《山清月近人》行到水穷处

1、山清月近人

　　小山东并非山东人，因为他们一家人原先住在山的东面——东山岭，所以出身地就成了他的别名。四五岁的时候，他的爹妈孱弱的躯体支撑不起儿子要吃要喝的烦心日子，抛下了满地乱爬的他先走了。左邻右舍为了省事，干脆就叫他小山东，日子久了，小山东的大名眼看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就自动地退出了姓名之争，于是在保长的登记本本上，“小山东”三个字就扶了正了。从笔笔直的“小”变成弯曲曲的“老”，六十来年，大家就没想过给小山东改名字，连把小换成老都给省了。小山东搞不清自己的祖籍，只听邻舍说，他爷爷是从上八府迁居到下三府的。“至于上八府在哪儿？下三府又是什么名堂？”山里头人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和老毛竹打交道，毛竹以外的学问只有外头的先生和那些有门楣的大人物才懂得。小山东只会砍毛竹，他也打算死皮赖脸的占住这行当过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既然用不着当先生，也不可能有光宗耀祖的希望，也就不用穷追猛打自家儿的出身了。
　　小山东打小就在毛竹山上混，到了十五六岁，竹山上的活干得有模有样。开纸厂的宝贵朝户（山里人把有钱的土财主叫作朝户）看中了小山东的老实和力气，召小山东到他的炭窑上砍竹打纸浆。小山东住在纸厂的竹棚里，春夏秋三季干活，冬季看山，清山。小山东是个实心馒头，心眼里装不进花道道，在他眼里直的是竹子，青的是叶子，尖的是笋子。他干活从来不知道有偷懒这两个字眼，起早贪黑的干，既不计较工钱，又不盘算歇工的天数，更不挑东家的长短，实实在在的在宝贵那儿一做就是八年，宝贵在小山东身上着实狠赚了一笔，看得别家纸厂眼都红了。给这附近几个纸厂当雇佣的长短工说起小山东的劳力，都是挑起大拇指的，可要说到小山东的人，心里厌烦小山东的恨他抢自己的风头的小心眼们，就撇撇嘴讥笑：“木头木脑，一只牛胚。”，和小山东要好的赤脚朋友，多半说：“人忒老实，做他的老婆，不会吃苦。”
　　可二十五岁的小山东连个老婆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十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动了心思，可是他没山没地，谁看得上他。山里头模样齐齐整整的囡，不是嫁到朝户家里，就是嫁到外镇去了，留下了的几个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稍微有点田产的人家都订去了。像小山东这号穷得叮铛响的光棍们，照有几个促狭鬼的说法：“是年三十晚上看月亮，没指望了。”
　　小山东特别不爱听这作践人的话，他是穷了点，可他有的是力气，他不信就挣不起娶老婆的这份家业。在给宝贵朝户做牛马的七八年，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了纸厂里。天还摸黑，小山东就从窝棚的灶头饭篮里捏几个饭包，在里面夹些霉干菜，一边背个水竹筒子，一边插着砍竹刀上路了。这一带的山是小山东感恩戴德的衣食父母，做儿女的最不济也不至于认错了自己的爹妈，更何况他七八岁起就上山拗笋、砍柴，二十来年诚心诚意的替山神菩萨梳理道路，就算闭着眼珠子都不会摸错。
　　他踏着月光上山的时候，从不看月亮。他不爱看月亮，月亮晚上一个人看怪凄惨的，明晃晃的光让他刺心，他又走在深山老林里，万一看迷昏了头，招出个什么山魈精怪来，别说老婆娶不上，连光棍也做不成了。他就只盯着路上的竹影，急冲冲的赶路，偶尔看到路旁有闪亮的眼睛在夜光下绿萤萤的眨动的时候就抽出砍刀，大喝一声劈过去。那绿光转瞬即逝，然后就听到竹林里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逃命的骚动，那多半也是一只吓慌了的野兔或者是野鸡。接近天亮的时候，山神的看门狼也早就用倒霉的猎物塞饱了肚子，回家心疼它的老婆孩子，过和美的日子去了。
　　到了砍竹的地头，掖掖衣角，绑绑裤管，顺顺竹刀，拉开了架势以后，小山东就看准毛竹的尺寸，不假思索地信刀砍下。砍竹子对别人来说是个苦差使，可小山东心里这是一道过日子的美味。三刀摆平一棵竹子，他的力道，他的准头打十八岁以后，就没有错过。听着竹子在手底下断裂的声音，是一种享受，小山东爱竹子，他不喜欢用错力道来折磨竹子，听到别的砍竹工的刀下的竹子痛苦的呻吟声，他就难受，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包下干这最废力的活。他就爱听竹子一干二脆的啪啪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竹子的断裂声和着竹叶在风中柔和的唰唰声，为小山东演奏出了竹林独有的小晨曲，与悠悠的山风依偎萦绕，把小山东软软的围困在青山的温柔里。小山东陶醉在自己的乐曲中，直到竹林中的线条渐次的明晰的起来的时候，所有的竹子的影子都由矮胖子变成瘦美人的时候，他的干瘪瘪的肚子向耳朵轰隆隆的打鼓提抗议的时候，他才把刀搁在石缝里，靠在石壁上，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山东喜欢选这样的向东的青石壁靠着，面对着空荡荡的山谷，然后看阳光从山谷中慢慢的钻出来。黄灿灿的光织成了一张扑天盖地的网，小山东所崇敬的老天以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这张闪烁着金芒的网从东山岭一直抛向西山坡，所到之处，千峰俱燃，万壑同辉。当光从山脚一直铺上山岗的时候，大山像着了火似的，红的热烈、红的壮伟。然后姗姗来迟的朝阳，抛开了遮在身上的所有霞纱，红艳艳的从东山岭涌出来。小山东痴痴地看着那嫣红的太阳，他从来不觉得阳光比月光刺眼，相反，他觉得阳光更柔和，更滋润，就像村里那十六七岁的妹子的脸，在群山的霓裳里，欲露还羞。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吃完了饭团，喝完了最后的一滴冷水。然后阳光突然发了娇嗔，似乎是在责怪他偷懒似的猛烈起来。作为回应小山东乖乖的抡起劈竹刀又开始了把竹变成纸的第一步工作。一整天他就在阳光的伴随下志得意满地干着他的活计，有时热情的光线亲吻出他脸上的汗珠，他会一边擦着汗，一边用手背感应着阳光的缠绵，一边偷偷的笑。
　　傍晚他一定要目送太阳下山，看着新娘的锦帔似的晚霞浅浅地在深蓝色的天边归于平淡，他被阳光烧得火热的心才一点点的冷却。他把一山坡的已经被他无情的剥夺了生命的竹子一件件（一种约定俗成的计量单位，山里把几十根竹子捆在一起叫作‘一件’）的捆好。明天同样的时候它们被拖去自己最后的归宿，冷酷的打浆工会榨干它们的瘦弱的躯干，所挤出的白花花的纸浆将给朝户带来大把的洋钱，也给小山东带来娶老婆的本钱。虽然每年的工钱经过瘪嘴的宝贵朝奉剃刀样的手，总会像头发一样短下去一大截，但是小山东省吃俭用的攒了七八年，老婆本也就厚实了。
　　在小山东起了娶老婆的念头的八年之后，女人才来了。
　　小山东的这门亲事，撑竹排的排头佬福根是出了大力的。福根是几十里山中最有名的排头佬，每年给朝户们撑出去几万根竹子，从没有出过一次灾祸。福根身胚大、力气足、胆气壮、性情爽直，是方园几十里靠山挣命的汉子们的头，也是小山东过命的兄弟。福根虽然能做，山里的朝户们也抢着聘他撑排，但是他家孩子多，家计用度紧，每到秋冬季，就要借钱过日子。他常问小山东借个两块三块洋钱，小山东对自己扣得很紧，可对脚碰脚的穷朋友倒挺大方，有求必应，借出去的钱也从不催着要，历年来积存不还，福根欠小山东的钱也挺可观的。然而福根不是那种借债不还仍能心安理得的人，他心里头难受，又还不出钱，就想着给小山东说房媳妇。不过这一带的可嫁的闺女不多，说合个寡妇又怕委屈了小山东。说来也巧，福根那天把排放到镇上，到酒馆喝酒，碰到个认识的人贩子。人贩子想讨好福根这个方园百里的赤脚朋友的头子，就把自己手上刚从皖南弄来的好货让了点价卖给了福根。皖南女人长得讨巧，福根一看就知道小山东会喜欢，自作主张从几个撑排佬那儿凑了笔钱，把女人给小山东摆渡来了。
　　小山东一见女人就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女人含愁带嗔地朝他瞟了一眼，他的人就酥得走不动了。他傻呵呵的听福根摆布，好像魂灵不在他的身上。他怕女人受山里不正经的汉子的欺侮，让福根的媳妇帮着照看女人，他急巴巴的张罗属于自己和女人的窝棚。他的一帮赤脚朋友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才二十来天就在老窝棚的上面压出了一块平台，搭出了三间新的窝棚，女人就羞羞答答的住进了新窝棚。小山东打算过了春忙，向宝贵支取了一年的工钱，就正经八百的办喜事。
　　山里头的穷哥们没有不嫉妒小山东的好命的。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镇上难得来的戏班子里面演“西施”的那个傲得眼睛都顶在天上的台柱子给她提鞋都不配。老底子故事里讲什么让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的女人原来是真有的。女人的到来引起了无数场家庭地震。山里头的汉子们突然都觉得家里的女人不够漂亮，于是没事找事的和屋里吵架的事件在皖南女人出现的日子里就如洪水般的突发暴涨，山里头的女人们也不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耍弄长舌了，她们空前的抱成一团把茅头对准了皖南女人，对女人的来历作出各种离奇甚至恶毒的猜测。然而小山东和女人都不在意自己引起的躁动，他们相见恨晚的生活在两人的甜情蜜意中。赤脚朋友们不三不四的和小山东讲些狗皮倒灶的笑话，小山东也一点儿都不恼他们，他的又圆又黑的脸上洋溢着从心里往外辐射的喜气，好像是一只刚出笼的清明圆子，诱得人想咬他一口。小山东的心里甜滋滋，软绵绵的。满天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进他的新窝棚，照在他准新娘子的身上。每天他都晚晚的去、早早的回来，天上的太阳和连绵的青山早就被他甩在脑后头了，每时每刻，他的心都留在皖南女人的白嫩的皮肤，秀巧的脸蛋上；他的魂灵都飘在天上，飘在女人轻灵灵的声音上；他的幸福全装在窝棚里，装在女人俏皮酒窝的微微的笑靥里。
　　女人对小山东是说不出的好。她给小山东洗衣做饭，整理床铺，几乎以当家人的模样操持起家务来。她既不嫌小山东是个给朝户打长工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汉，又不讨厌小山东长得木讷黑丑，早早晚晚都和小山东有说有笑的似乎很满意她未来的生活，小山东也打定了主意：这么好的女人，他小山东一定留到洞房花烛夜才舍得好好的享受。这些日子女人的乐意乖顺就是小山东的福气。他很是放心地把装洋钱的瓦罐小心翼翼的交到女人的手上，红着脸对女人说，有一天他会叫女人像朝户大姆一样做当家主母。小山东从没说过这样吹牛皮的话，虽然他说得是诚心诚意，可他仍然低着头，怕女人笑话他，小山东不怕山野荒路，不怕山魈精怪，却怕女人露出不信任的目光。一个浑身是力的汉子在一个娇怯怯的小女子面前，就是没有底气。
　　女人捏了捏小山东发抖的手，轻轻的掰弄他粗大的手指，抚弄着手指上硬梆梆的老茧。小山东觉得那从来都没有感觉的老茧麻麻的，痒痒的，小山东的心都在一点一点的痒起来。女人的脸上的一层粉红的光晕，似乎专为小山东的发咒许愿而迷醉。女人轻声细气的说：“阿哥，只要两个人一门心思的做人家，总会挣起一份像样的家业来，你是个实在的人，我这一生就靠你了。”小山东听了这话整个人都晕了，他喝醉了酒似的摇晃着，任由女人摆布，他就像一个找到了母亲的孩子，到底是女人依靠他，还是他依靠女人，小山东也说不明白，他全心全意的信赖女人调理着他的生活。所以他的脸在两个月里一直圆着，脸上的两个黑黑的太阳一天到晚都放着金光，以至于砍竹的汉子们都取笑他：“小山东家是不用火塘的，就小山东那一对贼亮的眼睛和两个烧火的面颊都把竹棚照透了。”
　　不过好景不长，小山东的脸才圆了两个月就拉直了。皖南女人突然就像小孩放的纸鹞子一样飞走了，小山东等了一天一夜，听得耳朵都木了，盼得眼睛都直了，还是听不见女人的水灵灵的声音，看不到女人轻盈盈的身子。小山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家里的钱和女人的衣服都不见了，按别的急于成家的单身汉常常被放鸽子的常理推断，女人是个用卖身来赚钱的骗子，她拿走了小山东的瓦罐里的钱，带着她自己的东西跑了。和小山东要好的撑排佬和做纸佬一听到这坏消息就急巴巴的赶来了，撑排佬阿木宽小山东的心说：“讲不定，这娘们是到外面去看看。看花了眼，迷了路，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别哭丧着脸，待会儿娘们回来要笑话你的。”
　　但事实却一点都不给阿木面子，他的猜测完全错了。小山东带着哭音，抖抖索索说：“她跑了，卷了我的钱跑了，带着她的旧衣服跑了，她是个骗子，我的家当都给她骗光了。”一句话就把阿木堵得死死的。
　　排头佬福根沉着脸，狠狠地给了小山东一个巴掌：“你给我有点男人的样子，人是我给你弄来的，我去给你抓回来就是了，这么点事哭什么？没出息的软蛋!阿木跟我去叫人，这娘们我不信她一天功夫跑得出鸬鸟的地头。”
　　几个原来就恨得皖南女人牙痒痒的娘们也都赶到竹棚门口凑热闹，她们幸灾乐祸，指指戳戳。福根老婆一副早有先见之明的样子说：“我早晓得，这是个狐狸精，外头来女人靠不住” ;另一个娘们尖酸刻薄的说：“呆佬就是呆佬，癞蛤蟆也想吃天鹅，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这样的狐狸精不是看你有两个钱，会跟上你么?”也有的还是很可怜小山东的，说“啊呀，欺侮小山东这个老实人真是一种罪过啊，山神菩萨一定会罚她的没有好日子过的。”一群大嫂在竹棚外叽叽呱呱的说长道短，目的是叫男人看清楚，漂亮的脸蛋靠不住，实实在在的安心替汉子们做人家才最要紧，给满脑子灌足了迷魄汤的汉子们当头泼了几桶冷水。
　　小山东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福根听了又窝心又腻烦，吼了一声“娘们多三多四的地讲啥，还不滚回去睡觉，想吃拳头啊？”阿木几个也各自劝自己的娘们回去，少来夹是夹非。娘们儿有些悻悻的呼哧呼哧地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男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几个撑排佬合计了一会儿，福根对小山东说：“兄弟，我去敲竹筒，点上火把，叫外头的撑排佬和扑山、做纸的汉子帮你把人抓回来。兄弟万事好商量，千万勿急，急出病来，我就对不起你了。”说着就带了几个撑排佬向外走。
　　小山东一把抓住排头佬福要根的衣服，恨恨地说“大哥，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跟大家一块去。”排头佬一拍他的肩膀转头对另几个撑排佬得意的夸道：“我讲小山东是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没有看错人吧？”几个撑排佬忙不迭失地点头附和，纷纷夸起小山东来，都说“山东的心地宽，肚量大，一定后福无穷”。叫大家一夸，小山东堵堵实实的心顿时宽松了许多。
　　阿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插口说：“这个小娘们倒是怪，小山东给她置办的新东西倒是一件都不拿。”
　　小山东已经宽下来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记，咚咚的直响，他觉得胸口抽痛，涨得喘不过气来。小山东心想，这女人说得话全是假的，她一点也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买的东西。她要的是我的钱，不是我的人。小山东你这个傻子，一厢情愿，你当她叫你阿哥，烧饭给你吃，给你洗衣服，给你洗头，是看中你这个人吗？她是看中了你的钱哪! 嫂子她们说得对：小山东你这么丑，她那能看中你？
　　福根扶着小山东摇摇晃晃的身体，看着他黑得要滴出油来的脸，吓了一跳，他掐着小山东的鼻根，摇着小山东的身体大叫说：“山东，你勿要听阿木瞎讲，她肯定是跑得忒急了，来不及带走了。”小山东在摇摇晃晃中定下神来，他咬着牙，眼里冒着火，自顾自飞奔下山，福根急巴巴的跟着，女人是福根带来的，要是小山东有个三长两短，福根下半生就过得不舒畅。别的撑排佬也不敢多讲，怕一讲错了，惹得小山东想不开。大家才晓得像小山东这种平常不声不响，软塌塌的人，发气脾气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排头佬后悔给小山东带来这个女人，要是女人回不来，只怕小山东要一辈子不快活了。
　　撑排佬、做纸佬们很快把消息传出去了，附近几十里的山里汉子都惊动了，有跟小山东要好的，有热心肠的，有喜欢赶热闹场子的，还有带着歪心眼的汉子，都来帮忙，守在各个山路出口，自发的守株待兔，打算来个瓮中抓鳖。
　　别看这是个傻办法，有时也会派上了大用场，安徽女人开始也以为自己是皖南山区出身，走个山路还不是如鱼得水。可一上道她才晓得难处。她不认得这鸬鸟山区杂七杂八的小路，山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山里人拖毛竹留下的狭窄的竹道，竹道又滑又陡，别说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就是兔子跑过一不小心，或许也会跌一跤。她跌跌撞撞的走了一个晚上还是没走出十来里山路，身上倒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又急又气又痛，最后终于在山野里迷了路，她在山里转了三四天，吃光了饭团，只能在地上挖些野菜草根，在树上摘下些山楂、野莓子来充饥，饿得前心贴后背，好不容易找到了出路口，被守在那儿的做纸的汉子逮了个正着。
　　小山东知道女人被逮着了，一脚不停的赶回来。女人被用麻绳捆在竹棚的桌脚上。那样子和她刚来的那会儿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的头发乱哄哄的，又瘦又脏又黑。或许是在被拖回来的路上受了虐待，又或许是怕见到小山东心中有愧，她惊恐的就像冬天里的麻雀，乱蓬蓬的头紧紧地靠在胸口，下垂的眼睑发黑。眼眶下还有泪痕。
　　小山东并没有被女人可怜的样子给打动，他满肚子都是火药，他觉得自己的嘴里都喷着火，肠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他紧紧地握着拳头，随时都准备把它落在女人身上。福根摸着他肩膀，传授着御妻之道：“女人家是犯贱的，你抬举她，她就摔头摔脑，你的力气介大，介粗的毛竹都二刀劈断，煞煞格格的给她一顿拳头吃，她尝过味道，肯定是扁扁伏伏了。”
　　阿木有点担心的提醒小山东：“侬力气介大，介大的竹都断了，千万不要打得太狠了，打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水林和福根一拉阿木，“讲侬阿木，就是木头木脑，难怪你家女人爬到你头上拉屎拉尿。”阿木难为情的摸着头嘻嘻笑着，一点也不生气，还朝小山东眨眨眼睛，意思是你听我的，没错。小山东勉强的咧咧嘴，回应了阿木的好意，但他现在更想听福根的主意，他是个男人，要是连个女人都驯不服，还怎么做人？阿木平常怕老婆的模样，他早就看得来气，怎么能学他那个孬样？他小山东今天就是要抡一抡拳头，打打山里日日见长的雌风，振一回男人的雄气。
　　听着阿木远去的脚步，女人抬起头来，才一睁眼，亮晶晶的泪水就从她的修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脸上的黑灰在泪水里蜕去，粉嫩的脸颊露出来。小山东的一肚子火药，都被那泪水给打湿了，他的蒲扇大的巴掌扬得高高的，就是落不到女人脸上，反倒硬生生地劈落在桌子上。桌子发出了委屈的格吱声，伴着女人抖抖索索的身体有规律的运动着。
　　小山东粗嘎嘎的质问：“你作什么要跑？你要看不上我，只要说一句，我决不强迫你。可你讲了那么多好话，给了我甜头尝，再偷我的钱跑了，塞给我个苦黄莲。你也太厉害了。就这么讨厌我？就这么瞧不起我？”
　　女人抽搐着，断断续续地说：“阿哥对不起，不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想骗你。”
　　桌子在小山东的愤怒的捶击下，痛苦的呻吟着。小山东这辈子是唯一一次这样厉声的对一个女人的说话：“你不想骗我？可你已经骗了我。你甭想再骗我两句好话，就觉着我会被你迷昏头，你少做美梦了！”
　　女人不哭了，挺起洁白而柔软的脖颈仰看着小山东。小山东不敢看女人的眼睛，女人的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会施迷魂术，小山东他怕自己会迷糊的把女人又给放了。多少得给她点苦头吃，小山东在心里这样愤愤的自欺欺人着。
　　女人的嗓子依然是轻轻的，但已不再是软软的。女人的力量好像地底的一道被石和土紧紧压着的小泉，突然间喷发出来。不管小山东愿不愿意，他的耳里都是女人清柔又干脆的声音：“阿哥，我不再骗你，我是早就嫁过人啦！”
　　小山东打了个寒噤，心里头凉凉的、懒懒的，他就好似在高山上走路。明明好好的，猛然间就一脚踏进了悬崖，他所有的一切如意算盘都落空了。其实这种想念他早就有了，只是一想就自个否定了自个。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哪有那么水灵，哪么纯好！现在听女人自己说出来，他满心的酸楚和心灰意懒，竟不想去打断女人的话，意兴萧索的听下去。
　　女人长长的吸了口气，压住了哭泣的欲望接着说：“我打小就和村里的一个叫小土的小伙子一块儿长大，小土的爷娘早就得了痨病死了，小土他全仗着同村的叔叔伯伯们给口饭吃，才挣扎着长大。小时候我可怜他，就常和他一块玩儿，慢慢地，我心里有了他，他心里也有了我，我们谁也舍不得谁。可小土出不起钱娶我，我爷娘就把我许了一个坳里的有钱人家。后来我跟小土哥一起跑了，我想过的：没有小土的日子是一天天的死，被抓回去是打死，我宁可被祠堂里打死，也不要没有小土一时一刻的受罪。”
　　女人的声音里有幽怨，也有欣喜，小山东的心不知不觉随着她和那个叫小土的男人起起伏伏。
　　“坳里头的人来追我们，我们逃啊，可是没地方可去。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就到了他们说的红军的小分队上，分队上的人说我们是婚姻自由什么的，讲了一大通道理，我也听不懂，我男人从小到大没人对他那么好，他在那儿学习了写字，还学打鸟统，过了两个月就成了队伍上的人了。”
　　小山东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是山神显灵了，他结结巴巴的问：“你男人是那个那个，共＿”
　　小山东没有把话说完，“那个”在这种乡保长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山村那跟妖魔鬼怪差不多，小山东做梦也不敢想，自己竟然买了一个“妖魔”的女人做媳妇。
　　“ 阿哥，我知道，你大概听乡保长们说支队上的人都是妖怪，那都是恨他们的人造的谣。支队上的人都是好人，都是齐齐整整的小伙子、小姑娘，又会唱又会跳，整天高高兴兴的进进出出。他们很帮穷人，不烧杀抢夺的，更不会男男女女的瞎胡闹。”
　　小山东心里迅速的转着念头，女人的以前的男人是“那个”，自己要是窝藏女人被别人知道保不准就会掉脑袋，自己要是到保长报告，说不定会得份不错的可以再买个媳妇的赏钱。这女人大约是不会和自己一条心的，和“那个”有牵连的人都是着了魔的，她骗了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钱，把她送上绝路的是她自己，小山东是个本分人，何必为一个不和自己一条心的女人白白葬送了性命呢？再说了去保长那里报告也只不过尽了一个良民的本分罢了，有什么错的呢？可是听说对上面的官家对“那个”的法子很恶毒，这么个俊秀的女人，要是被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可叫小山东难受。恶意报复的念头和原本驯良的小山东激烈的交战着，他的脸上斜咧着嘴，青黑的脸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显现出了丑陋的表情，吓了女人一跳。她开始后悔告诉小山东她的来历，女人的眼里出现了无限的恐惧。
　　在女人大眼睛的泪光中，小山东看到了自己歪曲的脸上狰狞的样子。他一转脸看见窗外像无邪的孩子的笑脸的月亮明亮的悬着，纯洁的清辉像泉水一般的直泻向他的眼睛，照见他心里的龌龊。他好像是个被老先生抓住了错的孩子正要罚打手心一样，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他惭愧的用手蒙住了眼睛，遮挡住月亮窥视他那刚刚邪恶却仍然善良而现在又满是羞耻的心的清光。
　　小山东叹了口气问道：“他进了“那个”就不要你了？”
　　“不，不是，小土哥是不会不要我的。”女人突然尖声地哭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刺心和绝望的悲伤。小山东很是痛惜女人的眼泪，有了一种想把女人搂在怀里抱抱她，亲亲她的冲动。他想不通透，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抛得下这样的女人，要是他小山东有这么个喜欢自己的人，他就是烂死在窝里，也决不出去。
　　女人深深的吸了口气，把泪水吞了下去下去，她似乎想到了一些蜜甜的事，脸色一点点的晴朗起来：“那段日子我们过得很快活，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会被抓回去打死。我也学了几个字，给分队上做鞋子，缝衣服，空闲的时候去看他出操，对靶子，他没有枪，拿了根鸟铳也很威风。每一次鸟铳里的铅弹打中靶子，他就冲我笑，我盼着这辈子总是这样多好啊！”
　　女人叹息着，脸上露了微笑，透过脸上的脏迹，荡起了十分的明媚，好像一丛刚被春雨淋湿的吐着新蕊的映山红。
　　小山东十分嫉妒起那个叫小土的男人。那个男人如果在这里，小山东铁定操起柴刀砍过去，他凭什么叫女人这样为他伤心，叫女人这样为他痴迷。那个叫小土的一定长得十分好看。小山东的脑里突然就多出了一幅像戏里常山赵子龙一样的画像，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土一定是个长得像赵云、陆文龙那样的俏官人。小山东想到这里，伤心起自己的模样来，他感到浑身都被浸在酸菜缸里，连脚后跟都酸透了。
　　女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敲击着：“后来，他带着队伍回老家去了，在那儿分了地，分了山，帮队伍筹钱筹粮，我就和他回家里过。那时候，全坳的人都奉承他，原先买我的那个有钱人家现在失了势也不敢来闹了，我爷娘看他在分队上说得上话，觉得很有面子，也就不反对我们的婚事了。不过他事情多，喜事儿也就没有再补办。他住支队上，很少回来。我时时想着他，我想他也时时念着我，要不为什么每次他回来，总会带块布，或是带把花呢？那会儿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他就会回家来安分的过日子。可一年光景，他也就回来陆续陆续的回来住了二三十天，我连一点儿信都没有。”
　　女人咀嚼着过去的幸福和失望，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皱眉，小山东看得傻了。他慢慢地坐到凳子上，紧紧地盯着女人，痴呆了好一会儿，才记得问一句“后来小土怎么了？”
　　“半年多前，突然打仗了，他要随部队走了，他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抱着他说，死了活着都跟他走。可他说我不是队伍上的人，队伍上有纪律。我求他留下来，可他又说他生是支队的人，死是支队的鬼。他叫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不等他就随我了，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回来。”女人脸上所有的神情忽然间消失了，脸白得就像一面透明的镜子，眼珠定定的空落落的，似乎那分别就在眼前，她却没有任何办法挽住自己丈夫，保住自己的家，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一切都随小土而去。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悲伤，他可以把所有的喜乐都吃光，可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带走，可以把一个鲜花一样灵动的女人一点点的杀死。
　　女人的伤惨眼泪落得小山东心里生疼，他想去拢一拢女人蓬松的秀发，把她搂在怀里，把女人心里头所有的苦都挤出来。然而一种愤恨，一种对另一个男人的切齿，把他的手又给拉了回来。
　　“紧接着，许多穿黄衣服的队伍开进山里来，像土匪一般杀了好多人。我爷、娘受小土和我的连累已经不在了，我又怕死，又想着小土，就逃出来，我想去找他，就算死在他身边，也比成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强。”女人委屈的叹了口气“谁知道我不认识外面的路，叫人贩子给绑到这里卖给了你。大哥我真的没想骗你，我拿了你的钱，是我不对，但我是想去找他，要是能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把钱给你的。”女人的透明的泪珠怔怔的掉下来，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土里，慢慢地渗进小山东的心里。
　　小山东觉得心烦意乱。女人就像梦里的美食，看得口水直流，却吃不到肚子里去。梦里的美食是假的，可眼前的女人是真的。他大口大口的吞着唾沬，大口口的喘着粗气，胸膛在火塘的映照下一起一伏，显得格外的扭曲可怕，他的胸口中燃烧的烈焰，比竹火让女人更觉得狂热。女人呆呆地盯着他的影子，女人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不管小山东如何摆弄，女人的心早就跟小土走了，她是迟早要跑的，就算打断了她的腿，她爬也爬到小土的身边去。女人拿定了主意，反倒安心了，她用胳膊圈紧了双腿，等着小山东将要到来的暴风骤雨式的惩罚。
　　小山东却没有像女人猜想的那样，饿狼一样的扑过去，他反倒像个无主的游魂一样在窝棚里东荡西转，然后糊里糊涂的走出了竹棚。他脑袋里摆开了战场。黑脸的张飞杀过来说“把女人锁起来，狠狠地打一顿，过个一年半载，关伏帖了，就会和小山东一起做人家了。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她也就对小土死了心了。”；白脸的赵云跑过来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堂堂男子汉难为个女人，太没出息，不如放她和小土团团。”一想到小土他就恨得牙痒痒，可是要他去打这么个女人，杀了他小山东都下不了手。现在是放，舍不得放；留，又留不住。小山东突然想起山里的土龟爬在门坎上，进去出来都要跌个四脚朝天，他现在就是那只可笑的门坎上的乌龟，是爬进去，还是退出来呢？难啊！
　　风掀起了一阵阵的竹涛，像暴风雨般连环不断的冲刷着小山东的耳朵。静谧的月光笼罩着深黑的山林，斑驳的清影冷冷从小山东的身上移过，山溪水从竹林间欢快的奔流而下，好像一个不知愁的孩子在满腹忧虑的母亲的抚慰下，仍在自由自在的徜徉。大山夜晚的清冷，让小山东渐渐清醒过来。他想他是小山东，他不是福根，不是水林，他不打女人，烧窑老师傅说过，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既然留不住她的心就索性做个好男人，让她的心和她的人与她心心念念想的人活在一起吧。
　　这么想着小山东的心就定下来了，他回到窝棚，放开了女人，给她打好了洗脸水，然后决然的抱起铺盖卷，把女人捆出红印子的手、脸布下的红眼睛都抛在了脑后，大步地向旧窝棚走去。
　　女人呆呆地目送小山东的背影，想到小山东那凶神恶煞的脸，她不敢睡，就在窝棚中坐了一夜、她惶惑地想着小山东的心里的念头，越想越害怕。可是远处打夜食的狼正在招呼妻儿寻觅一家人的晚餐，她又没胆子就这样跑出去，况且跑也没地方可走，她只好把自己的命运全都留给了小山东来主宰。她就这样失神的坐了一个晚上，她的无助、她惨白的脸上衬着的青黑的眼眶在小山东的眼里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小山东借着大清早的晨光凝视了女人一会儿，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勉强对着女人笑笑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换身衣服，把新衣服、新裤子都带上，我送你去孝丰。”
　　女人愣住了，一动也没有动。小山东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会傻个田地。
　　已经说出来了，小山东虽然委实觉得心痛，讲话却顺溜多了。他笑得自然起来，黑脸上透着一股打心里出来的真率：“就当是送妹子吧，这些新行头就当是做哥的给妹子添的嫁妆吧。”
　　女人的脸就是一轮刚从春雨里露出来的月亮，星星点点的水光在皎洁的月轮上转动。小山东特别见不得她的泪水，转过身去，不去看她。女人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小山东，趴在他的背上哭了。小山东抓住女人的柔软的手，苦笑着说：“妹子，你要信得过我，大哥的背可以借你靠一辈子。”
　　女人只会反复的叫“哥、哥。”小山东是女人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小土虽然疼女人，却没有待女人到这个份上。女人心里小山东不是小山东，是她的爷娘、她的兄弟，是可以追诉委屈躲避灾难的山坳。如果不是为了小土，或许她会在小山东怀里躲上一辈子。
　　小山东送了女人十多天，把女人送到与皖南交界处，他叮嘱女人，要是找不到小土，就回来找他。有什么难处来不了，就叫人捎信来，他立马就来接。女人不顾小山东的阻拦，趴在地上给小山东磕了响头。小山东实在狠不下心看她孤单单的柔弱背影消失在路上，就远远地跟了一程又一程，走了十多里山路，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无精打采地回来。
　　山里头的人见到小山东一个人回来，垂头丧气。大部分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料事之明。
　　小山东有幸成了十几里山乡的有名人物，茶余饭后谈论小山东的故事成了人们两个多月的乐趣。人们一致认定，小山东被那个狐狸精给骗了，跟着女人去她的老家。结果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小山东不过是只洞里猫，所以落得人财两空，失魂落魄的回来。
　　福根最恨小山东不争气，愤愤地把小山东骂了个死。要是早听他的主意，把女人打个半死，看她还敢不敢作精作怪。小山东的赤脚朋友人都替小山东抱屈。独独小山东像个没事人一样，起早贪黑去给宝贵朝户做工，所以小山东的这门失败的婚事中，得益最大是的宝贵朝户，他整天张着漏风的歪嘴，乐颠颠的说“小山东跑了个老婆，老朝户多了个长工。”气得福根他们背后都骂朝户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老杀狗。
　　福根骂归骂，心里还是不安，前前后后半年里替小山东张罗过四个媳妇。这小山东如果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情没趣倒也罢了，有些寡妇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了，也不挑什么，可是小山东一整个是冬天里的冰棱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全被毛竹挤走了，肉都拉成了直条。你说那个女人受得了这个，所以说一个坏一个，福根也没辙了，索性就不为小山东操这分碎心了。
　　生活中没了女人，小山东反倒过安生了。皖南女人留下的伤口在慢慢的愈合，时间会让一个大血洞变成一条淡淡的浅痕。有时候疤痕还会隐隐的作痛，小山东心里也有一种令他痛苦的念头，不是那个纯朴善良的小山东该有的罪过念头：他盼着小土早就没了，女人安安份份的回来跟小山东过日子。这种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离地狱近了一步，然而他又盼着这种罪过成真，假如这念头真的实现了，他又觉得心中不安。所以他用力的把这种念头顶在心窝里面，在面上他还是想做夯夯实实的小山东。
　　转眼到了冬天，小山东得了工钱，收成还不错。对一个无牵无挂的光棍汉子来说，足够灌大半年的黄汤了。小山东不相信新票子，他非要白洋钱，宝贵朝奉骂了半天的娘，克扣了小山东两成的工钱，终于割肉似的掏出来十块银元。小山东一转眼就借了福根二块，阿木一块。还花了二块买了半片猪肉，两缸老酒，买了盐油，准备回去腌猪肉，再劈点过冬的老毛竹。整个冬季，他打算边看山，边挖冬笋，就猪肉、腌菜过日子，闲来可以去几个朋友家串串门、吹吹牛皮。他借了辆独轮车，担着三百来斤过冬的物事，兴致勃勃地赶回家。
　　老远，他就看竹棚门开着，屋顶上飘着袅袅的炊烟。小山东心想今天大多人家都赶了集，买了许多东西，还有人来打饥荒？这倒还是他自个儿顶门立户以来头一遭。
　　小山东在门外就笑着大嚷：“老酒管饱，想吃猪肉炖腌白菜还要等一伙。”可是，屋内静悄悄地，没人答理他，这可与他的那些赤脚朋友的火烈性子对不起来呀!小山东有些奇了。
　　“作啥，装大姑娘啊？饭又不是没来蹭过，还勿好意思嘞？”小山东继续嚷他的玩笑，一脚跨进门去。然后就“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在隔开房间和灶间的篱笆门边，靠着皖南女人，含着浅笑看着他。小山东觉得两手软软的一下子失了气力，就放不稳独轮车，轰隆一声车倒在地上，一缸黄酒滚落下来，正轧到小山东的脚上。他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女人慌忙地走过来，满脸怜爱的看着小山东。“怎么啦？压痛了，我给你揉揉。”
　　小山东半点反抗也没有。傻不楞登地叫女人拉到床上坐着，女人脱下他的草鞋，也不怕小山东的臭脚，轻轻的在小山东的脚背上按摩着。边摩边在红肿上嘘嘘的吹着。小山东的心被吹得暖暖的，他想起了阿木的老婆抱着阿木的儿子的情形，又想起自己的娘小时候哄自己睡觉的样子，这生世他以为这样被人疼爱的日子早已和娘一块儿被埋进土里头，再也不会有了，可是就算铁树也会开花，更何况“爱怜”是人生中的青葱，割了一茬还会长出一茬。恍恍忽忽中他变成了阿木的儿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娘的怀里做梦。梦得又香又甜。
　　了不几天，小山东请了所有的赤脚朋友来帮忙张罗婚事，他请了能请的所有的客人，还郑重其事地请来族长老头主婚，以示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众不同并借族长的金口确定女人当家媳妇的位置，尽管他还一无所有，但保不定以后会发成兴旺的一家呢？娶媳妇的小山东已经讨厌那个毫无算计木头木脑的小山东，而要做一个像朝户们一样既有计谋又有产业的小山东。小山东做人信条的迅速变化证明改变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让他成个家。
　　小山东一个冬天都喜气洋洋的。他换了个人似的，拉着新娘子走东家，窜西家，似乎要让每个朋友都来分享他的幸福似的。对小山东的苦尽甘来，山里的汉子们，有诧异有嫉妒，但高兴的成分居多，毕竟山里多了个漂亮女人，吃起豆腐来也多了许多的乐趣 。小山东的心里、脑里都被欢喜占满了，也不介意弟兄们的肮脏念头和色迷迷的眼光。但他偶尔心里有些不痛快，这不痛快决不是小气山里汉子们对女人姿色的觊觎，他小山东自己没老婆的时候，看见福根嫂也会偷偷的流口水。小山东不痛快的病根是因为女人原来的丈夫----小土的死。
　　“小土已经不在了”，那天晚上，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了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经历。从她跟小山东分手以后，她回到附近的几个村里偷偷地打听，听说几个山坳里打了大仗，支队的人几乎死光了。她同几个找儿子、找兄弟的熟人铁了心到那些山坳里找，女人越找越对小土还活着失去了信心。山坳里到处是包着尸骨的破衣裤，尸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是小土的鞋子全是她亲手做的，每双鞋子上都绣了女人的名字，她只要看到鞋子，就会找到小土。拿了根木头在尸堆里拔弄，女人起初还害怕，到后来都麻木了，有力气的时候就埋几个，没力气的时候也只当作不看见。翻尸翻了十来天，她开始害怕小土叫炮弹给炸飞了尸骨无存，所以一心只盼着老天可怜保全小土的尸骸。
　　她在荒山里流浪了三个多月，总算碰到了小土的战友。他们正躲在山洞里避风头。他们知道小土死在什么地方，就指点女人去找了。女人找到了小土的尸骨大哭了一场，在几个战友的帮助下，把小土烧了，装在一个陶瓮里。
　　没地方可去，她想到了小山东，就背着小土来找小山东了。女人平静对小山东说：“我算对得起小土了，为他守了两年，还心心念念的寻他的骨殖。他去了就去了，我还得活下去。找个地方把他给埋了吧，我为他眼泪都掉光了，以后我就跟你过日子了，我想他是不会怪我的。
　　女人没有对不住小土的地方，小山东却觉得有老大的地方对不住小土。女人去找小土的时候，小山东就有一个念头，盼着小土已经死了，女人就从此绝了对小土的痴心，死心塌地回到小山东身边一起过。现在小山东的这个念头成了真的了：小土魂归地府，女人成了小山东的媳妇。可小山东隐隐约约的感到对不住小土，他感到小土是被他咒死的。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咒死了人，小山东的善良的心受不了。他害怕山神菩萨因为自己咒死了小土而会惩罚自己和女人的好日子，更怕小土到地府告状阎王菩萨会来锁魂，所以十分郑重地找了块向阳的山地，用石块给小土砌了个穴，当小土是以前的当家人那样葬了。他想这样小土会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不来找他和女人的麻烦的。毕竟杀小土的不是他小山东啊。
　　葬了小土，小山东的心病去了一块。渐渐地和女人过起了开心的日子，这使他们两个都不再提起小土。可是每到清明，7月15，冬至，小山东都会很是虔诚的买了元宝和佛经到小土的坟前烧化了，还给他置办酒席。女人每次都泪眼婆娑的站在边上看，口里不说，心里实在很感激小山东。
　　结婚后的前两年女人身子还弱，小山东不忍心折腾她，就把这份劲全用到了干活上，除了给宝贵朝户拼了命的做纸，还接了另几个朝户家的短工，下雨的日子又编些筐筐篮篮的去卖，几乎没有什么歇着的光景。拼死拼活的干，使小山东不仅赚回了娶女人花掉的钱，还多添了一笔造房子用的款子。他马上就要实现二十多年的理想，有三间结实的大瓦房了。结婚的第三个年头上，小山东有了两件喜事：女人调理好了身体，就怀上了孩子；小山东存了足够的洋钱，动工造房子。为了这两件喜事，小山东特别放了爆竹请了祖宗，向祖宗大人们报告自己有后有房的大喜事。这回小山东没有问问小土的意思，因为小山东不想沾上一点不吉利气息。
　　盖房子可是小山东夫妇俩一生中宏图大业的开端，山里的汉子们都忙活，大伙帮小山东打下地基，就各干各的事儿去了，小山东自己不敢吊儿郎当，他白天到朝奉那儿做雇工，晚上回来挖黄泥、烧砖坯、选木料、削椽子。小山东盘算着福根他们歇工的那个月，大家帮忙打墙头，架椽、正梁。小山东一心想让女人在泥瓦房里暖和的生孩子。小山东在外边干活，他心疼女人叫女人在屋里歇着保胎。女人却舍不得小山东一个人操心得满头大汗，非爬起来给小山东提水。小山东不敢拧着老婆，就叫她少提一点。可没想到，女人不小心，一跤跌，孩子就掉了。女人为这足足养了一个月。那以后女人，怀孩子也不知怎么的怀一个掉一个，伤心不说，伤了女人的身体，女人像满月一样渐渐的消瘦下去。
　　小山东心里小土的阴影越来越浓，造好了新屋，搬进了新房都没叫他快活一些。他心中瘆得慌，偷偷的把这事儿告诉了福根和阿木，他们两个替小山东找算命的、找半仙、找和尚道士----“起课，关仙、请神、做法事”----没少作践钱，可是女人还是怀不住孩子，她的精血好像叫什么东西吃去了，脸色白而憔悴得像一阵烟似的。
　　小山东实在熬不住了，他破天荒的不听女人的话，收拾家里所有的钱，拖着女人到横湖的名医仲文先生那里诊脉望病。仲文先生是这一带最有名望的中医。他疹脉的手段高、疹费便宜、疹病的样子和蔼，有时候一些发热、生疮、脱臼的小毛病，他给治了还不要你付钱。横湖附近的穷朋友是仲文先生的常客。小山东俩口子一上门，仲文先生认识小山东(小山东曾经挖药材卖给仲文先生)，晓得他赶了几十里的山路来一趟不容易，没让女人按号子看，就先给她疹了。
　　仲文先生搭了搭女人的脉，翻了翻女人的眼皮，又仔细地检查了女人的舌苔。然后打发女人去街上转转。仲文先生很是怜悯的告诉小山东：“你屋里人得了痨病，我给她开了药方，吃一帖药不顶事，我帮药店给你说说，看会不会只收你点药材的成本和运费。你带她回去，以后你过一个月来抓一次药就行了，你屋里人不用来了，能熬多久听天由命吧！”
　　小山东机械的谢了仲文先生，失魂落魄的走了两步才想到没付疹费，他转过头来掏出钱，仲文先生把钱给他塞了回去，小山东也忘了推搪，在仲文先生叹惜的眼光中，像木偶似的直挺挺地出去。小山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他一手提着药，一手擦着眼睛在街上跌跌撞撞的走。他弄不清自己要干什么，看不清眼前的路，心头一片浑沌。他想哭，胸口却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想叫，嗓子里却塞着火烧般的干棉花。他的脑子里、胸膛里现在只有炭火般的恨意：老天爷为什么这样的不公？他小山东到底做错了什么？
　　迷迷糊糊的小山东狠狠的撞在双轮车的车辕上，大腿上撞出了老大的一块乌青，疼痛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经，他看见女人惊骇的向他奔来，感到女人抚摸大腿的温柔。他一下就清醒过来了。他一把拉住了女人，张开双臂抱紧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就雇了辆双轮车回家去了。
　　当女人开始咳出血来的那一刻，女人明白了，当年小土的爷娘就是这样去的。女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也许小时候就有，也许是在尸体扒弄的时候染上的，也许是两个都有。女人明白了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她担心小山东也得这个病。小土的爹娘当初得这病的时节，她还小，只记得全村人像避瘟神似的，避着小土一家。以至于小土的爹娘没了，小土的叔叔伯伯们还不让小土上门，怕他把瘟病带进去。女人不忍心看小山东也得这个病，不肯再和小山东同房，所以就狠狠心搬到厢房去住。
　　她更不忍小山东为了她赤脚爬地的去借钱，女人躲避着不再吃药，小山东想尽了办法哄她。女人对小山东说：“阿哥，你要让我安心，你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你去干你的活，就当没我这个人。小山东却没法不当她是个人。他和宝贵朝奉签了八年的卖身契，借了50块洋钱，再加上左右邻居凑起来的钱，够小山东抓上二年多的药了。但药并没能止住女人吐出血来。尽管仲文先生费尽心血地开方子，尽管小山东歇尽心力的求单方、访草药，与痨病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耗尽了所有的洋钱，还是不能把小鬼从家里赶出去。死亡的阴影在小山东家的屋顶上越来越厚重，吓得左右邻居都不敢来了。女人在痛苦和欠疚中挣扎得越来越单薄，血也咳得越来越多。女人的咳嗽声是一把利刃，小山东的心每天都被削下一块，女人和小山东都在竭力地忍受死神一天天的凌迟。他想女人要是没了，他的心也就挖空了。
　　小山东真恨不得早在女人之前甩甩手先去。他不但要给女人治这无可救药的病，还得支撑两个人的生计。他早出晚归，只能挣出他和女人的口粮。吃不饱也没什么，大不了加一点萝卜、青菜煮一锅菜饭也能对付。最让他整天都提心吊胆是女人。女人每天坐在门槛上等到他回来。看到他的那张黑脸，就欢天喜地的进屋去。小山东知道这山上的冷风是一把可以杀死女人的刀，坐在门槛上对女人不好，但是他不忍心把女人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掐死，就由着女人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两年来他每次去抓药回来就感到浑身乏力，他是个人，他已经承受不起生活的这种消腾了。
　　竹片在夜晚的火塘里劈劈叭叭的呻吟，小山东还在想昨天仲文先生对他交待的话。仲文先生详细的问了女人的境况，回忆女人一个月的病况是对小山东最大的折磨，但小山东还是尽自己所能的答了。仲文先生听完，叹了口气，小山东最不愿听的就是这种叹气，这是碎心消息的预兆。果然，仲文先生先是安慰了小山东一通，接着要小山东节哀顺变，准备女人的后事要紧，根据女人的身体迹象，应该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仲文先生把最后的一次疹费退还给小山东，还叫了个小学徒送了小山东几里路。虽然结果小山东早就知道了，可是痛苦像条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绞紧了他的灵魂，小山东不能在小学徒面前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他不想接受一个孩子的怜悯，他的苦处不是一个孩子能安慰得了的。好不容易回到家，又要在女人面前强装笑颜，小山东被憋疯了。现在他一个人独处，除了火塘里的竹片，没有人会看见他的泪水、他的无助、他的绝望，他跪在火塘边攥紧了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塞住了那嘶叫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小山东走到床边盯着女人的瘦削的脸，脸依然很美，一点也没有让人害怕，只是让人心酸。小山东窝心的把不住自己，他跑到竹棚外边，朝着向阳的山坡大声的吼叫：“阿土你要是个男人，你冲我来，对不起你，咒你死，抢你老婆的人是我，你为难一个女人算什么好佬，我小山东在这里等你，你来啊，是男人人的来啊！”小山东的血气在胸腔里滚烫的燃烧着他的理智，平常对鬼神的敬畏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觉得有无穷的委屈和愤怒要向着大山，向着天地咆哮出来。
　　粗野的吼声一遍遍的山谷里碰撞，山谷被这响声激怒了，它也粗壮的回应着“你来啊，你来啊！”。天地之间似乎只能呼应这种悲鸣，亘古以来的大山所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被这无法挽救的绝望的呼喊声湮灭了。沉睡的人们从惊恐的恶梦中骇醒，他们在被窝中紧紧的堵住耳朵，他们不断的自言自语“小山东疯魔了，小山东粘鬼了”，以此来作为逃遁小山东诅咒的护身符。
　　他哀号得筋疲力尽，像一只屠刀下的老牛，颓然的跪倒在泥土中深深地抠住草根号陶大哭。深山中所有的生灵都屏住了呼吸，连风都收住了耍弄竹枝的顽皮的手，静静的凝听一个男人发出的痛彻心肺的绝望嚎哭。或许它们也在为这个被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拔弄的体无完肤的可怜男人哀伤和凄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件衣服轻轻的披在小山东几乎麻木的身上，有一只手在缓缓的梳弄小山东的湿淋淋的头发。小山东抱住女人的腿，反脸埋在她那已经没有肉的干瘦的小腿中。月亮合上悲伤的眼睑，拉过浓云遮住月轮上的泪痕。小山东哭完了半蹲着呆呆的看着女人。女人撰住他老树皮似的手，把他拉起来，女人笑了。
　　“ 阿哥，你跟小土一样好，他仁义，你忠厚。小土走的那晚对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是我了，他答应过要照看我一辈子，可他也答应了别人要打鬼子。虽说他先答应了我，可要过好日子，我们一对人过是不成的，所以他宁可对不起我，也要跟着他们去。我不明白什么大道理，但只要小土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小土走了我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有了。想不到老天对我够好了，走了阿土，有了你，本来我已经死了，是阿哥你又让我活了七八年，让我还知道世上还有‘快活’两个字眼啊！阿哥你不要怨天怨地了，一个人就这么点命，不关老天爷的事。”
　　小山东摸着女人的脸，哽咽着说：“我对你勿好，我比不上小土。”
　　女人凄凉的笑着，摇了摇头：“阿哥你人长得黑，心却是红扑扑的一颗。有来生来世，我做猪做狗报答你。’
　　小山东捂住女人的口：“我不要你变猪变狗，一辈子你变个男的，我变个女的，你待我好就成了。”
　　女人的笑容灿烂起来，仿佛来生来世就在眼前似的：“阿哥这辈子我对不住你就对不起到底了，这辈子我欠小土的我都还给他，我走了以后，你把我烧了让我和小土的灰掺和在一起一块儿变成泥巴。下生世投胎，我就心安理得的跟你做夫妻了。”
　　女人话是一记记的重锤把一根根的钉子锲进小山东的心里，六年来他以为他已经在女人心里取代了小土的位置，成了女人唯一的男人，但是在女人的心里她这辈子唯一男人还是小土，小山东的心被女人的这几句话彻底摘掉了，胸膛里只留下一个满是血的空洞，他一下子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想一口回绝，告诉女人想都别想。可是小山东的爷娘在生下他的时候就没有在他的魂魄里灌注进狠心这两个字眼，小山东的赤脚朋友也从来没有教会他拒绝别人的法门，对着女人满是祈求和依赖的神光，小山东没有说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默认了。
　　女人在几天后的清晨无声无息的走了。在和死神的拉锯战中，小山东已经脱力了。几个兄弟来帮他料理后事。因为女人是得痨病去的，就用棉被裹了烧化。福根他们知道小山东的心意，把女人的坟做得很光鲜，还特意买了个漂亮的瓷缸装女人的灰烬。当小山东期期艾艾告诉福根，说要把女人和小土合葬的时候，福根火透了。福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要还算是个男人，要还有一口气，你就让我把坟给封了，她是你的老婆，要合葬也是你和她合葬，你做乌龟还要做到地下去？”
　　几个汉子都反对，小山东没有法子，再加上他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就听了福根他们的话把女人孤零零的封进土穴里去。
　　这以后的小山东就麻木了，他机械地替朝户做工，吃朝户的饭，穿朝户的衣服。为了女人他欠了一屁股的债，他无力成一个家了，他也不想再成家。倘若有人来叫他做上门女婿，他一想到女人，就心疼的发慌，马上一口回绝了。他一到晚上就蒙头睡。他一厢情愿地想梦到女人。可就怪了，一连三年，女人的影子都没入过他的梦。第三个年头上，梦到女人，女人远远的看着他，凄惨惨的、瘦削削的一个，女人小巧的嘴唇飘出了寂寞的哭声。小山东惊醒了以后，发疯似的抓着铁锹奔到向阳的山坡，把小土的骨灰瓮小心翼翼的抱起来，到竹棚后的女人的坟头，扒开封穴的石板，把小土的骨灰瓮放了进去。他把土填平了以后，还把坟又清理了一遍。然后没事人一样地回到竹棚里倒头大睡。他想通了，自己跟一堆灰打了八九年的仗，女人活着的时候打，女人死了还要打下去吗？总有一个要退出的，他小山东从小就不和人争，女人又不是买卖的东西，更不能争，与其让女人在那个世界里凄惶惶的当个孤魂野鬼，毋宁成全他们！
　　光阴流转，穷人当家作主的日子来了。朝户们被押在小街上批斗。小山东是个赤贫的雇农。出身好，人缘也好，农会叫他去做个小队长。小山东觉着自己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当队长要记帐，记错了帐那还了得，他死活不肯去。土改分田地的那会儿，小山东心想自己是个老光棍，分了好田好地也没人跟着享用，就没争任何地盘，最后分了一块山脚下的寒水田和一块偏远的山。他一想从小在山上住熟络了，下山反倒难受，索性就留在山上为大队看山，自家的山就当作公用的，地呢？种了也不计较能收多少。福根那时是大队长，晓得小山东的脾气也不难为他，小山东就在山上兴致勃勃的看山，不时的采点山中野货，留一些自己吃，送些给多儿多女的老朋友，日子过得还真不赖。接二连三的运动他一次也没轮上，人民公社、□□、三年困难时期，赤脚朋友难过的时候，也常拖儿带女的上小山东这儿来揩几顿油。小山东依旧乐呵呵地，决不厌烦。所以小山东的人缘活了六十来年是越活越好了。
　　时间跑了二十多年，才唤醒了一代人变老的生理记忆。早年精悍的赤脚朋友们都一个个的开始拱背了，一群以前不懂事的小儿女也都当家理事了。赶山的汉子并不因为走路喘气就忘了小山东，年纪大了，有的没了老伴，有的早已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反倒常常隔三岔五的上山和小山东作伴，一起敲敲老烟管，扯扯老底子的事情，然后和全世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发着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其中福根因为儿子不孝顺，几乎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就在小山东那儿蹭饭。瞧着福根老来的不幸，小山东的心里因为无后而产生的烦恼就减轻了许多。
　　小山东到了去敬老院的岁数他还在山上呆着。在他能动弹的日子里，他要守在自己和女人一起造的那幢现在已经旧得摇摇欲坠的曾经新的屋子里，女人的魂灵偶尔来看他的时候不至于跑个空门。
　　六十二岁上，小山东在清明前后跌了一跤就此躺进了公社医院，就再也没出来。社里人私下里都嘀咕小山东是叫女人给收了魂儿去了。大队长听到了，把大家一痛臭骂，还开了好几个批判会，申讨牛鬼蛇神反动思想的反扑。可开会归开会，小山东的魂魄还是不听大队干部的话，牛头马面更不怕批判会的威力，把小山东的魂儿孤孤单单的拘去了。
　　小山东临终前，已经衰老得失去控制了最后一块领地的能力——领导自己家庭的权力——的福根和阿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小山东送终。福根的那股子蛮气差不多消尽了，他瞧着一丝两气的小山东，想到自己的末路，老泪就在皱纹纸一样的脸上纵横。那张皱纹纸又硬又粗吸不住水，滴滴答答的弄得前胸全湿了。
　　看着福根的样子，小山东突然觉得很滑稽。他想笑，可想想自己就要死了，似乎又不该笑出来。他心里很困惑，倒底自己该笑着死还是该愁眉苦脸地去见阎王。
　　福根大着舌头含糊不清的说：“山东，福根哥知道你一辈子的心里的痛根，老哥我还记得女人葬在那里，你们活着不能葬在一块死了就合在一块儿吧！“
　　小山东本来黯淡的眼神再一次明亮起来。混浊的眼球仿佛又有了青年时代的神采。不知怎的他原先想到女人满心都是痛，现在心里却是一片欢喜。也许是马上可以见到女人了吧？也许是马上要实现女人对他来世的诺言了吧？也许是自己的命运将有个重新开始吧？小山东的心一阵舒畅。
　　不一会儿他又紧张起来，他的心像遇到敌人的刺猬一样紧缩着“来世小土要是还不放过她，那该怎么办呢？”想到女人清澈倔强的眼神，小山东的心又张开了“有什么好发愁的，女人说来世跟他过，就肯定会跟他过，女人是个一心一意的好女人，她讲的话从来都像竹子那样硬硬的。”
　　小山东慢慢地磨蹭出他一生中最后的几个字：“算了，阿根哥，你叫大队把我葬在孤老院的地头上吧！人家夫妻过得好好的，我就不去插一脚了。”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凄凉又宽和的微笑：“老底子讲，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女人要被劈开的，我见不得她劈开的样子，就让他们一块儿过吧。”
　　福根慢慢地合上小山东带着笑又淌着泪的大眼睛。他不想也不愿再骂小山东是“乌龟、寿头”。他回过头去对阿木说：“阿木，孤老院前年有个老太婆是一个人葬的，我去跟大队说说，把山东跟那个老太婆合葬，结个阴婚，做个老伴吧！”
　　阿木嗫噜着想要反对，可是他习惯了服从福根，最终没有把话说出来。小山东就在大队的后山找到了自己永久的居所和永远的伴侣。
　　太阳又从东山岭出来，但爱看它的小山东却再也看不见娇阳红艳艳的脸庞了，明晃晃的光也再照不到小山东的黑黝黝的胸膛的了。陪着小山东的只有他不喜欢的满川山风、凄清冷月和陌生女人。
　　很多年以前我听说这个故事，很多年以后，我告诉了我的朋友这个故事。他微微的摇头听着，很久才叹了口气说“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