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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薛广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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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的硬化装甲实验室。”陈策恭敬地介绍道。
若桐透过玻璃望进去,看见一间堆满破钢铁残骸的房间。那些铁块颜色大小厚度不一,都被火/药爆炸的冲击里撕得钢刃绷断卷曲,蒙着大火燃烧留下的青黑色痕迹,如果不是四面墙上用粉笔写满各种硬度计算公式,简直就像一间.......收破烂的仓库。
“这是什么实验,效果竟然如此......真实?”若桐忍不住问道。
陈策不无尴尬地说:“我们的铁匠师傅没办法像欧美那样用定量爆/破来获得实验数据,这都是拉到海上请海军的兄弟们拿岸炮轰的。一般鱼雷艇的装甲,90毫米大炮轰不穿就中。护卫舰的装甲,就要150毫米大炮来轰。”
真·硬核实验法。
若桐在心里抬手捂脸一秒钟。
陈策又介绍道:“这是我们的炮管试验场。”
大型烟囱生产基地既视感。
“特化发射火药/实验场。”
大型烟花作坊既视感。
“通讯信号灯生产车间。”
廉价玻璃灯具生产作坊既视感。
不管看到的实验室与生产车间有多小多差多落后,若桐全程保持高贵而得体的微笑,与每个车间的工人代表握手交谈,聆听这些老匠人们激动得颤颤巍巍的发言,询问工厂是否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生活保障,父母妻儿有没有得到应得的照料,孩子的教育问题解决得怎么样。
“我和皇上永远都会记得各位为中国海防做出的努力。”
成功赚取了一大票盈眶的热泪之后,厂长陈策终于也迎来了让他面上有光的一幕:“娘娘,请看,这是我们的柴油内燃机生产车间。”
“哦,是生产车间,而不是实验阶段吗?”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已经预示了这里的不同寻常,若桐站在二楼的铁质廊桥上望去,果然觉得不同凡响。
整个一楼的大厅被分为了八个区域,除了主承轴区和动力传动部件区域还有八个师傅在进行手工打磨之外,车身、气门,燃油系统和调速器、润滑、冷却系统等生产区域已经大多启用了电焊、卧式机床等标准化生产设备。
若桐不由问道:“这个车间的主管是谁?”
“回娘娘的话,是大连船厂副总工程师薛广森。”
薛广森很快被传召上来见驾。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干青年,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身材瘦小单薄,留着乱糟糟的眉毛胡须,脸上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肤色,一副典型的工科男长相。
若桐问道:“不知薛先生以前在北洋哪只船上高就?”
“臣没那......”薛广森张口就要说话,却被厂长陈策瞪了一眼,恍然想起要在前面加个敬语,于是拱手道,“启禀娘娘,臣没那福气,不曾为海军效力。”
“那就是在英美哪所大学学成归来了?是麻省还是帝国理工?”
“回禀娘娘,臣没那福气,只读了两年私塾,就出来打工了。”
“哦?”这下连若桐也惊讶了一瞬,“那先生的内燃机技艺是从何处习得?”
薛广森挠了挠头:“十年前我在香港船厂做小工,偶尔有英国人的机器船过来维修。我瞅着他们那船开得忒快,心里好奇得很,就悄悄地把那轮机拆开来瞧了一瞧,零部件画成图。后来来了这里才知道那叫内燃机。如今我们车间产的内燃机,虽然是依样画葫芦,已经有七成以上的零件都是国产的了。”
“不错不错。薛先生自学成才,真乃栋梁本色。”若桐看向陈策,脸色略微一沉,“既然柴油内燃机已经基本实现了国产,为何‘安徽号’上用的还是英国进口的轮机锅炉?”
“这......”陈策一脸为难,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了又搓,才满脸尴尬地说,“我们的内燃机造是造出来,可是还没有真正安到船上使用过。性能、冗余、机械可靠性都不可预计。”
“谁说没有用过?”薛广森吹胡子瞪眼,“我们不是早就做过航海实验了?安在一千吨、三千吨、六千吨的商船上,都跑得不比外国货慢。”
陈策立马回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商船能跟军舰比吗?军舰可是要挨炮的,谁知道被日本人轰过一炮之后你那玩意儿还能不能跑?或者长途奔袭数千海里后遇到紧急作战,有没有机械冗余?或者从南边最热的海南岛开到海参崴之后,动力传杆会不会结冰出故障?”
陈策身为靖远号的大副,完整地经历了那场南海海战,此时说来不由面沉如水:“‘扬威’、‘超勇’两艘老船,都是因为硬件不过关,上了战列线不到一刻钟就沉没了。舰上二百七十个弟兄,没一个活下来的!我不能拿海军将士的性命,去给你薛广森练手!”
“‘扬威’是老船,可我们造的是新舰!你不试就永远不知道啊!”薛广森一把抓下头顶的帽子,狠狠仍在地上,“中国人都不信中国人造的东西,还他娘的谈什么国产?”
他们俩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争论了,身边的人都一脸麻木地各自劝架,用眼神示意二人珍妃在场。陈策和薛广森反应过来,各自忍气吞声,这才勉强走完了整个参观流程。
深夜,回京的火车上。白天来时的欢乐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溥煦依旧兴奋地穿着军装、举着邓世昌送给他的金柄镂花佩剑,一面大喊“发射”,一面在客厅里跑来跑去。
若桐心事重重地坐在水银镜前卸妆,忽然觉得背后一沉,却是载湉拖了个橡木板凳过来挨着她坐下,把头搁在她肩膀上。
“怎么了,新船不好吗?”若桐不由问道。
“好着呢。8门320毫米口径火炮,20节航速,300毫米垂直主装甲。火力、航速、防御三大要素都能基本赶上世界一流水平。”载湉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除了贵,没有别的缺点。”
“哟,真有趣,您也有嫌贵的一天?‘不需要借贷,不需要融资,爱新觉罗家的祖产足以支撑我们砸死一切对手’,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
“哈哈,朕那是年少不知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载湉往后倒在沙发上,将两手抱在胸前,发出贫穷的叹息。
“安徽号”的造价为600万银元一艘,相当于去年皇室收入的四分之一、全国财政的二百分之一,单看绝对值似乎不贵。但是如今中国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嗷嗷待哺地等着银子下锅。各省的巡抚、道台(相当于市长)都在等着中央拨款投资,为他们创造政绩。自从1986年张謇上任以来,国库年年赤字,自然很难有余力再来喂养只进不出的海军吞金兽。
载湉只好把目光转向若桐,满是希冀地问:“船厂那边又怎样,这成本能降得下来吗?”
“难!”若桐把今天上午陈策和薛广森那场争论讲给他听。
“这样说来,那个薛广森还是个人才。”载湉沉吟道,“如今大连旅顺地界上当官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洋派’,就是海外留学回来的将领、工程师。另一种是‘土派’,就是甲午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前北洋水师将士。这个薛广森不土不洋,自学成才,居然能当上大连船厂的副总设计师,看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谁说不是呢。他那句‘中国人自己都不用中国人的东西’听得我怪难受的。从短期来看,坚持国产真的要比向外国买船困难多了。”
“这也好办。军舰事关重大,不敢随意更换国产燃机,就先造民用船只嘛。”经过这些年的修炼,载湉也对经济一途有了基本的了解,大手一挥便提出个方案来,“让薛广森先设计一两款配备国产燃机的商船,积累经验,等技术到位了再用到军舰上去。”
“难!”若桐摇头道,“设计商船容易,难的是怎么卖出去。”
“如今衡量船只质量的一系列标准,都是欧美诸国定的。前儿法院的严复还审了一桩官司,说有法国厂商采购的一批船只中含有中国产的零件。法国人认为那家船厂是在‘用中国制造的廉价劣质产品滥竽充数’,要求撕毁合同,赔偿追责。官司从巴黎打到北京来了。想要他们买国产船只,难于上青天啊。”
“那咱们自己闹一个船运公司?朕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用中国人的船,运中国人的货,他总管不着了吧?”
“也难。”若桐忍不住给丈夫泼冷水,“如今中国内河外海的航运,都掌握在怡和洋行、大丰公司等几家大的外资运输公司手里。想从他们手里抢市场份额,至少需要3-5年的时间,海军急需主力舰艇补充战斗力,恐怕等不了这么久。况且咱们手下懂商业的人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安排满了。您找谁来经营这航运公司?”
“嘿。照你这样说,咱们抱着个金鸡,还吃不上蛋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忽见溥煦揉着眼睛推门进来:“爹爹,我想睡觉了。”皇帝立刻把公事抛到脑后,给儿子讲故事去了。不一会溥煦便陷在暖融融的鹅毛被子里睡熟了,载湉回头却见若桐穿着杭纱寝衣,白生生的脚背陷在藏青羊绒地毯里,一手支着脑袋,坐在西洋铁艺落地灯下静静出神。
“我在想,内燃机也不一定非要用到轮船上。”若桐忽然起身,把人拽到书桌前看新制的工业地图,“现在全国都在办工厂农场,缺动力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个地方可不就是咱们说了算吗?”一面说一面往东三省的方向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