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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臭鳜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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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紫光阁的小铁轨上,蒸汽小机车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气。车厢的西洋百叶窗大开着,从垂着明黄色宫绦的织金撒花软帘中望去,隐约可见几张铺着西洋白蕾丝桌布的红木方桌。
左手边第一席上,时年六十六岁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执着银筷,夹了一点子鳜鱼放入口中,浓郁腥臭的味道在舌尖泛开,让人几欲作呕。
这道臭鳜鱼乃是徽帮名菜,李鸿章在江西巡抚任上曾经多次尝过。虽然有个“臭”字在菜名里,吃起来却是咸香滑嫩,绝无半点臭味。太后做东、皇帝头一次会见重臣的宫宴上,怎么会出现一道变了味道的菜?
难不成是新修的颐和园住着不舒服,太后在敲打他们?千年狐狸修成精的李鸿章眉毛一动,心中已然转过千般念头,不动声色地跟其他总督交换着目光。
御座上方端坐的慈禧太后见了,隔着帘子问:“这是怎么了?李大人,这鱼不合你口味么?”
李鸿章起身笑道:“哪里哪里,这早春时节的鳜鱼最是鲜嫩可口。皇太后赐宴,臣等不胜荣幸。”
慈禧笑道:“中堂自然是一片忠心。这次颐和园的工程,多亏了中堂替我和皇上分忧。”
光绪亲政在即,慈禧一旦撤帘还政,就不便再住在紫禁城里。颐和园就是太后为自己准备的游山玩水、颐养天年的所在。为了方便太后游山玩水,朝廷不得不大兴土木,挖了一个昆明湖,起了一座万寿山,大小建筑足有二百来处,桌椅陈设、古玩字画不下十万件。
这些银子中绝大部分,都是从他北洋海军维护舰艇、更新火炮的经费里出的!
李鸿章心中苦涩,面上仍是笑道:“微臣遵旨。”
慈禧脸上笑容舒展,转头道:“这就是了。哀家知道,国库没银子,此时大修颐和园,很多人有怨言,埋怨哀家只图享受,把国计民生都抛到脑后去了。”
“太后明鉴,”李鸿章忙拱手道,“这些都是见识浅薄、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言。修园子并非是太后一人之事,而是事关朝廷脸面。如今朝中事多,外有洋人虎视眈眈,内有红毛、民团此起彼伏。这时候如果朝廷连个气派的园子都盖不起来,更是叫人小瞧了我们,堕了大清国的威风,丢了爱新觉罗家的脸面。”
慈禧听得眼前一亮,微微颔首:“中堂这话,正是哀家的意思。”
他们俩一唱一和,把修园子上升到维护大清脸面、维系朝政安稳的高度上,众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在座八位总督都站起身来,恭声唱诵“太后英明善断,中堂忠心可鉴”。
慈禧满意地笑了:“哀家乏了,先走一步。皇上留下,陪众位大人说说话吧。”
皇上?对了,这儿还有个皇上在呢!
众人这才注意到慈禧席位左侧的御案后,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只见他穿着一身莲青色盘金白狐箭袖,外罩明黄团花银鼠小褂,二月的天气里仍裹着一件厚重的灰鼠斗篷,领口上镶的一层薄薄的风毛显得这位年轻的帝王越发面容稚嫩,安静沉默,好似一抹清瘦的影子,少有存在感。
送走了慈禧,只听他咳了一声道:“诸位大人坐吧,也不知这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李中堂喜欢这鳜鱼,朕尝着还淡了些。曾大人,你觉得呢?”
那曾国荃位列正一品湖广总督,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精,哪里肯把这样一个娇弱腼腆的少年放在眼里?他又曾是李鸿章的部属,虽然这鱼尝着比狗屎还不如,可李鸿章已然在太后面前夸了这道菜,他如何能当众驳了老上司的面子?
因此曾国荃想也不想就拱手道:“禀万岁爷,臣也喜欢。”
“哦?”载湉挑挑眉毛,“其他人呢?你们都爱吃鳜鱼么?”
他一再追问,李鸿章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往御案上一瞥,却见小皇帝拿着一把青花自斟壶,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个鸳鸯珐琅杯,嘴角噙笑,自饮自斟,一派胸有成竹的悠然模样,哪有半点幼主面对权臣的紧张?
不好!
李鸿章心头一凛,瞬间会意过来。然而后党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觉悟。
庆郡王奕劻、刑部尚书麟书,都是皇族远亲,能够一个主管宗人府、一个官居一部之长,全靠慈禧的提拔。李鸿章跟太后刚才在席上一唱一和,我出钱来你修园,关系好得就差穿同一条裤子了。他们如何能当众与李争执?
奕劻忙起身附和:“这鳜鱼肉质鲜嫩,臣喜欢。”
“臣曾在徽州任职,离任二十年了,就忘不了这鳜鱼的味道!”
步军副统领荣禄是李鸿章举荐给太后的,此刻更是作出一副深深陶醉的模样,比着拇指赞道:“香!实在是太香了!臣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鳜鱼。”
载湉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眼中泄出嘲讽的笑。
现场没有说话的只剩下云贵、两江、两广三位总督。云贵总督瓜尔佳松蕃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皱眉道:“你们觉得这鱼香?皇上,恕奴才直言,这做菜的御厨手艺平平,不,是味觉失灵才对。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宫里伺候您呢?李中堂,你居然夸这鱼好吃,这不是欺瞒皇上吗?”
两江总督张之洞似笑非笑地瞧着李鸿章,阴阳怪气地说:“松大人,你这话未免揣测太过了。有道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觉得臭,但也许人家李中堂就是偏爱这个味道呢?”
原来大家桌上的鱼,都是臭的?
北洋众臣霎时反应过来,汗湿衣背。一道明明味道不对的菜,他们为了维护李鸿章的权威,不得不当着皇帝的面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不是结党营私、指鹿为马么?
同治皇帝在位的时候,事事都听慈禧太后的吩咐,久而久之他们这些大臣也习惯了以太后为先。可这位主子刚一亲政,就敲打了太后的心腹李鸿章。
这北京城只怕要变天了。
诸位大臣头一次用正眼打量这个从旁支抱养过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小皇帝,多番脑补之下,竟然觉得载湉抿着嘴唇扒虾的模样,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哈哈哈哈哈。朕特意吩咐御厨加了点佐料,把这‘臭鳜鱼’变成了‘臭臭臭臭鳜鱼’!你猜怎么着?李鸿章一向喜欢巴结太后,果然捏着鼻子吃了!”
载湉趴在景仁宫的炕上,两只脚在空中上下扑腾,笑得直不起腰来,还双手按着眼皮往下一拉,模仿李鸿章耸拉着眼角的模样,用那种带了点安徽口音的官话说:“这早春时节的鳜鱼最是鲜嫩可口。臣等有幸品尝,不胜荣幸。”
若桐终于忍不住,给他逗得也大笑起来。
“您呀!也忒损了些。”若桐一指点在他额上,“我瞧着李中堂就是爱巴结些,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么捉弄人家,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他当然不是!”载湉冷笑,“曹操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大奸大恶’四个字。李鸿章?他就是个窝里横!打不赢洋人,专会镇压造/反的老百姓。你没看他今天在太后面前那个哈巴狗模样,张口就说修园子是为了‘大清国的脸面’,朕听着都觉得臊得慌。朕要是后悔了,就把爱新觉罗四个字倒过来写!”
哼,说得像你就打得赢洋人了似的,愚蠢的封建地主头子!若桐看着自己的单蠢丈夫,忍下了叫他立个字据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