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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盛世安年 ...

  •   殷涟贞,大惠皇女,逸承公主。
      她起码不会忘了自个是何许人也。
      只不过前世的记忆越发模糊了,譬如老爹景琰帝留的是长胡子还是短胡子,皇后娘娘到底多爱穿金戴银,椿贵妃顶顶喜爱的缺月木兰簪是哪个初恋送的,又或者自己宫中的莺莺燕燕们貌美俏皮到何程度,这些凡尘记忆悉数随着地宫封土的那一刻,一点一滴毫不留情地抹去,真真是无可奈何。
      回首从前,已似雪泥鸿爪,种种往事难以追忆。唯有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偶尔会怀念渚清宫里烧得火热的地龙,孔雀蓝釉琴炉吐出烟烟袅袅的蓬莱香,和殿中缓缓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温热甜腻的红尘味。
      公主哪知世间疾苦,天真烂漫无可指责。
      王族贵女,似是本应如此。
      殷栩松开了这段仿似梦虚无缥缈的回忆,把手瑟缩到连帽衫中。她常常逼迫自己去忆那些过往,时事如沙,岁月如海,沙从指缝间偷偷泄出,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捞不回了。
      她插着兜,把脸隐匿在帽子阴影下,在街道上里悄无声息地游荡。
      春生秋杀。
      沾满绿锈的铁栅栏内,植着红红绿绿的柿子树。手够得到的地方,柿子全没了,树也秃了。殷涟贞僵硬地走到栅栏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一个柿子“咯噔”一声落了蒂,轻飘飘地落到她掌中。
      这是种硬柿,皮厚,颜色虽红味却涩。现在孩子们一到秋天,不论是看见田里黄澄澄的麦还是树上不知名的果,都会叫嚷一句:“秋天是个丰收的好季节。”
      是啊,又是一年秋好处,可惜早已物是人非,流光容易把人抛呀。
      惠安一十九年,在记忆中也是风调雨顺、春和景明的盛世景象。
      逸承公主,渚清宫第一霸主,年十四,正是性顽的时候。
      宫中栽有柿子树,是她挖了牡丹才好不容易腾出的地。每到这个时节,红不溜秋红中带黄的柿子便结满枝桠。
      公主会双手叉腰神气十足地站在门口,对这长得轰轰烈烈的柿子树,从早上看到中午,中午看到晚上。婢女有段时间怕公主莫不是怔了,对着乡巴佬才种的玩意儿那么来劲。忙不迭地把这事告诉了椿贵妃。椿贵妃急啊,她怕宝贝闺女万一真是那里出了点毛病,于是她又忙不迭地把这事又告诉了儿子殷荻。
      四皇子知晓这件事,连嘴角肌肉都懒得牵动:“逸承公主不过缺心眼不止一点点过分罢了。” 遂潇洒地带着一大批仆从跨出了渚清宫的门,还顺便压榨了他妹好几筐柿子。
      逸承伫立在高高的门槛内,幽怨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皇兄,你可真是伤透了小妹的心……”
      公主自己觉得脑子是绝对没问题的,只不过偶尔欢脱一点罢了。椿贵妃看她依旧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身体倍儿棒,也就没再担心过这件事了。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宫中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深谙女德、人人夸赞的晴安公主饭后散步时被歹人推下了水,拉上来后整个人都半死不活的啦。事后怎么都查不出凶手是谁,元妃只好把她身边的人换了个遍,原来的婢女们如何处置大家心知肚明。晴安公主命人填了那个池,但每日还是过得战战兢兢的,毕竟公主这个身份有众多风险,奸邪小人前仆后继,简直防不胜防。
      重获新宠的乔贵人有喜啦。她自从怀孕后,就像个锦毛孔雀般昂着优雅螓首,在御花园里溜达来溜达去。听说景琰帝已好久未去皇后娘娘宫中,小心眼的皇后怕不是气得牙痒痒。
      聪慧贤德的太子殿下又被太傅夸啦,父皇深感欣慰,这消息都传到了逸承公主的耳朵里,看来太子殿下在学业上是更上一层楼。皇后常常借着太子与父皇挑起话题,这是她少有的优势,尽管太子并非皇后所出。
      ……
      殷涟贞津津有味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
      终于,一桩事落到了她身上。
      事关姻缘。
      太阳偏西,烟树迷离,早有一撇月影,就瞧着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只柔顺的白凤凰。她衔着景琰帝与魏侯定下的姻亲,在那棵柿子树上做了窠。
      后世研究证明,人类总是会对过去发生的种种际遇进行美化,这种大脑皮层活动是无法人为控制的,并且对删改添补过的记忆深信不疑。所以不论是艳阳高照还是狂风暴雨,年幼的殷涟贞在后来也仍旧从心里深深笃定那天是一个好日子。

      逸承公主已经第三次把耳边并不存在的几绺碎发拢了上去。
      这是一种多么难以言喻的心情。公主至今未动用自己容量不太大的脑袋思考过人生大事,比如何事会忽上心头,因何人喜上眉梢 ,对何物一见钟情。
      稍大几岁的的宫女彩鹦帮公主扶正了头上的猫眼步摇说:“世人都道魏小侯骁勇善战,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当真是‘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少年将军,征战沙场,名扬四方,他是天下女子眼中的好儿郎,梦中的……”
      公主瞥见宫女的手顿住了,好奇问道:“梦中的什么?”
      彩鹦羞涩着脸扭捏答到:“梦中的……好良人”
      话毕,逸承头上的西域猫眼石也仿佛活了般透出丝丝绮丽紫金的光辉。

      大惠有双瑾,左灵相,右筠将。

      金陵薛家有一子,爽朗清举,龙章凤姿;满腹珠玑,学富五车。民间传其转侧绮靡,顾盼便妍。早年间金陵流传过一笑谈,鸿胪寺卿家的小女兰娘于杏花畔下相遇薛公子薛,杨柳岸旁惊鸿一瞥后,回家便犯了相思疾,从此念念不忘,还写了句“翩翩公子,妾拟将身嫁与”,气得鸿胪寺卿从此在心里牢牢记住了薛公子这号人。爱女心切的父亲笃定是薛公子勾引了自己清纯可爱的小女,上薛家去讨了个说法。谁知薛公子竟真挚地表示自己当真不认识令媛,搞得鸿胪寺卿脑袋都大了,只好回家一边安慰茶饭不思的女儿,一边开始张罗着为女儿觅个良配。
      一位无法考证的郭姓诗人听闻这桩事后文思泉涌,写出了流传千年的佳句:“薛君江南佳公子,才华秀拔春兰馥。”一时间传遍了整个金陵,众人茶余饭后对此津津乐道,坊里间亲切地唤薛公子为“兰馥君”。
      薛公子听闻这个戏称后,一笑而之,欣然接受。
      惠安一十七年,随后时仅十七的薛公子金榜题名,殿试中凭借《吏道》策论脱颖而出,大魁天下。景琰帝亲书《中庸》篇赐之。随后任职翰林院。
      已见风姿美,仍闻艺业勤劳。因其议论英发、多谋善断,甚得陛下赏识,一路加官进爵、步步高升,未至加冠竟以位列左相之位,史无前例。
      薛相一跃成为当今京城贵族抢手的热饽饽,不少女子对其芳心暗许。景琰帝曾几次暗示愿为爱卿赐婚,紫袍少年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热衷于政治事业,愿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今还未有娶妻的想法。一句话惹得众多怀春女子霎时心碎,各自找爹妈哭哭啼啼诉苦去了。
      年轻有为的左相继续兢兢业业,在仕途上砥砺前行。

      又话说惠安二年四月,奇娄进犯大惠西南边疆。云渠、坎吉塔、成颛接连被奇兵占领,前线战事告急。景琰帝闻此,龙颜大怒,朝上表示“明犯强惠者,虽远必诛”,命征南将军谢亦,随同时任安西将军的魏侯出兵西南,收复云、坎、成等地。
      王军驻师居易滩,因对西南险要地形尤为陌生,王军节节败退,仅仅三月时间里,二十万大军削减至十万。
      魏元衡认为需立即转变战术,实行“寇可往,我亦可往”之策略,大惠应与羌国、窟阜等西域诸国联合,反守为攻,从内部分析瓦解奇兵主力。
      惠安二年九月,发生了史上著名的“成颛之战”。
      成颛地处惠、奇、羌三国接壤处,地势崎岖陡峭。魏元衡在屏乞山大摆凤鹰阵。合刃之急,九万大军背水一战,困奇兵于鲠峡断粮草近二月余。与此同时,西域国攻奇军后方大营。奇军腹背受敌,弹尽援绝,不战自溃。随后王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收复了坎吉塔、云渠。
      奇兵主帅穆拉努尔上降表,保证不再来犯。
      其后,奇娄每年来朝,称臣纳贡,以示顺服之意。
      平定西南叛乱历时八月多余,去时杨柳依依,归来雨雪霏霏。
      魏小侯在他爹凯旋那日呱呱坠地。
      恰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其以降。魏侯览揆其出生时节,赐其以嘉名。
      名其一字“筠”,愿其“抢节宁改,贞心自束”。
      魏小侯得天地禀赋之正,精于骑射,箭无虚发。少时就随魏侯南征北战、枕戈寝甲,如今早已是久经沙场的老手。
      惠安一十九年,魏侯父子击败东部沿海倭寇,班师回朝。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那日阳光明媚地一塌糊涂,燃尽了安阳河岸的花火。枣红披风的俊朗少年手握疆绳,灼灼有辉光。
      潘郎车满。
      今夜皇宫设宴庆魏侯父子平定寇乱,封魏筠辅国将军之职。

      殷涟贞拔下头上的步摇,从妆奁里挑了一支掐金萃石篦在发髻间比对。她嗔笑道:“彩鹦,你可别乱说,不过又是父皇宴间于魏侯说笑罢了。”
      在逸承公主心里,景琰帝英明神武,可惜唯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酒量极差,酒量差也就算了,酒后还常常爱乱点鸳鸯谱,给各位大臣家中的待嫁儿女乱系红线,冤家对头结为了亲家,弄得众臣子是敢怒不敢言。
      后来时间一长,大家发现酒醒后皇上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赐过什么婚。这也就逐渐演变为凡是景琰帝酒后说的话,一律当成耳边风。为什么,事出有因啊,虽然咱很想当个忠臣,可是不能全凭您老酒后一句话随便闹着乱玩啊,所以还是算了吧。
      话虽如此,逸承公主也毕竟到了少男少女春心萌动的年纪,谁不有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她琢磨着魏小侯是否真如他人所说的举世无双。俗话说得好“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今夜宫中晚宴尚未结束,这不就是天赐良机么?在宫女的万般阻拦下,公主还是披星戴月,毅然决然地遛出了渚清宫。
      冷月清秋,檐下大红宫灯漠然不语。
      少女怀着满腹憧憬独自来到了设宴的正殿。
      侍卫全程对公主的行径视若无睹。
      她绕着正殿走了一圈,寻了扇窗子,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戳了一个小窟窿。她扒着窗棂,透过那个孔往里头瞧去。
      殿内凤歌鸾舞,觥筹交错。
      她一眼就先在那堆大臣里瞄到了自己穿得人模狗样的同胞老哥四皇子,再往旁边是一群同父异母的皇兄们。
      头发日渐稀少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喝得满脸通红,拉着太常寺卿说是要吟诗作对,满口叽里呱啦,之后似乎还打了个绵长悠远的酒嗝。
      活得十分粗糙的顺天府府尹用筷子去戳面前的脆皮鸭,颇为嫌弃地挑起了金黄薄脆的鸭皮,又颇为嫌弃地放回到盘子里,这点根本还不够给他塞牙缝。
      面带笑容干坐着的那位是协办大学士,眼睛都不往大鱼大肉上瞟一眼,定力够行的。听说他是一位忠实的素食主义者推行者,并且极力向自己的同僚朋友宣扬吃素的好处,比如不容易有三高啦云云。
      ……
      就是,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魏小侯。
      他会不会已经提早离席了呢?
      逸承公主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她扯了扯裙摆的褶,倒还不如回去泡个养生脚来的实在。
      正走到半路。
      “这位姑娘,等等。”
      清新爽朗的少年音传来。
      逸承公主猛地顿住。
      完了完了,偷窥被发现了,可千万别是认识我的人。万一父皇知道了,又要训我不懂规矩了。就在这短短几秒内,她就开始替她爸考虑这次到底是罚她抄女字系列呢,还是禁足一月呢?
      她微微垂首,不敢去看来人的脸,问道:“何事?”
      滢滢的月光泻在鹅黄的罗衫上。少女身形清瘦,臂上斜斜耷着落梅披帛,衣诀翩跹,像是当月开得正盛的米粒桂子。
      紫冠少年走近,在距离四尺处停住。
      他递过手,摊开修长的五指,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问道:“你落下的吗?”
      掌心赫然躺着一个青绿色荷包,走线歪歪扭扭,绣着四不像的小白兔,一看就知道出自逸承之手。
      她飞快地从少年手中夺过这个糟糕的荷包。
      她赧然道:“多谢公子,这确实是我丢失之物,于我……十分重要。”
      少女秀眉染上了薄薄的绯色,满头的珠钗叮当作响,令人清耳悦心。
      “方才在廊下拾得,我还愁找不到其主人该怎么办,幸好。既然是在意之物,那姑娘以后可莫要再丢了。”少年善意地笑了。
      逸承悄悄抬头撇了眼对面的人,却也只看到他的一截朱红色提花暗纹衣领和光洁的下颌。
      忽然静默下来,只剩肥厚的芭蕉叶轻轻晃动。不远处,一室金碧辉煌。
      “天变凉了,你……”少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他向前走了半步。
      “入夜渐凉,公子快回吧。若是来此参宴,离宴久了,他们可要寻你了。”她攥着荷包提醒道。
      “今夜,多谢公子善意之举。”
      逸承转身,迈开步子。
      “等等……”紫冠少年伸手想拉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鲁莽的行为,不动声色地缩回来。
      逸承停住,却并未回头,“公子还有何事?”
      迟迟半响没有回应,她又问了一遍:“公子?”
      四周静悄悄的。
      身后少年忽然轻声说道:“你知道‘筠风散馀清,苔雨含微绿’这句话吗?”
      这是什么意思,大晚上的忽然抽风对诗?
      正想问清楚,那人竟连个告辞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春期的孩子都是如此喜怒无常的吗?唉,本宫为大惠的花朵甚感忧虑啊。
      公主伫立原地,低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拙劣的荷包……嗯,这个兔子长得真不咋样。
      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莫非真是突如其来的文人雅兴?算了,不纠结了,回去洗洗睡吧。最近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明天真该叫厨子给自己煮点枸杞海参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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