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绝书》白色铃音

4、第四章

　　祈福的仪式，定在三月十五双月光辉最亮的子时举行。
　　湘禅子将朝服穿戴整齐，问道：“梅儿是否准备好了？”安晋氏整理着他的头冠，簪上虎头白玉蟠龙簪，轻轻回话：“湘璃在帮她整理，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才几天的功夫，她们已经这般要好了。”湘禅子微微一笑，向傍边的人挥手，“去叫小姐出来。”
　　丫鬟欠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唉！”安晋氏重重叹了一声。
　　“怎么了？”湘禅子看着她。
　　“我担心梅儿……”安晋氏梳着他的发，眉头皱成一团，“后宫里明争暗斗，梅儿那么善良，吃了亏都不会知道。”
　　湘禅子拿眼角瞥了瞥妻子，一声冷笑：“上次她为了倚着古桃花建池塘，硬要赶走周围十几户人家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安晋氏惊恐地看着他。
　　“她这么飞扬跋扈一点都不像我。璃儿若是早来几个月，帝太后恐怕钦点了她做天后。”湘禅子冷冷道。
　　安晋氏一语不发，只是攥紧了手僵立着。

　　湘璃打开双喜漆红木礼盒，一只盛放的蓝玫瑰躺在礼盒中，花瓣仿佛是海水做的，纯净的蓝色氤氲着每一片花瓣，同一深浅，竟像画出来似的不真实。她折断一半花梗，将它插进湘梅发髻上。
　　镂雕的铜镜里，正映出湘梅绝美的脸庞。
　　两支翠绿玉簪斜插在右边的发髻下，映衬着宝石一样的玫瑰，在铜镜里熠熠生辉。半指长的璎珞自额发的黄金花钿垂下，朱红的宝石正巧落在眉间，恰似眉心一点胭脂，光华流转间呼应着她的唇，娇艳欲滴。细长的珊瑚珠串耳环轻轻靠在鹅颈边，显出那一片凝脂。内衬是一件雪白缎衣，外罩绡纱裁剪而成的长衣，上边用银线绣着凤尾纹，一块晶莹剔透的玦佩系在银色腰带上，长长的流苏垂至膝盖，暗暗交织着小颗的璎珞，行动间发出清脆的珠玉声。
　　她浅浅一笑，似乎夺走了整个春天的风情，在铜镜上旖旎成磅礴之势。
　　湘梅的美丽在湘璃手中，发挥到了极致。
　　站在一旁帮手的青儿惊呆了。她惊讶地看着湘璃，她只是在妆奁中挑一些平日的饰物来装扮，却被她赋予了生命，将湘梅的美丽完全映衬出来。
　　“姐姐，”湘璃在湘梅的脸上缓缓涂上一层淡薄的胭脂，“待会儿见到天帝，千万不要偷看他。”
　　“为什么？”湘梅奇道。早听传说天帝华重俊逸如神，好不容易能见面，放过机会多可惜。
　　湘璃一时语塞。她敛了敛湘梅的外衣衣襟，缓缓道：“姐姐作为新娘子，要矜持一点。作为将来的天后，则要庄重得体。姐姐要是偷看被人看见，可是要被天下人取笑的。”
　　湘梅一听，顿时冷下脸来。她咬了咬唇，突然一把将玦佩拍在桌上：“我不要嫁给他了！还没怎么样就一大堆要求了，要真嫁给他，我非憋死不可！”
　　在场的人都大失惊色。湘璃忙把玦佩拿起来仔仔细细看个遍，确定一点儿伤痕没有，才放心地又将玦佩系回去：“这可是一整块云潇水晶打磨而成的，天帝最重要的聘礼之一，要是缺了一点，以后让人瞧了去定会落人口实。”
　　湘梅无动于衷，依然沉着脸。
　　这时，从正房来的丫鬟在外面通报：“大小姐三小姐，老爷请大小姐，时辰快到了。”
　　“姐姐，父亲叫你呢！耽误了良辰罪过大了。”湘璃耐心劝着。
　　湘梅一动不动。
　　湘璃忽而一笑，附在湘梅耳边轻声道：“这雪影国除了姐姐，谁还配坐这天后的位置呢？”
　　果然，湘梅笑了起来，冲她嘟嘟嘴，便让青儿陪着，随门外的丫鬟去了。
　　这时，一旁的莲雅捧着素心狐裘对湘璃悄悄使眼色。
　　“姐姐！”湘璃立刻叫住湘梅，接过素心狐裘披在她身上，“夜半天凉，可别冻坏了。”
　　“好妹妹，你真贴心！”湘梅笑容甜蜜，开心地看了看她，才离去。
　　湘璃看着她的背影，轻声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都忘了这素心狐裘。”
　　莲雅从里面走了出来，也是一脸微笑：“小姐过奖了，小姐的衣物都是我在管理，一针一线我都记得十分清楚，何况这狐妖的一身皮毛。”
　　素心狐裘的绒毛在风中飞扬，恍如一捧莹白如玉的雪轻伏在湘梅身上。湘梅看着这丽影，微微叹了一声：“但愿今晚不要出什么差池……”说完，便同莲雅一起离开了。

　　夜风徐徐，肆意穿行间催出些许箫声，那天籁之音，从遥远而来，又淡向遥远。黯淡的圆月缓缓呈现它瑰丽的一面。
　　那是妖姬的面具，那是世间的神情。
　　一半炫白，一半幽蓝。
　　光华交错间，模糊了明与暗的界线，洒下淡蓝月光，将一切笼罩在明与暗交织的灰色地带里。
　　是凌夕月妆点了半张脸来嘲笑世人？还是月翼月揭开了半边面具来揭露真面？
　　奇特的双月合并之夜，一半嘲笑一半真诚。
　　半真半假之间，天帝的仪仗队从皇宫朱雀门缓缓出行。那长长地队伍，仿佛一条巨大黑蛇逶迤前进。巨蛇中间，是金碧辉煌的龙辇，雪白的八匹骏马在队伍中特别显眼。
　　如果有人想要行刺，这是一个巨大的标记。
　　湘璃一袭青衣，站在湘府最高处遥望天帝的仪仗队，心里这样想着。
　　偌大的离念城里，她不显眼，因为今日解了宵禁，满城的百姓都企图在最高点一睹祈福仪式。青衣是最普通的装束，就算她被偶然发现，这么遥远的距离，难以判断她所处的地点。
　　她看着仪仗队越来越接近沢旋白塔，握着面具的手渐渐发白。她很紧张，比即将主持大典的大司命，即将面临能否做天后的湘梅都紧张。如果他不能成功，那么一切都完了。
　　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将失去意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看手中面具。
　　素心狐是真正的冰肌玉骨，这完整的狐面骨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羊脂白玉似的触感，透亮的光泽昭示着这只素心狐的长寿。然而，最可贵的，不是它的外观。世人只知素心狐美，却不知其于幻术的作用。
　　她将狐骨面具扣在脸上。

　　四个装扮成虎的男子在队伍前面边走边舞，夸张的舞姿显露出虎的威猛，威吓旁观的路人，清除道路。
　　仪仗里，全是清一色男子，身着暗青色的宫服。
　　带路的宫人们右手执铜铃，高高举起，按照行进的步伐摇响铜铃。
　　铜铃一声一声清响，牵引着在他们之后的巨大罄钟。钟形的罄立在十人合抬地木架上，一个瘦长深紫长袍的人站在罄前，一大一小铜锤分握左右手，按照节奏敲响钟磬，悠扬厚重的声音编织出庄严的音乐，随着铜铃的节奏，在离念城的天空下回旋，飞扬入天。
　　夹住龙辇的宫人们，齐声高唱：“钟鼓乐之，凤凰来仪——百兽舞之，天德无量——”
　　歌声恍若天风聚散，高扬低越，飞鸟般扑向人群压倒一片嘈杂，只剩那庄重的行歌铺展天边。
　　“叮——”铜铃齐响，敲开了又一次直击云霄的歌声。
　　沢旋白塔的全貌终于在仪仗面前呈现。
　　它屹立在沉寂的天空之下，雪白的塔身沐浴着月光，泛出朦胧的光辉。塔基高高的，四面都是九十九阶台阶，原本是用雕刻瑶凤的雪琉璃镶嵌在台阶上，但是宁玺王朝建立之后，便将雪琉璃台阶全毁去，换成象征碧苗族的墨玉台阶。
　　墨玉台阶在月光下，耀着淡淡的绿色，沉郁而迷人。
　　仪仗分成两排围绕台阶而立。
　　铃与罄停下歌喉，歌声占了上风，欺月攀升，嗓音高亢而激越。
　　龙辇的纱帘动了，只见天帝那一身金线龙纹晃动着璀璨的金色，游弋在墨绿色华袍上。他的金冠前后分缀着九串璎珞，遮掩了他的面容。
　　墨绿龙袍曳在身后，随着他向前缓缓移动，登上高高的台阶。
　　歌声静了。
　　天地之间，渐渐佝偻在他的袍尾下。
　　他在沢旋白塔下，慢慢转身，昂起头，面对他的臣民，高高抬起一只手。
　　突然，一个墨绿的身影从龙辇中冲出来，胸腔中发出“吾——”一声长啸。他带着画有金冠的面具，手执长剑，边舞动边行至天帝一步之下的台阶，模仿天帝的动作，昂头俯视，高举长剑。
　　他代表天帝，由大司命装扮。
　　“吾——”他又一声长啸。
　　钟磬一声高响，铃声叮叮，一条桃花似的队伍从台阶左右行向台阶高处。她们簇拥着两个雪白的身影，来到天帝身边。
　　一位跪在天帝面前，一位跪在大司命面前。
　　天帝之前便是湘梅。她俯身低头，天帝将高举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湘璃在湘府的最顶端，行俯礼。
　　湘梅在沢旋白塔下，行俯礼。
　　代表湘梅的巫女跪在大司命之下的台阶，行俯礼。
　　天帝扶起湘梅，蓦然看见了她的脸。
　　洁白无暇的肌肤几乎透亮得照亮了额心的朱玉，精致的五官勾勒出一张绝美的脸，然而，天帝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她的眼睛上。
　　漆黑的眸子被凤尾似的眼睫半掩着，宛如黑夜笼罩下的古井。古井深处，闪耀着一丝慧黠的光，是清澈的映射？还是心灵的投影？
　　天帝的心，蓦然被这一双眼睛吸引住了。
　　任何熟识的人见了此时的湘梅，都会诧异她现在的神情，因为，那不是属于湘梅的。
　　乐声再次沉寂。
　　歌唱的宫人们拍响手中的竹片，哗哗哗宛如潮水侵袭，啪啪啪震乱人心。
　　人群突然骚动，冲出四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四肢间由薄薄的膜连着，仿佛蝙蝠的翼。
　　他们代表着威胁后德的四欲：淫、妒、劣、恶。
　　他们瞪大血红的双眼咆哮着，狂舞地双手漆上红色的颜色。他们发疯一样冲上高塔，濒临疯狂边缘的精神支配着他们的四肢，要撕碎高高在上的人。
　　湘梅缓缓走近那些疯狂的人，静静闭上了眼睛。
　　当利爪要触到湘梅的衣角，身后的巫女突然窜上前，手中利剑狂舞，斩断了他们的手脚，劈开他们的肚子。
　　鲜血飞洒，恍如是决堤的水，随着黑衣人的尸体滚落，将墨玉的台阶铺了一层妖冶的红光，月华淡蓝辉映，墨玉的色彩更加鲜亮。
　　湘梅伫立在血泊之中，睁开眼睛，看向远方，神情是浴血而生的圣女，镇定而庄严。
　　湘璃看着远方，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忽而感觉到左手被人握住，这才回神：她还控制着湘梅的意识。
　　湘梅被天帝牵着，回到最高处，面向人民。
　　潮水般的竹片渐渐有了节奏，高低起伏间响起铜铃清脆的声音，宫人们高声歌唱：“帝护天常——鸾鸟泽祥——除恶灭妒——亲德亲皇——”
　　天帝与湘梅转身，面对沢旋白塔，等待着圣女的占卜。
　　大司命脱了面具，毕恭毕敬地俯身跪在塔前，准备接收圣女的示意。
　　此时，双月已经到了中天，正对着沢旋白塔。沢旋白塔像是割裂双月的利剑，塔尖遥指向双月的中间——蓝白断裂之处。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似乎连风都在等待占卜的结果。
　　湘璃心中紧张起来，却不敢多想，怕失去了如此遥远而耗力的控制。
　　忽然，一道光如离弦之箭从塔尖射出，穿透云层，在高空中又四散平展，水纹一样铺满了离念城的天空。
　　月光在光芒中消失，星光却强烈地耀了出来，恍如白缎上的钻石璀璨夺目。
　　那些星光明亮地点缀着，渐渐显示暗藏在星辰之中的秘密。
　　突然，只见一股微风拨动着那空中白缎，白光微微一晃，引得那璀璨的星光也晃动，如眼睛一样眨了起来。
　　大司命诧异地盯着天空异象，又回头将自己的惊异递给了天帝：是谁？竟敢扰乱天象！
　　然而，只是短短分秒，白光停止晃动，星光也恒定了。
　　湘璃猛地摘下面具，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片空虚：他失败了。她坐下来，看向那弥漫如水的白光，惨然一笑。
　　失败了，下一秒便是湘家灭门，自己被车裂，然后挫骨扬灰。
　　正当她想着自己的死状的时候，塔尖又射出一束紫光，驱散了满天的白光。而后紫光萦绕，徐徐下降，袅绕塔身，缓缓幻化成紫色的雾气，书写着看不懂的符号，然后消散。
　　大司命站起身，闭着双目，神色庄重地宣布：“琼光毕现玄北紫微，天降帝后于帝，比翼连枝。”
　　湘璃一听卜辞，顿时呆立当场。
　　钟磬一鸣，铜铃声随之响起，空响音乐隆重庄严的节奏。宫人们沉声唱道：“鸾鸟齐鸣兮——有凤来仪——帝耀天德兮——连祥造奇——”沉静的歌声响彻天地，宛如风起云涌的天籁之音。
　　湘梅模糊的意识终于清晰。她看见所有臣民都匍匐在她脚下，而身边站着的，便是天帝，刚毅的脸掩在璎珞中，只能看见眼深处凌烈的冷光和水色的薄唇。

　　“湘璃？”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
　　湘璃一看，是湘君辰。他的脸上正挂着淡淡的微笑。
　　“二哥哥。”她把自己从震惊中拉出来，另一只手偷偷将面具丢到墙的另一面，笑道，“我在看姐姐的祈福仪式，我从来没见过，好惊人。”
　　湘君辰双足一点，借树枝的弹力跳上了湘府最高的屋顶，有些自豪地说：“天后的占卜仪式是最隆重的仪式之一，自然美妙不可方物！不过今天的仪式有异象。”他看了看房顶的高度，又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仪式有异象，什么异象？”湘璃故意岔开话题。
　　“你看见那些星星眨眼了吗？正常情况下，那些星星会一直闪耀光芒直到仪式结束。”湘君辰比划着。
　　“这代表着什么呢？”
　　湘君辰一耸肩：“只有大司命才知道代表什么。”
　　“哦……”湘璃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了？”湘君辰感觉到湘璃的目光，脸竟然微微红了，眼神逃避着。
　　湘璃心中一亮。她突然靠向湘君辰，抱住了他。
　　湘君辰呆住了，鼻间一片香味逐渐占据他的思维。
　　“二哥哥，我好害怕……”湘璃在他耳边细语，“父亲让我跟姐姐一块儿进宫，可是……后宫是险恶之地，一进去，恐怕只有枉死才能出来了……”说完，低低啜泣起来。
　　闻言，湘君辰心中涌起一片柔软，僵直的双手抱住湘璃：“璃儿，你别怕，过两日我会担任天帝的贴身护卫，有什么事情，你只管来找我便是。”
　　“二哥哥一片心意，璃儿感激不尽。”湘璃抽泣几声，又道：“今日借看仪式的名，特地站在最高处，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是来告别这自由的空气……请二哥哥能理解小妹的心情……”
　　“你放心吧！”湘君辰立刻保证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此，湘璃缓缓离开湘君辰的怀抱，低垂着头，泪眼迷离地一抬眼，羞涩一笑，低语道：“那么，请二哥哥送小妹回去可好？”
　　湘璃那梨花带雨的模样霎时在他心中化成一片春景，攀爬出桃枝似的藤蔓，纠缠住他的心神。
　　“好。”他浮声应道。

　　“多谢哥哥。”湘璃盈盈一拜，急得湘君辰忙去扶，“哥哥早些歇息。”
　　湘君辰轻轻点了点头，便飞身一跃，离开了。
　　湘璃唇边荡开一抹满意的笑意。
　　“小姐。”莲雅走过来，将狐骨面具递给湘璃看。
　　她看了一眼，走进房内：“收好它。”
　　“刚才那个不是二少爷吗？”蓝宝问道。
　　湘璃冷笑一声，接过悠云递来的茶，“大师兄那边有信儿吗？”
　　所有人都摇摇头。
　　湘璃不再说话。
　　这时，落梅看见大门方向有大片的亮光，便说：“小姐，老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有人来问，就说我睡了。”湘璃不耐烦地一挥手。
　　四人见湘璃的神色，便识趣地都闭上了嘴，不敢说话。
　　湘璃单手扶住头，心中翻腾着今天的事，眉头渐渐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