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前线]一份关于“春田”的语义笔记》鸫羽

2、一份关于“春田”的语词笔记-后篇

　　1.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湿透了的西点军校靛蓝色礼服走了形，紧紧地贴在她身上，散乱的长发无所归依；揪扯着脏污的白色罩裙的手无助地颤抖；她的眼神深刻而凄厉，像一个永不醒来的梦魇。
　　维尔德哑口无言。

　　“你不能这么说我，维尔德。”

　　2.
　　维尔德在入列之前便早有耳闻——自己的指挥官多么希望拥有春田。
　　Mr.春田only——他以友善宽容的态度一视同仁地对待手下的每一位战术人形，从不过分亲近。他宣称他只会与一位战术人形缔结誓约，因他曾在前线为她所救时便一见倾心——老套的故事，维尔德在心里评价道，奈何老套之所以成为老套就是因为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受欢迎要素。
　　不过维尔德认为，如果对象是隔壁辖区编制里的春田的话，不论是一见倾心还是更热烈、更不可理喻的由头，似乎都还算说得过去。也许她冲泡咖啡，调制菜肴，欠身弯腰时露出的笑容能融化很多人的知觉；但维尔德知道，她拉动枪栓举枪瞄准时，两片蝴蝶骨与脊背略微下陷那优美如游鱼尾鳍的线条更让人失神。
　　她的眼角微微下垂，笼住了一切锋锐的神光。
　　砰——！那随之而来的枪响，能够直接击碎人心。
　　——谁会不喜爱春田呢？没有人舍得在春田的面前吝惜溢美之词。她的怀抱过分温柔，甚至会让置身其间的人产生众生平等的错觉。
　　“春田真是个美丽的人啊。”“对谁都这么温柔、有耐心。”“我最喜欢春田小姐做的甜点了！”“春田……嘛啊！她很好啊！各种意义上都很好！姑且这么承认吧！”“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永远喜欢春田！！”

　　“春田，我爱你。”

　　维尔德站在众多人形之中随大流地鼓着掌，看着指挥官——也就是Mr.春田only，正满心喜悦地实现他的伟愿，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语词轻薄而脆弱，出口的瞬间就被风吹走，消弭于无形。而说出誓约的人类，接受誓约的人形，却仿佛那充满爱意的语词确有其物、确有其形似的，做着充满仪式感的举动，就好像过去在这里停止，未来自此刻起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不过维尔德看见了——她看见春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不是指向他人的温柔，而是朝向内心的快乐。维尔德盯着春田无名指上那枚泛着好看光泽的戒指，轻而易举地放下了心中那一点幽微的疑惑。
　　也许诉诸甜蜜爱意的语词，也没什么不好吧？至少春田现在看上去非常好，比以往更好。
　　春田来到她的部队，选择了她的指挥官，这真是太好了。
　　维尔德也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单薄的笑意，鼓掌也更用力了——她想，比起和其他人形一起起哄欢呼，这样大概比较能传达出她的真诚。

　　3.
　　如果这就是既存的现实，那倒也没有那么让人不满意。
　　维尔德端着刚沏好的墩宁伯爵茶走进指挥官的办公室，指挥官一回来就能喝上——这年月能捞到这样的补给可实属不易了。
　　“维尔德！！前线……！前线来的消息！！”
　　那日秘书轮岗恰巧轮到维尔德，幸亏当天没有送来多少重要的文件，否则就都要被泼上深色的茶水了。
　　“——指挥官他……他阵亡了！！”
　　指挥官。
　　阵亡。
　　语词穿透鼓膜，在心智中生生断裂开来，透过那裂缝就能窥见世界崩开的巨大创口。
　　维尔德恍然意识到，现实其实无非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一种幻想，一种语词的编织和构筑，同样是轻飘飘的，毫无根基，风吹即走。
　　那春田要怎么办呢？她以后的生活，要依靠谁的话语来支撑？要依靠怎样的语词来灌溉？
　　这个疑问久久地盘亘在她心中，占据了她心智的全部运算空间，根本无力再思考其他。

　　4.
　　维尔德和春田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编制里。
　　维尔德的新任指挥官刚刚入职不久，因此非常看重每一个到他手下工作的人形。新任指挥官希望维尔德能够尽快成为自己的部队主力，因此把她的作战计划排得满满的，模拟训练资源也总是优先供给她，没日没夜地作战、修复、训练，庞大的数据吞吐量使她的心智时常过载，一度到了除了解析、归纳作战数据之外，腾不出其他一点儿空间的地步——那一段日子，她生活不能自理，进食要靠队友喂，代谢功能严重紊乱，大小便失禁。维尔德并不是第一个了，每一个新入列的、拥有成为主力的潜力的人形都要经历这炼狱般的飞速成长，即便队长灰熊去抗议也没有用，指挥官是个效率至上的工作狂，三言两语就把灰熊呵斥回去：
　　“只要能尽快提高练度，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如果你喂她吃饭比较节省时间，那就喂她；失禁的话就把衣服换掉扔给后勤去洗，这有什么不好吗？！”
　　“对不起，维尔德，我们的指挥官就是这样的……”灰熊无奈地帮维尔德把脏污的衣物脱下来，扔进洗衣篓里，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套，仔细帮她穿戴好。
　　维尔德眼神呆滞，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任凭灰熊摆弄她的胳膊和双腿。她根本无法回应灰熊的话，数据库的运作速度已经比以往提高了几个量级，而她的心智仍然烧得厉害，语言模块已经没有运行空间了。
　　“对于指挥官来说，我们就只是武器而已——并不是所有指挥官都会像你从前那位——Mr.春田only那样珍视你们。”
　　灰熊叹了口气，拉起了维尔德，拽着她往门外走。
　　“我很遗憾。但我们得去集结点了，走吧，维尔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维尔德的练度终于达到了第一部队的平均水平，指挥官稍稍放缓了对她的训练，不至于再过着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了。但她的心智资源仍然被高强度的作战经验数据流占据着，很少能分出空间记载其他琐事。为此，她开始像人类那样，使用纸笔来记录。
　　因为她终于回过神来了——
　　不知何时起，身边出现了许多不堪入耳的流言，像难以扫除的纸屑一样四处飘飞。
　　都是关于春田。

　　5.
　　维尔德说通了灰熊为她打掩护，尽可能地翘掉训练和其他日程，利用出战回来之后少得可怜的空余时间，四处打听身在偏远驻防编制的春田的消息，为此不眠不休。潜伏窃听、破解密码之类的事她干得得心应手，甚至有种做回了暗杀老本行的快慰感——毕竟她本意并不是想做一名冲锋陷阵的主力人形。
　　而令她痛苦的不仅仅是从人形和人类口中的只言片语里东拼西凑起来的春田的悲惨境况，还有那份被心智运算挤压得近乎消失、又随着纸笔记录而获得了具体样态的东西。
　　是思念。
　　比语词更可靠，更厚重，钉子一般牢牢楔进心里的思念，让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温柔而沉默的刺痛。
　　有人一味地向春田索取她的温存，有人则只是贪恋她的外表美丽；也有人值得她的付出并且珍而重之，加倍予以回报……
　　也有人自始至终缄默如她，不言不语。

　　维尔德知道，她必须采取行动。
　　她一定要去见春田一面。她需要一段短暂的假期，哪怕只有一个下午也好，她的脚程可不慢。但是争取到一个下午也谈不上容易——她得做好为此和指挥官激辩到口吐鲜血的心理准备。

　　6.
　　语词是不值得信任的东西，对世界的言说也好、阐释也好，从来都不是世界本身。
　　维尔德见到春田的时候，几乎是愤怒的。
　　驻防编制的指挥官的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隐约传来放荡的笑语。
　　春田缓缓地走出来，将那暖黄的火光和摇曳的人影连同那些模糊不清的说笑声全都关在了门后。她迈着有些踉跄的步伐，向着伫立在冷风冷雨里的维尔德走来。春田看上去十分憔悴，头发凌乱，白色的罩裙上满是脏污，比维尔德生活不能自理那时候每天换洗下来的衣物还要污秽不堪。
　　春田冲她惨淡地笑了笑：“看样子你都知道了。”
　　维尔德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然我不会来。”
　　维尔德不动声色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放松了握紧的拳头，鼓起勇气上下打量了一下春田——然后她觉得之前那些动作并无益于纾解她的怒火——去他妈的！
　　为什么春田就是不明白呢？别人只要嘴上诉说着轻薄的爱语，她就不得不为此付出，从不质疑——不仅不质疑情感、动机，连语词都不去质疑！这到底是宽容还是懦弱？！是圣洁还是愚蠢？！
　　“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维尔德觉得反问句很难使用，尤其是面对春田的情况下。
　　“大家都知道你是被迫的，你为什么……就能容忍糟糕的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呢？”
　　春田垂下了目光：“维尔德……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和我道歉？为了什么和我道歉？？维尔德的心智算法怎么也解析不了这样的逻辑。
　　“我只是觉得……只要那些重要的，珍贵的事物还存在，还在守护着我，值得我去守护，我就能挺过去……”春田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仿佛从前任指挥官的诺言里尚能汲取供她苟延残喘的力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维尔德重复了一遍春田的说辞，打心底里感到匪夷所思。
　　“不！根本不会！！”她愤然吼道。
　　她也经历过地狱般的日子，她清楚地知道战术人形的心智能够顶住多大的磋磨，她体会过这句语词堆砌起来的幻想有多么微末的力量和多么可怜的寿命——而春田，春田是绝对不可能顶得住的。
　　“他们压榨你，欺凌你，甚至不给你碰枪——你连战术人形都不是了，只是个供人取乐的玩具，是那些人的欲望的对象，你明白吗？！
　　“‘重要的’？！‘珍贵的’？！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呢？看看你自己啊春田，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被压榨得精疲力竭了！你这不是已经——已经一无所有了吗！！”
　　维尔德的话语尾音落下，猝然碎裂在地上的黑色水洼里。春田愕然。
　　大雨滂沱，天地静默。
　　春田死死地盯着维尔德，眸光很深，那一刻，维尔德惊惧地发现，春田的眼神中，存在一个同样悲愤的自我。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她像一只被割开了喉咙的鸟在啼血歌唱，鲜血汩汩而下，浸润着她支离破碎的喉音。
　　“不……你不能这么说我，维尔德。”

　　吱呀——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外面在吵吵些什么呢？
　　“啊呀，春田——你喊了朋友过来啊？
　　“嘿嘿嘿，不错嘛，不进来陪我们一起玩玩吗——”

　　7.
　　——！
　　维尔德Mk.Ⅱ□□的枪口在暴雨中飘起袅袅烟雾，爆喷的血雨中，维尔德愣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难道是长期过载的数据负荷让她的心智老化了吗？她明明没有在进行作战数据分析，心智却感受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相似烧灼感。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飞快说道：“春田对不起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不能忍受他们对你做的这些……我没有控制住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维尔德。”春田的嗓音温柔而平和，像一只温暖的手掌缓缓抚过，轻而易举地抹平压迫在神经末梢上的那些令人难受的凸起和褶皱。
　　维尔德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的分神，春田突然压着维尔德的手，把她的枪管压向自己的膝盖，扣下扳机开了一枪。
　　——！
　　人形的人造皮肤被高温溶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金属骨骼被炸得粉碎，电线的断面爆出蓝色火花。春田无处着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脸色惨白，倒抽一口冷气。
　　“春田！！你干什么？！！”
　　“听着，指挥官的五项生命体征一旦消失，整个驻防区的人形都会第一时间收到指令启动应激方案，我们是不可能逃走的。你仔细听好，对他们说……是我的情感模块故障失控暴走，是我杀了指挥官……你过来探望，恰好撞见，开枪并且控制了我……”
　　“不，不行……你会被流放的！”
　　“听懂了吗，是我杀了指挥官。”
　　“不是的！不是！！”
　　春田厉声喝道：“维尔德！按我说的做！”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察觉了外面的异常，正要出来查看。
　　维尔德被吓住了，春田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口吻同她说话，也是第一次露出这般狰狞的面容。她用近乎威胁的语气命令道：
　　“战术人形维尔德Mk.Ⅱ，重复一遍我说的话。”
　　维尔德目光呆滞，仿佛又回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时，手脚都毫无知觉，只能听任灰熊摆弄的状态。
　　“战术人形……斯普林菲尔德，由于，由于情感模块故障失控……引起暴走，枪杀……杀了指挥官……我，我路过撞见，开枪……并，并且控制了她。”

　　8.
　　【一份污损散乱的卷宗】
　　格里芬辖区编号□□□战术人形□□□□□□由于情绪管理模块故障暴走，枪杀了在任编号□□□□指挥官□□□·□□□。人形监察委员会第一时间控制了□□□□□□人形，经检修已排除故障，剥除武器烙印，遣送至□□□□□，由□□□接收管理……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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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指挥官，我是维尔德。”
　　“进来。”
　　指挥官正在为更多的补给配额写申请报告，头也不抬。
　　“什么事？我很……”“我知道您很忙。”
　　指挥官愣了一下，头一回碰到人形敢抢他的话茬。他不悦地抬起头，看见身板笔直的维尔德面无表情地站在桌前。他不耐烦地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有什么事？”
　　“我要申请半年休假。”
　　“休假？！还半年？！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练度已经非常高了，带新入列的人形不是我一个人的分内，我也是需要休息的——需要我提醒您吗？一年前有被压榨过度暴走的人形枪杀了自己的指挥官的案例——。”
　　“你敢威胁我？！”
　　“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维尔德把每一个词都咬得很重，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玩弄语词，效果拔群。她拿着指挥官批的假条，回房间收拾行李。
　　比起言说，维尔德更愿意沉默。就算不能诉诸爱意，也决不让语词轻易充塞世界和自我。
　　沉默不意味着一无所有，痛苦亦然。

　　她要去寻找春田。
　　她要上路了。

　　祝她好运吧。

　　END.
　　Sakakima Sora
　　2018年12月26日22:4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