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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星海绮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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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中忽传来一阵温暖轻柔的音乐,如幻如雾,如在花海。所有人都消失了,格桑花海只将他一人环绕。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姑娘——
她趴在花海中,两手支棱着下巴,穿了件白色薄纱。纤长的脖颈、水灵的脸颊上略呈淡淡的红色,在晨光之下,显得甜美而娇嫩。浓密的青丝云鬓上,斜插的绒花银簪闪着宝光。
姑娘微微垂头,恰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正想要问她的名字,漫天飘散的花海忽然化作了一场大雨,酣畅淋漓……
“阿嚏!”
醒来时正是黎明。他紧了紧被子,抬眸霍然看见窗上倚着一个倩影。
顾小昭手持一支筚篥,温柔的目光朝他看来。
“小昭?”原来是她在自己梦中吹曲……
“殿下醒了。”姑娘递来一只手,素白的掌心里躺着一支七彩筚篥——
“这个送给你。”
晏慎离几乎被晃着了眼睛,看上去颇为惊讶。这支筚篥,和他损毁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送你一支筚篥。”
他动了动唇,好半天才说:“你……特意为我做的?”
“嗯。”
她一直记得前日的午后,阳光落上他的背影。她在他身后回眸,不觉阳光刺眼,只在他身上看到了无边的冷落寂寥。
那时他背对着她,掌心里躺着那支筚篥的彩色碎片,划破了肌肤。
筚篥是与雪豹搏斗时损毁的。她不动声色地拾起了,带回来研究,重新做了一支一样的。
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重要之物,是小时候皇长兄送他的,角斗后被豹子咬了中毒已无暇顾及。她却没有提起这些,好像只是送给他一个寻常礼物。
少女的眼睛好黑好黑。明净如洗,不染尘埃。像北地风雪中的暖阳,又像沙尘中雨后的绿叶。
他的心忽然融化在她的眼波间,不受控制地软了。
……这是何等细腻的心思?
她看出了他的心事,为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却又只字不提自己的用心,只怕他们相识时间并不长,他会因心事被人道出而难为情。
昨夜那天籁一曲,为他驱走了噩梦。他说了要她去休息的。想来定是贺兰……不,想来定是自己,或许又在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他接过那支筚篥,修长的指头不自觉触碰到了少女的指腹,惊得他微微一缩。
“殿下。”姑娘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看着他。“你的脸色看上去好一些了。”
“小昭。”他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示感激。她从他的目光里看见了一丝羞赧——一丝轻轻划过、不易被察觉的羞赧。
“殿下晚上不要踢被子哦。”
“什么?”
踢被子?难道这也被她看见了?
“你看,下雪了。”
北风卷着飘零的小精灵们,渺无片响。从窗棂处递来少女甜香的气息。
窗外云天密吻,素雪飘零。她转过脸来,对上他的眼睛。
姑娘笑了笑,似是回忆起了往事。
“中原的雪没有这样大。酿雪的云、融云的泥,都格外有意趣。我在草野上走,朝你扔雪球。你撕了新衣裳给我的雪人做衣,我把自己的红头绳摘下给雪人做装饰。回到家里得躲那一顿打,你就把我藏起来。”
“你在说谁?”
她沉默了一瞬,微微垂下头。“我哥哥。”
“噢。那他现在在哪儿,可要我帮你寻亲?”
小昭摇了摇头,美丽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落寞。
“已经不在了。三年前走的,葬在大雪里。”
“……”
“有时我也会回忆往事。又想,往事已矣,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世事无常,人打一出生就是在一路告别……告别朋友,告别亲人,最后告别自己。若总执念过去,生活又怎么继续呢。人最不该的就是自己与自己为难。”
……他这时才明白她说她哥哥的事儿是为了开解自己。
为了开解他,不惜自揭伤疤么?
他心中在此刻忽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看着那女孩,感觉她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浑身都披着光芒,陪伴在他身边,他好像又不是孤身一人了……
斜倚窗边,拥雪而笑,心若冰雪,目如琉璃……这般美貌,他好像只在梦里见过。
“你进来吧,烤烤火。”他静默了半晌,招呼她道:“外面下雪,不要身子了?”
“对哦。”她从窗上跳下,站到了外面,调皮笑道:“多谢殿下,奴婢去看看您的药煎好了没。”
少女竟一溜烟从窗口跑走了。
请来的大夫今日到府,为六皇子刮骨疗毒。燕帝没来看过他一次,其他几位皇子中也只有五皇子来过,却被挡在了门外没让进。五皇子倒也不意外,留下东西便走了。
北山,黄昏时分。
小昭等人退回了此处的据点。她将之前在六皇子府找到的两碎片上的文字图案默写下来,给她师父看。
那上面不知是用哪一种异邦文字写的,她此前没有见过。
许久,见嵇由山面色沉重,不由问:“怎么了?”
“你说,这是在六皇子府密室找到的?”
“对。”
“六皇子……”嵇由山思量着,微微点了点头,“也有理。”抬头看看她道:“我们之所以来这里,除了要得到他们的军情和寻找碧千戒,你的事也很重要。六皇子一向与太子不睦,会搜集他的罪状也在情理之中。”
“师父是说,这上面写的是太子的罪状?竟还偏要用这种生涩的异邦文字写成,可见是机密之事,不会轻易拿出来。”小昭想了想,“上面写的什么?”
“如果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嵇由山看向她,目光里流露出心疼之意,“当年你遇难,太子便是幕后凶手之一。”
“……哦?”
“肯定还有别人,但他必是主谋。”
小昭笑,“我明白了。和亲公主要嫁的是他,他娶了可以得到晋国的支持,但喜欢制衡之术的燕帝怎会容许太子势大呢?
他不允许任何一位皇子羽翼膨胀到如此地步,必会忌惮打压,太子深知其父秉性,不如破坏和亲,再嫁祸他人,一来将看不顺眼的大人拉下马,二来自己还能装装受害者。但最重要的是……
燕国满朝上下除五皇子外皆是主战派。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真心和亲,不过是借那谈判收取好处,又要叫晋国折损颜面而难堪!”
“明昭公主,美冠中原”——这句话的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苍凉。
燕国要晋高祖唯一的女儿,又要她在北上途中身陨魂散,要晋国颜面尽损、卑微求和,不知是高祖杀伐太重给子孙带来的报应,还是人心不足、波诡云谲?无论哪一种,那位晋国最尊贵的公主都不过是其中的一步棋,为他人铺路、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
“却不知这阴损主意,是太子自己拿的,还是他身边的谋士出的?”
“太子出的如何,谋士出的又如何?”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不管怎样,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好啦,你坐下。”
她依言乖乖坐了,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师父,您不必担心。我待在这里,首要的是拿到碧千戒和燕国军机,其次才是我的私仇。明昭不会为私仇坏了其他大事。”
谶言中天下乱局持续已久,十年后会有一位天下共主一统诸国,而这位天下共主,必须手中持有碧千戒——这是五年前就有的谶言,诸国君主为寻此物劳师动众。嵇由山却疑此物就在六皇子手中的矿区图里,是以小昭必要得到那地图,找到碧千戒,将其秘密送回给兄长。
“也不必这么说。你是明昭公主,你的私事又何尝不是晋国的国事?这不仅是你的仇,也是晋国的仇。”
“师父体恤。明昭不执念于过去,但过去的账我会记着。该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少。”
“你能如此想,为师甚感欣慰。
还有,那六皇子倒是很好。他和太子积怨颇深,你既可借他之手报仇,也能从他那儿入手找碧千戒的下落。此人看似不受燕帝宠爱,心机智谋却不逊于太子,你要赢得他的信任,也要千万当心。”
“我知道。”小昭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师父,等这一切结束,我就随你回去,回中原。”
她说的是“回中原”,嵇由山明白她的意思。
“为师知道你的性子。做过的事你一向是不悔的,但皇宫你也不愿再回去了对吗?”
她看着窗外,目光悠悠,似乎颇为感慨。
“皇家的养尊处优是百姓们供起来的。明昭生来就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要承担与此相应的责任。
我北上和亲遇害,侥幸捡了条命回来,便想继续为大晋做些什么。晋燕早晚一战,战事一起,死伤难免,我不愿看到大晋再受前耻,亦不愿看到晋国百姓死难……
这些就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至于我自己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已没心思去想。旁的我都不在意,皇宫于我更是形同囚牢。”
她说着这些,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就仿佛三年前那名遇害的新娘不是她,仿佛那些被深埋雪下的情愫不属于她,割舍所爱奔赴异乡后中途遇难的人不是明昭公主,眼睁睁看着身边亲随们一个个死去的也不是她……
那个一夕之间从天真少女变成美人细作的公主,那个真名叫“玉芷柔”的姑娘,仿佛也随着血和雪被掩埋了,三年间再无人唤过她从前的名字。
隔壁忽然传来一声酒杯碎裂的响声,也不知是谁在喝闷酒——
她和师父交换个眼神,便去查看究竟。
却见一衣衫半敞的男子在那儿喝酒,地上已摔了三五个酒坛子。玉液琼浆沾在他的青丝上、顺着分明的轮廓淌下,迎面飘来盈盈酒香和松木的味道。
男子的眼睛处蒙了条白布。
她在门口立住,想起曾几何时,那里是一双明净如洗的凤眸,看向恋人时如奉上了满天星光,如今却成了一片灰暗。
他对面还坐着个酒友。
似乎还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他举杯,仍对对面那人说着话——
“你知道吗?那时候,她在草野上走,朝我扔雪球,可调皮了……又拉着我堆雪人,我把自己的新衣裳撕了,给她的雪人做衣服,回家还要替她挨打。可是,我是真的高兴。”
一个目盲的中原人,也是三年前来的北燕,竟能坐上三司长的位置,没有几分真本事是办不到的。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那是从不轻易为人道出、这辈子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我总觉得她还在……她还活着,只是再不愿见我了。从前我不喝酒,现在却极喜欢喝醉的感觉。因为只有醉了,才能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
明昭,明昭……”
那声音又轻,又虚浮,带着醉意,流着泪,淌着回忆。她看着他一边醉酒一边流泪,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一会儿,时倾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向门口看来。
“喝酒误事伤身,公子还是节制些的好。”她倚门说道。
“小昭姑娘?你来了。”他微微翘了翘唇角。“一起喝酒吗?”
她定睛看着他,并没有走过去。
“容我提醒公子一句……
边关雪深三尺,几无一人生还。明昭公主已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