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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贡明年会下雪吗 ...

  •   西贡明年会下雪吗

      可是,吸引她的偏偏是她最不该触碰的,越痛越不愿松开手。

      (一)像麻雀落进了鹰巢
      1931年7月19日,有风从海上来,西贡大雨,她记得。
      那一天,小蝴蝶跟着姐姐一起嫁进了杜家。或许,应该更准确一点的说,是被接进了杜府。
      她的姐姐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甚至连走过场一般的酒宴上杜老爷的独子也没有来参加。整个杜府,都似有若无的排斥着她们。
      也是情理之中,杜老爷的原配夫人一个月前死于肺痨,大丧刚过,杜若明便从歌舞馆将她们姐妹俩接进了门,任谁都难以对他们笑脸相迎。
      她们姐妹俩被安排住在了杜夫人从前住过的院子里。杜若明的独子杜成溪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连摔带推的将她们赶了出去,紧紧锁上了院门。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杜成溪。刚刚二八出头的年纪,却身量挺拔,冷眼看人时眉眼之间自成一股英气,明明看上去那么温润像清风明月一样的人,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
      “这是我母亲的院子,你们不配。”
      少年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守护着母亲的地盘,却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毒打。
      杜成溪倔强,即使被打也不肯认错,杜若明盛怒之下,便将他绑了起来,吊在天井的大树下,不给他吃喝。
      如此一来,她们在杜府的处境,更加尴尬了,她的姐姐刚刚入府,便落下了一个黑心后母的骂名。
      小蝴蝶窝在姐姐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他们好像都很讨厌我们。”
      姐姐将小蝴蝶搂进了怀里,用下颚抵着她的额头,说:“没关系的,姐姐会处理好的,只要你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姐姐什么事都能做。”
      当晚,杜成溪就被放了下来,他们姐妹二人也搬到了离杜夫人从前的院子最远的别院。
      小蝴蝶透过朱红色的窗棂向外看去,杜府青灰色的高墙上方停留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目之所及竟只有这么一点点风景了。
      她望着身穿宝蓝色绸缎旗袍的姐姐,盯着她颈脖上那串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想了又想,荣华富贵是有了,可她和姐姐又何尝不像是麻雀落入了鹰巢,自此以后都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过日子了。
      (二)眼里是雨,心里却为你撑着伞
      彼时,小蝴蝶十六岁,杜老爷宠爱她的姐姐,自然也不会苛待她,花了些钱将她送进了杜成溪所在的学校,让她跟着学习西方的文化知识。
      小蝴蝶原先就读过书,姐姐在歌舞馆陪客人跳舞赚钱送她去一个晚清书生办的私塾上课,学的是四书五经烈女传。她从没想过,可以进入新式学堂,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习新文化。
      小蝴蝶自然是乐意的。
      入学的那天,她起了个大早,学着街上女学生的模样将头发梳成了两个马尾,背着书包,早早的等在了杜府门口。
      可杜成溪是不愿意和她一同上学的,但是却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提出异议,只得让她上了他的车。
      临近学校的时候,杜成溪喊司机停下了车,扭过头看着小蝴蝶,说:“你前面,十二点钟方向,那个大门就是学校大门,下车,自己走过去。”
      小蝴蝶不明白,忽闪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问:“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杜成溪深吸了一口气,瞥了她一眼:“难道你要跟着我的车到校门口,然后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杜成溪后妈的妹妹吗?滚下去!”
      杜成溪的脸长得英挺,从侧面看过去,棱角分明,他冷眼冷语时,从骨子里带出了一股傲气,吓得小蝴蝶打了个冷战,慌忙下了车。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坐杜成溪的车了,她不想惹杜成溪生气让姐姐为难,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自己一个人穿过一条条小巷子从小路走去学校。
      可是,到底还是出了事。
      杜老爷某天提早回家,正巧撞上了独自一人步行回家的小蝴蝶,他问小蝴蝶为何没有和杜成溪一起回来,小蝴蝶谎称杜成溪在学校有事她自己先回来了。
      这样蹩脚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住久经商场的杜若明,他只需稍一调查,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所以,当杜成溪回到家的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杜成溪被罚跪在书房里思过。她内疚自责,从厨房捎了些糕点偷偷拿去书房给他。却被他一手打翻在地。
      杜成溪的心里对父亲有气,有怨言,无处可发,全都撒到了她的头上。
      “你以为拿几个破糕点过来讨好,我就会原谅你吗?跟你那个姐姐一样,就会打小报告。”
      小蝴蝶害怕他误会自己更怕他误会姐姐,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急的掉下了眼泪来,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我没有,真的。”
      杜成溪并不理会,只当她是个惯会演戏的人,目光凛凛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收起你可笑的伎俩吧,我父亲会被你们骗,我可不会,你觉得等你姐姐年老色衰了,我父亲还会这么宠着你们吗?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和你姐姐赶出杜府的。”
      他看向她的目光那样冷,仿佛春日里落进了一把冰雕的刀子,小蝴蝶吓得坐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呢,她和姐姐全心全意地讨好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可是所有人仍旧不待见她们。她并没有奢求杜成溪会待她多好,她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这样也不可以吗。
      自那以后,她有了自己的专车自己的司机,再不需要和杜成溪共乘一辆了,她和杜成溪也渐渐不再说话了。即使是迎面撞上了,她一句“少爷”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杜成溪便早已从她身侧走过了。
      而杜成溪再一次惹杜老爷生气被关进书房,是因为他在学校参加进步学生活动,不知是谁告诉了杜若明。
      杜若明将他吊在祠堂毒打了一顿,然后锁进了书房,不允许任何人放他出来。杜成溪趁守门的人打盹,翻窗户逃跑,被巡逻的家丁抓住,又打一顿继续关着。连着这样折腾了几个来回,他便再也折腾不动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试图以绝食抗议父亲的专制独裁。
      小蝴蝶偷偷趴在窗户缝上往里瞧,看着他一点点的消瘦下去,心像被针扎了一般。
      她趁着夜色,骗走了守卫,偷偷放他出去。可是杜成溪却不信她。
      他被折腾的面容憔悴,气若游丝,却拒绝了她:“告状的是你吧,想和你那个姐姐一起害死我是吧,我跟着你出了这个门,整个杜府恐怕就是你们的了吧。”
      小蝴蝶心知劝不动他,便哭着去求杜若明,她害怕再这样下去,杜成溪会死在书房里。
      她分明,对他又惧又怕,却偏偏忍不住要处处为他着想。
      (三)你是劫后余生的岛屿
      经过上次的事情,杜成溪对小蝴蝶更是避如蛇蝎了,他固执的认为她是父亲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每每在学校偶然遇见,尖刀般的目光便会落在小蝴蝶的身上,极尽刻薄的言语也会扎在她的心里。
      他似乎断绝了做革命分子的心,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参加过任何学生运动,倒是迷恋起了现代诗,像模像样的在家里办起了诗社,每天放学便会有十来个诗社成员来家里聚会。
      小蝴蝶是在偷听他们诗朗诵时,见到林薇雨的。
      西贡有名的丝绸大王的女儿,和他们在一个学校,和小蝴蝶不一样,林薇雨像雨后的彩虹又像天边的云彩,是让人心向往之的。
      小蝴蝶趴在墙角偷听,听一群青年才俊读诗,他们读普希金读泰戈尔也读惠特曼,轮到杜成溪时,他剑走偏锋读了首中国诗人的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听得她无比沉醉。
      “撑一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林薇雨望着他,捂着嘴轻轻地笑了。
      周围的人开始打趣他们:“林大小姐可是最喜欢戴望舒的了,看来今天有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杜成溪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卷起诗集,作势要打那人:“去去去,别拿我打趣。”
      小蝴蝶躲在角落里,突然心口突突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转身想要逃走,却一个转身,撞上了姐姐。
      “怎么了?伤心了?”姐姐双手扶住了小蝴蝶的肩膀轻声问她,“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杜成溪了吧?”
      小蝴蝶低着头,又摇了摇头,回答到:“没有。”
      刚刚还很紧张的姐姐突然就松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有就好,你千万不能喜欢上他,知道吗?他不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这不是你该有的归宿,姐姐希望你可以去外面看世界,去读书,去做新时代的女性,而不是像姐姐一样,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高墙绿瓦之中,永远要靠男人活着。”
      小蝴蝶不敢让姐姐失望,拼了命的点头。
      可是感情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猜得准呢。吸引她的偏偏是她最不该触碰的,越痛越不愿松开手。只是那时的小蝴蝶还不明白而已。
      杜成溪再一次出事,是一个月后了。
      他又去参加了学生运动,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往常那么幸运的被父亲的人抓回家,而是被巡警追了几条街弄伤了腿躲进了小巷子里。
      是刚巧路过的小蝴蝶骗走了巡警救下了他。可他偏偏不领情,巡警前脚刚走,他便要返回去。
      小蝴蝶拦住了他:“你受伤了,再回去肯定会被抓住的,老爷那没法交代不说,那些警察也会弄死你的。”
      杜成溪的腿伤的厉害,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的额头细密密得冒着汗,嘴唇也因慌张而几近苍白:“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回去将消息告诉给诗社的伙伴,让他们取消今晚的活动,不然就是十几条人命了。”
      小蝴蝶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些平日里在家里读诗的青年竟都是革命分子,但是片刻后,她冷静了下来,眼神坚定地看着杜成溪说到:“我去,我认识他们,我去帮你传消息,你在这歇会然后回家。”
      说完,没等杜成溪答应,她就消失在了小巷的转角。杜成溪拖着受伤的腿,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消息是顺利的送到了,可小蝴蝶却没有顺利回家,她在送完消息同诗社成员一起撤退时被抓住了。
      巡捕房的男人大多粗鲁,没有读过什么书更不懂得怜香惜玉,抓不到为首的人便严刑逼问小蝴蝶,各种折磨人的伎俩差不多都被他们用上了,小蝴蝶被折磨得几乎没了人形,杜若明花了不少钱才疏通关系将她从看守所里捞了出来。
      她被人用担架抬回杜府时浑身是血,脸上一层层鲜血和着泥土早已辨不清本来的面目,神志也有些迷糊了,迷茫间看着眉头紧皱的杜成溪,清亮的眼睛里落下了一滴泪,仿佛风浪过去,劫后余生看见了一座岛屿。
      杜成溪在她昏迷的时候一直站在她的房里,他远远地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前几日还生机勃勃如今却因他而气息奄奄的小蝴蝶,心头像压力一吨巨石,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四)蝴蝶心事
      经过了上一次的巡警武力镇压学生运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当权者的黑暗性,诗社的成员更多了。
      杜成溪的革命口号喊得更强烈了。他心中的那团火仿佛被小蝴蝶这只不起眼的火苗撩得更旺了,他甚至敢在家中公然与父亲的独裁作斗争,红着眼挺直腰脊地说:“父亲,小蝴蝶做错了什么要受如此酷刑,这个社会毫无平等法制可言,如果我们再不团结一致,继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迟早这把剑也会悬在我们的头顶上。”
      杜若明被他气的说不上话来,解下了皮带,一下一下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可是杜成溪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挨一顿打呢。
      他实在拿自己的儿子没办法了,又不能放任不管,只能托付小蝴蝶看紧他了。
      小蝴蝶答应了下来,伤差不多养好之后,就又回了学校。不过这一次,她倒是真的成了他身边的探子,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许是出于愧疚和感激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情愫,杜成溪对小蝴蝶的态度明显好了一些。从前他避她如蛇蝎,而如今却愿意与她并肩而行。
      他带小蝴蝶参加诗社,给她讲英国的工业革命、讲法国的工人运动、讲民主共和,讲他们共同的故土。
      少年目光如炬信念沉沉,一手握着诗卷一手扶着桌案,对小蝴蝶说:“我们迟早都要回归故土的,在我们的祖国,也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受着奴役受着压迫,只有我们团结起来,才能和这个吃人的社会抗争。”
      小蝴蝶自幼便和姐姐一起被抽大烟的父亲卖到了西贡,她对杜成溪口中的故土没有丝毫印象,但是她愿意听他说这些。
      谈起这些时的杜成溪脸上仿佛镀了一层光晕,他的眼神熠熠生光,小蝴蝶盯着他,情绪都由她牵引着变得澎湃了起来。
      他带她参加学生会出入各种学生活动的场合,一起读爱国诗人的诗歌,一起追寻真理,夜晚回家便一同扎进书房偷看当局政府禁止传播的革命禁书,甚至一起逛街看电影,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
      那段时光,大概是小蝴蝶回忆里,最美好的日子了吧。她其实无心政治也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但是和杜成溪在一起她觉得踏实安心,他觉得正确的事情哪怕再难哪怕要命,她也觉得是应该去做的。
      杜成溪甚至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宋七月,因为她的本姓是宋他们又恰好相识于七月。他说,小蝴蝶是歌舞厅老板给她取的艺名,听上去就是一股旧社会的压迫气息。
      小蝴蝶捧着杜成溪写给她的名帖,欢欣雀跃地拿回了房间,捂在胸口左看右看,欢喜极了。
      生在那样动乱的年代,真情本就不多,一个少女的欢喜其实胜过了千言万语。
      小蝴蝶无疑是对杜成溪动了心。她不知道这种心思是何时在她的心上落地发芽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
      或许,她是喜欢上了他坚持立场的那份倔强,又或许是喜欢他谈及梦想时熠熠闪光的模样,亦或许她喜欢上了同他在一起时的片刻安宁。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蝴蝶的心意根本得不到回应。
      彼时杜若明在生意场上吃了亏公司的生意每况愈下,加之杜成溪铁了心要搞革命,杜若明思虑再三,索性给他定了门亲事,航运商会会长家的女儿,一来通过联姻拉拢生意伙伴另一方面希望结了婚的杜成溪能有所顾虑收心回家。
      这样的事情,杜成溪自然是不肯的,可是他这一次学得聪明了起来,不再是正面和父亲硬杠,而是一面假装妥协另一面不动声色的做起了自己的出逃计划。
      (五)远行的邮轮带走了她的少年
      在那个动乱不堪人命比纸薄的年代,离家出走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一旦彻底离开家,脱离了杜家少爷的身份,无疑就是丢下了一把最强有力的保护伞。可是杜成溪,吃了秤砣铁了心,做了决定便要执行。
      小蝴蝶劝不动他,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杜若明,骑虎难下间只能日日跟在杜成溪身后,以期能将他离开的日子拖得更久一点。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一月的西贡,落了好大一场雨,连绵了好几天,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胀,墙角有青色的苔痕顺势而上。
      他们如往常一般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杜成溪一路沉默,快到拐角处的大路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单手扶住了小蝴蝶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又沉默了下来。
      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小蝴蝶便读懂了一切,他要离开了,要去那片远离他们的故土了,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怕是再难相见了。
      小蝴蝶的心揪在了一起,还是不舍:“你若是真的去了中国,人生地不熟又孤单一人,要怎么生活呢?遇到危险怎么办?”
      杜成溪看着她,温润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到:“没事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和林薇雨一起去,我们会先到上海投奔她的表哥,再另行打算。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湿漉漉的雨还在滴滴答答,空气中都是湿热的气息,小蝴蝶的心里也仿佛下了一场大雨,湿漉漉的潮气爬满了她的心脏,烦闷得叫她想要暴走。
      她是亲眼看着杜成溪和林薇雨登船离开的。伴着海面咸湿的风和气鸣声,杜成溪冲她挥手告别,去往了自己梦想中的地方。
      小蝴蝶看着远行的邮轮载着她的少年一点点的离港,驶向她不曾到过的领域,心头五味陈杂,泪水到底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邮轮彻底离港仅剩一点点船影时,她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仿佛要用光全身的气力,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她一生一次的初恋,还未开始便早早结束了。
      杜成溪走后一年,西贡的局势更加动荡了,殖民政府搜刮民脂民膏,官匪勾结□□林立,小蝴蝶在她姐姐的安排下,去了美国读西方经济学。她的姐姐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想要改变她的命运。
      她不想辜负姐姐的心意,在美国的日子过得极其清简,每日除了上课做功课之外,唯一的事情便是盼着姐姐寄给她的越洋书信了。
      他们聊身边的趣事,聊西贡的雨季,聊美国的雪,聊杜先生每况愈下的身体,聊她姐姐肚子里的小生命,却独独不聊杜成溪,他似乎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时常想起在西贡的日子,她同杜成溪一起读过的那些诗她几乎日日都要拿出来反复咀嚼一遍,她心中还是没能彻底将他抹去,总觉得或许她变得更优秀些还会与他相遇的。
      在美国的日子她过得孤独乏味,但这一点点的回忆这唯一的期盼,成了她贫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抹甜味剂。
      再后来她姐姐的信便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准时了,最后一次寄过来的信件里竟然是杜若明病重离世的消息。
      她不知道临近生产又遭此打击的姐姐该如何渡过,害怕发生变故,她匆忙订了回西贡的机票。
      可是现实永远比人们预想的更要糟糕。
      (六)到不如不相见
      那时的杜家,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自杜若明病重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便一直由他的助理打点着,跟了他十几年的助理到底还是存了私心一点点的掏空了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杜家,最后气得杜若明一口老血闷在胸口就这么留下她姐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撒手人寰了。
      一代枭雄中年离世,留下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一时间杜若明的讣告传遍了各大报社。人们好奇杜若明的死因,更好奇杜家原本殷实的家底为何说倒就倒,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的姐姐,又一次被退上了风口浪尖。杜成溪是从一直暗中来往的同学信中得知这些的,他早于小蝴蝶几天回了西贡。
      他信了那些谣言。
      这是致命的。
      原本就积压着的怨言更是顷刻爆发了。他尚未完全明了真相便在父亲的灵前逼问后母事情的始末,认定了是她与人串通转移财产逼死他的父亲,神情冷漠言辞激烈。
      小蝴蝶的姐姐临近预产期,又刚刚丧夫,精神本就不振,在杜成溪的咄咄逼问下,动了胎气难产而亡,带着她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产房。
      小蝴蝶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她甚至来不及见姐姐最后一面,便与她天人永隔。
      她询问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在她的再三逼问下,一直伺候她姐姐的老仆人吞吞吐吐说了句:“少爷和夫人吵了一架,夫人情绪不稳,动了胎气……”
      她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停止运作了,天旋地转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须臾过后,她抬眼看着站在一旁因愧疚而垂下头的杜成溪,一时竟悲痛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死死地盯着他,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千万把刀子,要把他看穿一样。
      这就是她喜欢多年的人,她日日捂在心口的秘密。他害死了她的姐姐。
      杜成溪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小蝴蝶,他也深知姐姐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心里惴惴不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他和林薇雨一同逃去上海,人生地不熟又被人骗光了钱,吃了很多苦才找到了组织,那段日子里,他其实每天都十分想回家,想念西贡的大雨想念西贡的蝴蝶,那样艰苦卓绝的时光里小蝴蝶就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他窗前的白月光,支撑着他走到了现在。
      白居易有一首诗是他很喜欢的,诗是这么写的:“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你会觉得,那个人离开之后,你身边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成溪就是在离开之后,身边突然没有了小蝴蝶,才觉察到自己的对她的这份感情的。在一起时,总觉得她土气,不懂时政,满身都是封建旧社会气,甚至她的身份都那么不光彩,可是分开之后,他突然怀念起这个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小蝴蝶。
      那是个非常笨拙,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偷偷摸摸关心着他,能为他流血牺牲的小蝴蝶。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后知后觉的蝴蝶啊。
      可是他们再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
      他只能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抱住她,将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小蝴蝶挣脱,他收紧双臂更用力的加深了这个拥抱。她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鲜血混着小蝴蝶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衬衫,他的胳膊痛得麻木却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两人僵持了许久,小蝴蝶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松开她,又是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大概是累了,亦或许是心死了,小蝴蝶望向他的眼神都再没了神韵,她哑着嗓子说:“我多希望我能杀了你啊,可是我做不到。”
      姐姐的丧礼刚刚结束,她便收拾了行李,带着姐姐的灵位准备离开。
      杜成溪拦住了她的去路,言辞恳切的求她留下:“你要去哪,你一个女孩子,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太平,留下来吧,让我照顾你,我会补偿你的。”
      这番话,若是从前,小蝴蝶听了应该会满心欢喜地跳跃起来,可如今听来,却只觉得可笑,如今的杜家早已不是从前的杜家了,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何谈照顾她呢,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两条人命,两个她的至亲。
      她坚持要走,他拗不过她,竟学起了从前他父亲的招数,命下人将她关进了房里锁上了门,囚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七)他的蝴蝶还是走了
      这一关,就是一年多。
      小蝴蝶想过逃跑,可是杜成溪几乎日日都守在她的门前,根本寻不到机会,也试过绝食抵抗,但是他总有千百种方式逼她就范,渐渐地小蝴蝶就不再折腾了,认了命一样,整日窝在书房不出门。
      她再不闹腾了,也不愿出门了,杜成溪便想着法子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房里送给她。
      初夏的时候,杜成溪不知道在哪捉来了一大群蝴蝶,用彩色的大玻璃瓶装着,送进她的书房。可是刚刚到她的手里,她便将盖子掀开,任由它们飞走了。
      “你不喜欢蝴蝶吗?还有蜻蜓,明天我差人给你捉一瓶子蜻蜓。”这一年多来,杜成溪变得老道了很多,他似乎继承了他父亲在生意场上的天资,杜家原本已经垮台的烂摊子在他的手上渐渐有了起色,原先被助理偷偷转走的几家商号也都重新拿了回来,他一时间又成了西贡城的焦点。
      “喜欢是喜欢,但是我更希望它们自由,关在罐子里的蝴蝶,再好看,都会闷死的。”小蝴蝶也不看他,转身就又回到了书桌前,随手抽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杜成溪在她的桌前立了好一会儿,定定的看着她,云淡风轻地翻书,皱着眉头一页页的阅览,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好远好远的距离,似千山万水难以跃过。
      若说是否后悔,杜成溪的答案则是肯定的。他不止一次的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他只是一时气愤,从未想过真的要了她的命啊,更何况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啊。可是没人关心过他心里苦不苦。
      他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了。
      而他生命中的蝴蝶,甚至都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怎么过下去,明明应该越过越好的日子,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他问她:“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才肯从房间里走出来。”
      小蝴蝶抬眼看她,神色坚定到:“我想回美国读书,我姐姐希望我能做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那是她的梦想。”
      又是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谈论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杜成溪每每听见她说要离开,都会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扭曲了。
      “你不该剥夺我的自由的,这是我的权利,我的梦想,你过去不是总跟我谈民主谈共和吗,如今为何这么专制独裁。”
      是啊,蝴蝶就该自由飞翔啊,外面的蝴蝶才是活的蝴蝶。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点头答应了。他也知道,放开了手,他生命中的这个小蝴蝶估计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可是她临行的那天,他还是忍不住要问她:“你何时归来?毕业吗?”
      小蝴蝶拎着行李箱,低头看着脚尖,声音沉沉地回答他:“等西贡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说完便转头走向了轮船。
      杜成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的声音明明还在耳边回响,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明明还在鼻尖,可是这个人却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只剩一个背影一个黑点。
      他心里的最柔软的那处,仿佛碎成了无数块,分崩离析。
      (八)那是她一生一次的梦
      小蝴蝶回到美国的第二年,收到了一大笔钱和好几处房产地契。
      送来这些的人,还带来了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刊登着,他的讣告。
      “西贡商业天才遭人暗算,离奇丧命。”
      其实哪里是什么遭人暗算,更没有仇家寻仇,他不过是暗地里支持革命,被人告发,政府将他秘密处理了。而在他决心支持革命的时候,便已经将身后事安排好了,财产早已悄悄转移了出去,又差人在美国置办了多处房产地产,全都留给了她。
      小蝴蝶看着那份报纸,将报纸拿了起来,放在了心口处,捂了好久。
      他到最后,又变成了她心目中那个熠熠生光坚持信仰的少年了。
      1975年,小蝴蝶离世,享年60岁,她终身未嫁。
      她无亲无故,墓志铭是按照她生前的遗言写下的,极为简单的一句话,“这个人回西贡看雪去了。”
      偶有来给她扫墓的人,总会提出疑惑,这个谜一样的经济学家怎么会有留这样的一句话呢,西贡可是靠近赤道啊,怎么可能会下雪呢。
      但是人们却愿意,她能如愿回到西贡去看雪。那是她一生一次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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