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如近复如遥》轩妃

2、1. 新生

　　很多年后，润玉依然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小山的情景。

　　那个夏天周五的下午，因为本科生的暑假课程已经结束，博士生们也大多趁新学期还没开始出去vacation了，整层楼静悄悄的。

　　润玉在实验室聚精会神地埋头set up 一个新反应。

　　烘干的三颈烧瓶加入乙／醚和原料，然后搅拌通氮去氧。把烧瓶放进冷却皿，加入冷却剂液氮和干冰，插入温度计，看着温度一直往下降，直到稳定在零下七十二度；

　　同时，准备好两个无水单颈烧瓶。第一个通氮去氧，加入溶剂和反应物，以及特殊的催化剂，生成中间产物A；

　　第二个无水单颈烧瓶，通氮去氧，加入溶剂和两种反应物，生成中间产物B；

　　用针管和针头吸出所有的A，用推动器控制慢慢注入三颈烧瓶；

　　用另一个针管和针头吸出所有的B，用推动器慢慢注入三颈烧瓶。

　　三颈烧瓶里反应剧烈，滋滋冒着新生成的气态副产物。

　　这是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反应，先是低温无氧无水，然后高压高温过夜，每一步都要仔细控制，否则很容易引起爆炸。并且反应物和中间产物都是剧毒，稍有一点不慎就会出现意外。

　　润玉很喜欢接受这种挑战。

　　他全副武装，白大褂，双层手套，护目镜，隔着通风厨的玻璃操作了三个多小时，才有条不紊地把所有的试剂按照该有的流程逐一加进反应皿，皿内的温度、压强也控制得刚刚好，正准备摘下手套去喝口水，突然实验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一个人影急急闪进来。

　　看清了来人，润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是A大中国学生会主席宋战。

　　中国人是个很神奇的民族。无论在世界哪里，都能划地为家，生根发芽，将自己的文化顽强植入到这个地方。在纽约，上一个街区还是行人肤色各异的时尚SOHO区，下一街区你已经到了充满中国面孔的中国城夜市。一边是各国语言的时装品牌标志，一边是中国各省同乡会的灯箱。一切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而中国学生会，就好比海外大学里的那个中国城，有着一切国内高校学生会的特点。

　　润玉基本上是游离在中国学生会之外，与宋战并不熟，却不知今天他为何主动找上门来。

　　润玉摘下护目镜。这是那种紧紧扣在眼睛上的保护镜，眼镜和眼周之间密不透风，戴上一会儿便会留下印子。他戴了几个小时，摘下后眼眶边是深深的两圈红印。

　　“润玉你在啊，太好了。” 宋战笑得像个老狐狸。

　　润玉眼皮抖了抖，不知道是因为摘掉护目镜眼皮终于放松了下来，还是因为老狐狸笑得太贼。

　　润玉知道老狐狸不喜欢他。

　　其实很多男同学不喜欢他。因为他不像他们那样，T shirt可以连穿几天，肉香袭人，前襟经常可以看见形迹可疑的隔夜油点子。头发不是理得狗啃了似地（一般都是相互练手的产品），就是久不修理也不勤洗所以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最爱相互分享哪里有提供免费午餐的seminar, 然后成群结队地去听跟自己专业完全不搭边的讲座，吃饱喝足顺便捎两盘带回实验室当晚餐。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上网找deal，买到个bug price的小东西能兴奋一整天。

　　润玉不一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按时找合适的理发师打理发型，烘衣服会知道放清香剂，每周去几次gym。给本科生上课会穿浅色衬衫，利落地扎进牛仔裤里，愈发显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每当他身姿挺拔地沿着系里长长的走廊走向教室，任谁都会死盯他两眼，当然包括本系的女生们。

　　国外的女留学生，尤其是理工科的女留学生，更尤其是单身的理工科女留学生，实在是稀缺资源。于是，润玉发现男同学们都渐渐和他疏远了；当他连着明确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女生后，他发现女生们也渐渐不来找他了。他的导师是个快退休的德国老教授，一周偶尔来几次实验室，他是他唯一的一个学生，估计也是他这辈子学术生涯里最后一个学生。于是，大部分时间，实验室也只有他一个人。几年下来，他也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实验，一个人回宿舍。

　　“有什么事吗？” 他知道那老狐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战苦笑道：“这不是快开学了嘛，又到了该接新生的时候。那帮孙子只抢着接女生，今天来的是个男的，于是重任只好落在我身上。谁知道刚才老婆通知我说今晚她要加班，我得去daycare 接娃回家。我跑了一大圈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去，幸好发现你还在学校。你能去机场接一下吗？一个小时后飞机就要落地了！”

　　润玉心下了然。实验做累了的时候，他也会逛逛BBS。每年暑假两个月，十大话题经常跟接新生有关。不是老生分享如何用接新生的机会对新来的师妹先下手为强，就是新踏上这块土地的女生控诉老生如何居心叵测用小恩小惠试图蒙蔽新人。无他，僧特别多，粥特别少而已。

　　然而，这些和他都没关系。他是粥，想喝这碗粥的女僧们，也特别多。

　　润玉想了想接下来的实验步骤，六小时后要加新料和升温，所以他有六个小时的空闲。

　　但是他并没有去接新生的经验，所以他问：“一个小时从这里到不了机场吧？”

　　宋战眼前一亮：“你能去就好。来得及的，如果你现在出发，地铁＋Air Train, 一个半小时就能到机场。飞机落地后排队出关加拿行李，怎么着也要一个小时，所以他两个小时后才能出来呢。接到他就打个车回来，打车费系里可报销。”

　　于是润玉脱下白大褂就匆匆出门了，手里捏着宋战塞过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 “CA981，周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