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君之来》透骨草

4、阿玛

　　穿过花园幽长的小路，越接近书房，心里越压抑。
　　门口的丫鬟通报过后，我蹭了进去。里面的人正在写字，我恭恭敬敬请安，老老实实等待。
　　眼前的男人五十多岁，保养得宜，还很年轻。
　　虽说工部员外郎在京里实在是小的不起眼的官职，可人家是专门管国家公共设施建设的，无论古今做工程都是肥的不能再肥的美差。
　　更何况郭络罗家这一脉，上至和硕明尚额附，下至佐领，在京里都是有头脸的，谁让咱家里的姑奶奶是响当当的宜主子呢。
　　“新月，你来看看阿玛写的字。”新月？哦。那是在叫我。反应慢半拍，走上前。
　　他的字写的好不好我哪看得出来，也不敢吱声，想必他也不是让我来看书法的。
　　“新月，在府里还住得惯么？”
　　“回阿玛的话，很好。”
　　“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你额娘说。想出去玩让你二哥陪着。新月，你可是阿玛最疼爱的女儿，别让阿玛为你操心。”
　　很平常的家常话，爸爸对女儿的关怀。别人听来也许感动，在我听来，汗毛直立。
　　在这间屋子里我总觉得恍惚，好像还是那个下午，有人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怒喊着“我杀了你！”
　　“新月！”坏了，又走神了。
　　“这孩子，你有没有听阿玛的话？”
　　“嗯，听到一点儿…”我看见爸爸头上出现两条黑线。
　　“我在说，明儿你额娘带你进宫去给娘娘请安，想是娘娘会留你住下。宫里的规矩你学的不错，做的也很好，我要嘱你的是，你伯父家里的大格格常在娘娘宫里住，你是初来乍到，又是小的，一定要和你堂姐亲厚，别惹娘娘不高兴。”
　　“女儿知道。”要进宫去？那我的扇子怎么办？
　　“这些年你一直病着，少见家里的亲戚，到了宫里言谈间更要仔细，你是个聪明孩子，阿玛的话你该是你能懂的吧？”
　　懂得，不就是别说破了这个要命的谎言吗?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好不容易嘱咐完放出来，多呆在书房一会儿，我一定会崩溃。
　　回到房里连午饭也不想吃，蒙头就睡。

　　轻手轻脚走近床边，如月小小的身子淹没在被褥里。擦去她额头的细汗，可怜的孩子，已经两天水米不进，人像将尽的油灯，明明灭灭，昏昏沉沉。
　　祁嬷嬷已经叫人去府里传信，五格格病重。人去一天了，却还没有动静。
　　“腊…月…腊…月”靠得近，听见她细声唤我，我赶忙扶她稍稍靠起，倚在我怀里。
　　如月迷离的眼光对始终对不准我的脸。
　　“腊月，我好像渴了，也有些饿”端起参汤喂她喝几口，又给她吃了一小盅血燕，再吃不下。
　　“腊月，给我梳洗下吧，换上我那身新做的衣裳。一会儿阿玛来了，看我这样多难看。”如月突然精神了许多，我心头一酸，这是回光返照了。
　　如月满意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好美啊，腊月，你真是有一双巧手。”
　　我拿出所有在现代的化妆技巧只希望她能满意。
　　“腊月，你为什么总是不打扮？把自己弄得像个小村姑。”“奴婢本就是个村姑啊。”
　　“你不是，我看的出来，不卑微，不寒酸，不自贱。我虽不知你从哪来的，却绝不是包衣奴才家能养出的妙人！，以后你不用再怕我难受，你要美美的，我才高兴。”
　　这孩子，能不能别这么直觉纤细。
　　“腊月，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别说两件就是两百件奴婢也会答应。”
　　做她的奴婢这么久她从不强迫我做什么，更别说求了。
　　“腊月，其实，我阿妈是很疼我的。阿玛年轻时和我额娘感情最好，我的三个哥哥都是额娘的孩子，额娘生下我就死了，别人都不敢对我说，可是我还是知道。我这个样子原是一出生就该被溺死的，可阿玛不忍心，就偷偷把我藏起来养大了。你看我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上好的？让家里最有才名的祁嬷嬷带大我，书画礼仪，格格该会的我哪一样也没差过。他不来看我一是怕触景伤情，二就是怕被人发现我这不祥之相。”
　　如月指着自己的嘴唇。我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从小不见人的女儿，大了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现在好了，我要走了，阿玛再也不用为我烦恼，我也不用自苦。只是我长了这么大从没在阿玛跟前尽过孝心，没有伺候过他老人家一回，我很歉疚。我若去了，只求腊月姐姐能代替我在阿玛膝下做几年孝女，尽心服侍，看在我们多年相依的姐妹情分上，务必答应。”
　　这是什么意思？我刚想问，她伸手捂住我的嘴。
　　“姐姐，你千万别推辞，我仔细想过，对你对我对我家对我阿玛都是好的，另外，还有一件。”
　　如月好像说不下去，吸口气。
　　“等我咽气以后，求姐姐用你的巧手，把我这敞开了一生的兔儿唇给缝上。我不想看见额娘的时候，她被我的样子给吓到。”我已经哭的不能自已，只拼命点头。
　　“哗啦”门开了，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男人冲进来，抱起如月。这人我三年前见过一次，他是府里的老爷，如月的阿玛，工部员外郎郭络罗-长保。
　　我坐在门外，把最后的时光留给这对很悲剧的父女。
　　不知到过了多久，门有开了。老爷从里面走出来，我赶忙见礼。他眼睛全是血丝，神情古怪的打量我许久，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跑进屋，如月躺在床上。我走近她，她很艰难扯出一抹笑容，从怀里掏出那把乌黑的扇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千…里游…子问..之….”
　　断断续续咏完，如月把扇子塞进我的手里。
　　“姐姐…若再…见到他…还给..他…”

　　一个小小的陶罐，装下了如月短短的一生。静静葬在她母亲的身边，墓碑上没有名字。
　　偌大的书房里，老爷久久的静坐着。
　　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天里格格已经没了，我该何去何从？
　　突然老爷像被惊醒了一样喃喃自语，“哈，我的女儿有什麽好瞧的？偏偏要看。她却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就看不见了，发现不了。可怎么能死呢？太后今天要看你女儿，她当晚就死了？哈哈，真是都要死了！”
　　说完，他想起了我，一瞪眼，扑过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腊月只有十三岁，不是对手，直掐得两眼一翻。
　　“是不是你害死她，还要认作我的女儿？祸害！我杀了你，杀了你！”
　　谁要做你女儿啊？疯子，杀人啦！
　　“咳咳，咳咳”，脖子又被松开，空气真美好。耳朵嗡嗡直响，看见他恐怖的表情，我的天，如月，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任务啊？
　　长久的静默，让人害怕，想偷偷逃跑。老爷突然开口
　　“你是如月身边的人，她说你们姐妹情深。就算你别有用心也好，这也是你家格格的遗愿，我既答应了她，自会善待你。
　　现在我给你身份：从此时起，你就是我郭络罗长保家的五格格，叫郭络罗-新月，刚从别院养病回来。明日宫里来人接你，该怎么说怎么做嫡福晋会教，你好自为之。”

　　睁开眼，天已经擦黑了。又梦见了往事，一身的冷汗。叫小喜准备热水，吃完饭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