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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颗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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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随风散,从此天涯是路人。
面对默然的从谏,春笋有一瞬的失落。
也就一瞬。
八年时间给了人改变的权力,这种权力平等地赋予每个人,包括她自己。
“盛凯的合同有问题是不是?”春笋问,留意从谏的神色,果然从他眼神中发现端倪。
从谏的目光由起初的惊讶转为询问,春笋心里便笃定了几分,于是她接着往下说。
“销售价格有问题。”
从谏虽不语,他掐灭了香烟丢到地上那个方便面桶里,看向她,用目光示意她继续。
“今年PVC期货价格没超过人民币六千块,假设一条液袋用料十五公斤,那每条的原料成本在四百块左右。盛凯要了一万条液袋,销售价格三千块一条,相当于每条液袋毛利两千六百块。PVC的价格是公开的,所以……”春笋摊手,“要么公司销售的推销技艺登峰造极,让盛凯愿意接受这么高的价格。要么盛凯完全是个行业小白,闭着眼签的合同。”
中新华科技有限公司主业是制造销售集装箱液体袋的,在郊区有自己的加工厂,销售对象是各大化工厂。以前液体化工原料只能靠罐车运输,可用车型少,运价高。有了液袋之后,就可以用普通集装箱车来运输,相当于在集装箱内放了一个大水球,极大降低了成本,提高运输效率。
这些都是春笋为今天面试查询的资料。
她不打无准备之仗。
从谏目中神色变为赞赏,终于开了金口。
“你懂期货?”
“我可是经济学硕士。”
这话一出,春笋察觉到从谏眼神一闪,但是他很快恢复沉静,让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从谏转过身正对春笋,平静道:“在营销领域,原料价格跟成品价格没有必然联系。合同签订即表示双方对于价格的认同。”
春笋陷入沉思。
是啊。
把劳力士拆碎了当碎铁卖也不值钱。
可那是奢侈品啊,有品牌加成……液袋是工业消耗品,两者不能同日而语……
如果盛凯的老板是行业小白,哪个小白抬手能要一万条液袋?
如果盛凯的老板不是行业小白,那他怎么会同意这么高的价格?
春笋无法逻辑自洽,不自觉喃喃自语:“可我就是觉得合同不对劲。”
“成品价格要附加人力加工成本。盛凯的液袋加工要求高,工序复杂,制作难度是常规产品的三倍,所以合同虽然价格虚高,但说得过去。”从谏继续说。
春笋挠头:“是嘛,原来是这样。”
看来门外汉是她了。
纸上谈兵的果然不如实战经验的。
春笋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刚才她自傲了,读了几年硕士就自觉了不起。
“这份合同确实有问题。”从谏说。
哎?
春笋抬起头看向从谏。
“你想一下销售合同的几大要素。”从谏没再往下说,他的目光转为鼓励引导。
就像……他给她当家教那半年,讲完一道数学题之后,又出了一道同类型新题目让她自己来解。
哦,这该死的熟悉感。
可拦不住她心甘情愿走进他的套路。
她开始苦思冥想。
销售合同的几大要素。
甲方,乙方,单价,总价,付款约定,商品交期。
甲方是中新华科技有限公司,乙方是盛凯,单价五千……
…………
“啊!”春笋一拍手,大声说,“预付货款5%,账期两年!”
从谏眼中透出的赞赏,春笋明白自己答对了。
总价值三千万的货,预付货款一百五十万,产品交期两个月,剩下两千多万两年后付清。如果两年期间盛凯倒闭了,那这两千多万就成了坏账,等于盛凯以一百五十块的单价拿走了一万条工艺复杂的液袋。
所以一切的落脚点就到了,盛凯这家公司的实力能否撑得起这两千多万两年的账期。
“盛凯这家公司实力怎样?”
“未知。”
“怎么会未知呢?”
“一部的客户,信息保密。”
……
“那合同怎么会到二部的?”
“法务部的失误。”
二人都沉默了。
“那……”春笋试探,“你是打算查下去喽?”
从谏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呢?”
踌躇满志的他,好迷人。
春笋一时间看呆了。
“你住哪里?”
难得从谏主动向她提问。
“暂时住在水云苑。”春笋说,补充,“朋友的房子。”
“不错的小区。”
“还好啦,就是离这边有点远,我想换到这附近住。”住得近不用开车,停车费一天几十块呢。
“这附近房租不便宜。”
呃……
是的。
对一个打工人而言,房租才是消费支出的主力,停车费九牛一毛。
她怎么完全没考虑这一点?
春笋有点不好意思。从小到大,吃穿住行都有人给她准备好,她想要的都唾手可得。她从不需要在这些东西上费心思,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其他人也是这样。
他的存在让她恍然发觉这世上有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困苦无依,挣扎向前。
她跟他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春笋生日大年初二,高三那年她拒绝了父母,跟狐朋狗友们在夜店庆生,闹到深夜,开了十几万的酒,送酒的服务生是从谏。
两人见面,陡然尴尬。
穿着制服的从谏更加英挺帅气,朋友们纠缠着问他要联系方式,被春笋制止。
春笋跟在他后面来到后巷,看着他在夜色昏暗的灯光下弯腰打包垃圾,把垃圾袋塞进铁质垃圾箱里。挽起的黑色衬衣袖子,皮肤很白,小臂清瘦结实。
大年初二凌晨一点在夜店打工的少年。
她环起胳膊挡在门口不许他过。
“校长说过,不许在校生出来打工赚钱,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学籍。”
两人身高差十六公分,他垂眼看她。
“你喝醉了。”
“对啊,怎样?你要告校长吗?你以为我会怕?”
她掐着腰,顶着一头粉色乱发,穿着累赘复杂的蕾丝短裙,眼睛黑亮,鼻头冻得发红,像一只咄咄逼人的小鹦鹉。
他没说话,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一个个的,都当她是废物。
春笋突然觉得好委屈啊。
“我今天生日。”她咕哝。
“嗯。”他应了一声。
“他们送的礼物我都不喜欢。”她红着眼圈盯着他,“你准备送我什么?”
从谏显然错愕了。
“你不是跟我谈恋爱吗?知道我生日连礼物都没有吗?”她有点恶狠狠的,说话带着鼻音,“今天不让我满意我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他叹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密封袋,打开,拿出一根什么塞进她嘴巴里。
呃?
柚子糖?
有点好吃。
她嚼着,向他摊开手。
“还要。”
他把密封袋放到她手心。
春笋对着灯光看:“哪里买的?”
“做的。”
“自己做的?”
“嗯。”
“好吃。”
“外面冷,进去。”
“哦。”
就这样,她让他领进了屋。
从谏的情绪稳定是一种魔力,会让人乖乖听话。
后来春笋没跟校长打小报告,从谏更没有。
他们之间第一次相互有了秘密。
“找人合租是一种办法,你能接受的话。或者坐地铁四号线,地铁站在广场东边,不过早高峰人多,很拥挤。”从谏的话将春笋从回忆中拉回。
“哦~”春笋心不在焉地应着,留恋着回忆的余味。
从谏抬起手腕瞄了眼腕表。
“上班时间到了,回去吧。”
两人并排走在走廊,春笋感觉两人之间的隔阂消失了。而且那种隔阂是她单方面的,作为同事,从谏的行为举止一直得体适度。患得患失的只有她一个人。
哎。
跟他们高中刚认识那会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谁说的人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她怎么老在一条河里扑腾呢?
自寻烦恼。
“你住在哪里?”春笋问。
“观阳区。”
春笋惊讶:“你还住老房子?”
当年他跟奶奶住的老筒子楼,两间小屋加起来二十六平米,一层楼共用一个厕所。
“拆迁很久了。原址建了公寓。”从谏平静地说。
“是嘛。奶奶她还好吧?”
“去世很久了。”从谏淡淡的。
……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春笋道歉。
“人总是要去的。”从谏说。
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
两人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从谏推开门兀自走进去,春笋心里不太是滋味。
她错过了很多很多。
这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