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桑狸

1、第1章

　　日暮时分，就是南湾桥最热闹的时候。

　　郊外的草台班子前面密密集集摆了桌椅，不同于往常，这一夜座无虚席，甚至票价被炒翻了好几倍，票友们仍旧趋之若鹜，热闹劲儿就是连省城里的三流戏院也比不了。

　　南湾桥是三省交汇的交通枢纽，水路两栖，南来北往的通货都在这里卸岸，以此为中转运往大都会。因此这偏僻贫瘠之所鱼龙混杂，人烟鼎盛，苦力、掮客、商贾在结束了一天的奔波劳碌后都喜欢去听一听戏，廖作消遣。

　　今儿南湾桥的班子里涌来了许多新客，不乏都市里的贵人，汽车顺着河沿一直停到港口，那些穿着锦缎织就的旗袍的夫人会让丫鬟拿着锦帕把旧木椅子反反复复地擦拭消毒，好像生怕沾上一点时常坐它们的劳力们的穷酸气似的。

　　南湾桥之所以会出现这等胜景，全是因为那沛州城中颇负盛名的旦角陆湘苓。电影、话剧这种舶来品方兴未艾，梨园行当仍处于鼎盛时期，不少戏迷热衷于捧角，城中流派虽多，但陆湘苓在名气上论是当之无愧的梨园魁首。

　　人人都道陆老板年方二十，却已在省城唱出了名堂，各路权贵不惜一掷千金争相一睹其风采。他本人虽在繁华名利场里享尽风光，但不忘旧志，每年的六月二十九会屈尊来南湾桥唱一出，来纪念当年他在这里一票走红。

　　从城中的大剧院走到乡下的草台班子上，名角还是名角，总不能让那些荒腔走板的不入流草台戏子给他配戏。凭着陆湘苓的名气和人脉要找几个名头响亮的角儿并不是难事，可让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受万人追捧的角儿跟着他到这儿简陋地方里唱，资费好说，欠下的人情债却不好还。因此他干脆请票友来跟他票戏，至于调度、拉弦的，一律都是当年在南湾桥唱戏时的旧人。

　　这其中就包括钱醉怡。钱醉怡当年也是个有名的旦角，后来嫁了人生下孩子，身段嗓子再回不到从前，便在戏班子拉拉胡琴赚些家用。今儿南湾桥热闹非凡，几个跑堂的忙着张罗｜干果茶点，进进出出地从她身边过。她站在檐下调试着胡琴，耳边充盈着喧闹声，不时抬眼朝大门口张望，心里没由来得有些烦躁。

　　一直等到离开戏还有半个小时，钱醉怡的儿子丁玉春总算回来了，她忙迎上去：“人可接到了？”

　　丁玉春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个头蹿到了一米八，眉清目秀，很有几分机灵劲儿，摇了摇头手里的藤条箱子，往旁边一闪，自他身后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灰色黑条纹西装，理着平头，相貌俊秀，微微一笑：“小姨。”

　　钱醉怡怔了又怔，看着眼前人，眼眶竟红了，哽咽着说：“清庭，你可回来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表哥没回来时你千想万想，回来了你又哭，他去华洋留学一去七年，终于回来了，是好事，你哭什么啊？”

　　钱醉怡抓着傅清庭的手，两行泪落下：“你大哥死时我就觉得督军会叫你回来了，我是既盼着，又害怕，文庭他死的太惨了……”

　　丁玉春看了看傅清庭，又埋怨似的说：“说这个干什么，怪不吉利的。”

　　傅清庭神色平和，看不出太深重的悲与喜，只拍了拍钱醉怡的手背，安慰道：“小姨有话尽管对我说，我此番回来就不准备走了。”

　　那边戏调度已喊着催了，钱醉怡抽出手胡乱摸了摸脸上的泪，点着头道：“先让玉春领你住下，晚上再慢慢聊。我要上台，陆老板的戏怠慢不得。”

　　丁玉春依旧拿着怀文的那个藤条箱子，领着他避开宣沸的人群，去后院厢房里安置下。这空荡，外面已开始了咿呀婉转的唱腔，丁玉春道：“你不知道，今儿城中顶有名的陆湘苓陆老板来唱戏，那些铁杆票友都从城里追着来了，外面热闹得紧，要不要出去听一嗓子。”

　　怀文垂眸看着手里的梨花木起线相框，一个戏装女子揽着七八岁的小孩儿，相片被保存得很仔细，可边缘仍旧泛黄微蜷，看上去有些年岁了。

　　看他的神色，丁玉春本以为他是不会出去，谁知他将相框重新放回藤条箱子里，站起身说：“那就出去看看吧。”

　　陆湘苓是要压轴出场的，自然不会第一个先上。台上如今唱的是《白蛇传》，月白水袖挥得水花一样柔美婉转，女子扮相极好，嗓音也清脆，正以西皮垛板唱道：“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对这等好湖山我皱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丁玉春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听的都是草台棚子里不入流的荒腔，乍一听到这样上乘的唱腔，犹如阳春白雪，似要将那破败荒旧的棚子都隐没去，周遭仿若浮现出西湖那水波粼粼的韶景，白娘子的婀娜身影恰在眼前。

　　傅清庭也看得有些呆，当年他母亲最拿手的便是这一出《白蛇传》，五岁便开始唱花旦的她唱起白娘子得心应手。据说当年也就是那么一出《白蛇传》，让他爹看中了他娘，娶回了家当正房太太。

　　说是正房，当年他爹傅应龙还是游蹿在山野里的土匪，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是清政府县衙门里挂名的钦犯，按照他那时的行情，能不能娶上媳妇还另说。外公当年惧怕这土匪的淫威，加之母亲作为一个姿容绝妙的戏子，常惹来些流氓混混垂涎骚扰，为长久计，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把女儿嫁进了土匪窝子。

　　后来他哥哥傅文庭出生，他爹也由土匪变成了土匪头，结实了当地商绅，由他牵线被朝廷收编，由打家劫舍的山大王摇身一变成为了彦远府巡营管带。傅清庭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他不像他哥，还当过许多年见不得人的土匪儿子，他甫一出生就是官少爷，连他爹都说这小子命好，天生该是个显贵人物。

　　及至后来革命党起义，推翻了朝廷，结束帝制，彦远这边也闹革命，总督和新军协统夺权斗法，傅应龙横空出世，率九个营占据省城，先是拥护总督清肃革命党，后来又将总督赶下了台宣告独立。

　　至此傅应龙兵力达十五个营，江左重省彦远彻底归入傅应龙的掌控，他宣誓就任彦远督军兼省长，督理彦远军务兼巡按使，是名副其实的军事首领。

　　本着妻凭夫荣，傅清庭的母亲也该过几天好日子了，但这督军夫人的位子还没坐热乎，就被他爹休了，用汽车送回了杏核胡同的旧居。原因无二，身为督军的傅应龙看上了当时彦远首富陈氏的千金，陈家乃缙绅之家，行的西式做派，想让人家姑娘作妾，日日看正房眉高眼低？想都不要想。

　　傅应龙雷厉风行惯了，当机立断，休妻。因他与傅清庭的母亲成婚是按老礼儿，自然没有离婚这种摩登说法，一封休书就解决了。

　　傅清庭的母亲颇有些傲骨，不肯住傅应龙从前在杏核胡同买的旧宅，直接收拾行囊回了南湾桥，重操旧业。

　　那时傅文庭已大了，知道隐忍，跟后母处的还算和谐。唯有傅清庭心中不忿，时常从督军官邸偷跑出来到南湾桥找母亲，并要求跟母亲在一起生活。被母亲一顿巴掌扇了回去，怒骂：“跟我这个唱戏的娘在一起，你能有什么出息？”

　　从那以后傅清庭也学会了收敛，埋首学业，勤奋苦读，只在课余会抽空偷偷来看一看母亲。那时陈氏后母有意改善和傅清庭的关系，在琐碎生活上将他照料得很妥帖，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再加之大哥一直暗中告诫勿要冲动，将目光放长远些，他便妥协，默认了父亲停妻再娶的事实。

　　生活一直安稳平顺，直到傅清庭的生母过世。她是死于肺癌，被休弃后她抽烟抽得很凶，先是坏了嗓子没法唱戏，然后连整个身子都糟蹋坏了。傅清庭将之怪罪到父亲和后母身上，家庭关系重新降于冰点。

　　他在彦远读的是教会学校，用心学了英语和日语，一到十八岁便从好友那里借钱买了张船票去华洋，直到船开走他爹才知道，气得他拔出枪对着天连开三响，发誓就当没生过这儿子。

　　傅清庭在华洋读的是医学院，主修呼吸科，他到东京没几天就收到了大哥傅文庭给他寄来的一笔不菲的款子和书信，嘱咐他尽快将好友欠款归还，并认真学业，期待他学成归国的一天。

　　傅清庭后来想，大哥的资助多半是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只是他武贲出身，那时已贵为三省督军，不可能向自己的儿子服软示好。

　　这些原先还都只是猜测，直到三年期满，他顺利从医学院毕业进入华洋专科医院实习，傅文庭给他来了一封长信。

　　信中详叙了国内局势之严峻，军阀混战，诸侯割据，列强瓜分之行径越发恶劣，彦远三省军务繁杂，父帅夙兴夜寐，心中期盼着他能改念军校，将来襄助父兄，也为实现民族振兴，驱逐列强的夙愿。

　　傅清庭知道这信准是在傅应龙的指使下写的，因为随信附了一笔款子，比这三年里傅文庭寄给他的全部款子加起来还要多。

　　君子予以义，小人予以利，他父亲是两样兼行，先将他当君子深明大义，再把他当小人以利诱之。

　　按照往常的做派，他该将信和款子一并寄回，若是心情不好，还可以在后面附上一句话——吾意已决，勿扰。

　　但那时他久居华洋，深感于这个民族中军国主义的盛行和国力的日益强大的威胁，加之国人蒙昧，医身无力改变现状，身边的有志男儿纷纷义薄云阙，投笔从戎，他的一腔救国热血殷切，便接受了信中提议，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华洋陆军军官学校读炮兵科。

　　四年之期，他将要学成归国，却传来噩耗，彦远与皖中因争抢奥港大兴干戈，彦远后方的作战指挥部被炸，傅文庭战死。

　　七年以来，发到他手里的电报第一次是他父亲以自己的口吻，却是告诉他兄长的死讯。电报寥寥数语，最末却将‘速归’连说三遍。

　　速归，速归，速归。

　　傅清庭无法继续做他的孤臣孽子，只有收拾行装以最快的速度返程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