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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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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分,柳英泼泼洒洒。江南的一个小村庄里,人们都预备着扎起小小的草垛,等蚕爬上去吐丝。
“蚕要上树了!”一个女孩儿拎着裙子,一边大喊着跑进了屋里。那是个娇小的女孩儿,圆圆双髻,坠在脑门上。她乱跑的时候,发髻便如舞狮的绣球在头上乱颤着。她陷在了深绿的裙子里,整个身体都仿佛一条青翠的大尾巴。
这女孩是村口老渔翁的小孙女儿,名唤小七。
屋里的少女点了点头。女孩停住脚,又蓦地跑过来。少女抱住了她。她们抱得这般紧,少女的雪白衣裳,几乎要染上女孩身上的新绿了。有个妇人掀着帘子,急急走进来,骂道,“你这丫头又来了,抱得这么铁紧是要箍桶呢?栀子快被你勒断了!”
女孩笑嘻嘻地撒开手,“婶婶你骂栀子是水桶!”妇人咤了一声,却也不着了她的道,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跺着脚与她分辨。女孩又笑盈盈地弯身作揖,像拜年一般,又讨好地说道,“婶婶我带栀子出去玩了,我们要去看蚕。”
“你去年春天天天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蚕吐丝了,就不是从前的蚕了,它把自己吃掉了,变成了一只灰楞楞的蛾子。或者说呢,新生出来的蛾把蚕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吐成丝。这样奇妙的事,怎么也看不腻的。”
“去罢去罢,整天瞎说什么。”
女孩挑着眉毛,趁机说道,“那我就和栀子一同去了?之后我们还要划船。”
“不要带栀子乱吃果子,花瓣也不许吃,不然我把你这小丫头塞到酱菜港里腌几天。”
“罢了,我若是被腌渍了,栀子吃了我这块咸肉,不是又要闹肚子?”
婶婶作势要打她,女孩连忙拉住栀子的手,她们一起跑走了。
小七和栀子在村里逛了一圈。妇人们用稻草扎了一座座小山,预备着把蚕送上去。她们又要拜一拜蚕神。邻家的小姐姐也围在旁边,不时瞥一眼小七,分明是想撵走这个淘气鬼。可是栀子同小七立在一起,她又怕栀子多心了。
小七向她们问了好,拽着栀子溜达一圈,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她把栀子带回自己家里。她家在一条小溪边。门前荒地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屋檐上又有遥相呼应的“猫尾巴草”,像是一座座蓬蓬松松的紫霜花苞塔。那是屋檐上的瓦松。
“你瞧瞧,那是不是大花猫从屋檐上走过去,把它们的尾巴落下了。谁让它们偷吃我的肉。”小七从屋里抓了一只装满杏脯的罐子,就和栀子去溪边。溪边的柳树垂着丝丝缕缕的碧色。春风不住地吹漾着,许是要为它梳翠辫挽花髻。
栀子绞着小七的手,轻轻地踩到船上。她把手撑在背后,慢慢地躺下来。小七也轻手轻脚地爬上船,其实她总想一下就蹦上去。她解开了小船上的青绳,回转身来,却看到栀子的发髻散了开来,仿佛是缕缕烟岚。
小七把栀子的头发捞起来,细细地塞在她的颈后,她故作生气地训斥道,“头发要是湿了,你的头又会被风吹疼了。”她们并排躺在船上,小七把小罐子镶嵌在自己的肚皮上。如果把它放在中间,她就不能和栀子挤在一起了,而且栀子会被硌疼。
过了一会,下雨了。小七从身上解下她的木伞,她背着那把伞,便满以为自己是在仗剑行走天涯了。她俩撑着伞,坐在船上,顺流而下,
仿佛坐在很矮的亭子里。堆挤的水仿佛是软乎乎的肉。溪水发胖了,下一场雨它便长了许多肉。“栀子我们回去罢,下雨了,婶婶一定沿着小路一边寻着你一边骂着我哩。”
栀子眨眨眼睛,微微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小七知道她摇头的意思是婶婶不会骂你,而之后就是,好啊,我们回去罢。
初夏时间,栀子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真想把那甜甜的香味织成纱,再抱到溪边去浣一浣。
皎儿姐姐梳洗好了,走到栀子门前,向小七说道,“她们说今日有贵人们来踏青,小七要不要瞧瞧去?全是新鲜的少年公子,以后恐怕未必能瞧见了。”
小七嚷道,“我要和栀子一起去。”
皎儿姐姐叮嘱道,“栀子最好乖乖在家里,若是让人瞧见你的眼睛,那可不好了。可不要以为这是玩笑。”她又向小七叮咛着,“那些贵人们若是以为猫儿眼睛是个祸头,栀子妹妹可就得被捉走了。”栀子生着一对猫儿眼,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是紫色。因此家人们便以为她是个妖怪托生,便把幼年的她丢到乡里。乡里人起初深以为异,后来见栀子乖觉可怜,渐渐地也不觉着奇怪了。
小七怕栀子多想了,立刻撇着嘴,兴味索然地说道,“我不要去了。干嘛去看野男人啊?我要留着陪栀子玩。”
婶婶去溪边浣洗衣服,小七留在栀子家里。不过,小七玩了一会便饿了。栀子眨着眼睛,无声地问询着她。她知道小七这样目光灼灼的,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吃食。“我要吃桂花糖芋圆。”栀子略略抱歉地摇摇头,她和婶婶不爱甜食,家里自然没有。小七耐性地又和她玩了一会,到底忍不住说道,“栀子,我回家去讨一篮过来,我们现煮一锅也好玩。我今日竟然玩了带吃的来了。”栀子点点头。
小七一径跑出去,掩上柴门,又回望一眼。栀子隐在门内望她。她们都记得今日村里有许多外人,栀子是断然不能为人瞧见的。
栀子等了许久,小七也没过来。真是“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她无事可做,便戴上了面纱,扶着花篱藤架,慢慢地从家里走了出去。邻家姐姐的篱笆上趴了一片蔷薇。她立在蔷薇架下,微微倾身看着,温柔的花光氤氲在枝叶间。
这时,一阵疾声划过,一只箭挑去了她的面纱。不远处有人懒懒地笑着说,“谁在那儿?”他走到了栀子面前。
栀子惊住了,一点也不敢动,紧闭着眼睛。
她眼前晃动着一阵明光,是红日下落到人间了吗?
“栀子!”小七喊着,再疯跑了过来,抱住了栀子,把她往自己怀里按。小七抬头说道,“这位大人,我这位小姐妹,患有眼疾,见了光要流泪的。”她再把自己的花头巾盖上去。这小公子嗤笑一声,只以为是托词,不过是不愿让人瞧见脸罢了。他蓦地抬手,便把那头巾扯了下来,说道,“这样俗气,真是辱没了这位姑娘。”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间抖出一方鲛绡,就要给栀子盖上。
小七把它抢了过去,踩到脚下,“呸”了一声,说道,“轮得到你来动手动脚?我瞧你是个尊贵人,就没放狠话,你可真是给脸上头了。你也是稀奇,这弓剑不用来斩杀敌寇,来欺负女孩子做什么?岂不是辱没了它?”
“公子确是做得过了。”那青衣书生低低劝道。他把手中折扇向女孩们递了过去,抱歉地说道,“用这稍稍遮着光罢。”小七正要一把抢去,再恨恨地扔到地上。栀子却接了过去,挡在脸前。她透着那檀木花纹,静悄悄地观望着他。她整个人也无限小了,仿佛隐在雕花窗后。那溶溶漾漾的目光,似乎浸润得扇子散出了一阵袅袅的沉谧的香味。青衣公子依然瞧不见她的样貌,倒是怔愣了,他也察觉自己脸上落了一片微灼的目光。他微微笑了笑,便退到黄衣人身后了。
小七见他这样,却又气起来了,横了他一眼,嘲讽道,“你也这般大了,也该知道什么人值得交好,可莫要明珠暗投了。”她说完,便扯着栀子,意欲带她离开。栀子也淡淡地移开了眼光,翩跹地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