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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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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阴沉,自入了仲冬之月,便再没晴过天,大雪一场紧似一场,霏霏扬扬,漫天恣肆。
康熙此次奉皇太后驻跸畅春园,皇太后因违和之故,便未按旧例依水而居,而是改住在了较向阳和暖的兰藻斋中。
月中之时,康熙传召了宜妃、七阿哥之母成嫔和贵人郭络罗氏至畅春园随侍。郭络罗氏是宜妃之妹,不过并非同母,乃是宜妃之父三管保的侧室庶出,容貌和宜妃不是甚像,但肤如凝脂、宛转蛾眉处皆不在宜妃之下,入宫时间亦久,却不知为何康熙只将她册了位份不高的贵人。郭络罗氏性情温顺,与宜妃大为迥异,于后宫如云妃嫔中,并未有让人多去留心的地方。
可我对她却另有亲近之处,因为她是恪靖公主生母。
壬子这日,康熙带了宜妃几人照例来兰藻斋处问安,见皇太后歇下,才退至外间,乌嬷嬷又亲自熬了奶茶端来。
只不知何故,康熙面色始终颇有不悦,这时危坐在椅上,也不去饮茶,反倒似在心中思量着什么。
成嫔偷眼瞟看着康熙的脸色,诚惶诚恐地又低下头去。宜妃斜签着身子静坐在暗处,也是默然无语。只有郭络罗氏捧了手里的碗盏,一口一口细品,面色沉静,那颈间的一挂七宝佛珠在灯影下光晕流转。
眼见那红烛上的碳花愈结愈大,芯头偏垂,流下烛泪来。郭络罗氏搁下手中茶碗,走到烛台前,伸手从发间拈了枚花簪下来,轻轻就着烛尖上一剔,那红烛立即又亮了起来,反手插了簪子,微侧着头,道:“这奶茶本是蒙域特产,只是说起来,也快二十年没有尝过了。”
成嫔脸上一动,忙调过头去,怔怔地眼内一片茫然。
康熙此时抬眼向郭络罗氏一瞥,转过头对成嫔道:“去叫魏珠进来。”
成嫔不知康熙这会儿叫魏珠作什么,不敢马虎,忙应了一声,亲自掀帘到廊下去喊。
我转眸去看郭络罗氏,她神色依旧清和,可眼内一瞬,仿佛闪过些忧色,却又片刻隐去。
魏珠是在宫里摸爬了多年搓挪出来的,虽听见康熙叫他,脚上赶趟急走,规矩仍是纯熟,进屋掸了袖子磕头跪下,也不去问,只静候吩咐。
康熙却沉默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语调迟缓地道:“去叫八阿哥、九阿哥不必在宫门外跪着了。”眉心皱结,“对八阿哥说,叫他不要凡事多疑,每每用心于无用之地,于无事中故生事端!”
魏珠初听时还面色如常,可听了后一句,忍不住还是露了些惊骇之情,那习惯性的谀笑不觉僵在腮帮上。
我一整日都在兰藻斋内,此时听康熙如此说起话来,不知原委端底,不禁一愕,那边宜妃已低下头去。
康熙瞧着宜妃道:“你自己的儿子好歹也要管管,满腹智计心机,却是这样寒凉脾性。”
宜妃想是不曾受过什么重话,又是委屈又是惶畏,赶忙起身诺诺答应着。
康熙幽幽收回目光,却伸臂将那盏已冷掉的奶茶端在手中,拨着盏盖对魏珠道:“再对八阿哥说这句——‘罚一劝百政之经’,”稍一停,又道:“传旨把八阿哥的俸禄恢复了吧。”
魏珠眼中一亮,即刻平复,不急不躁地叩头应下,弓腰一步步退至门边,才侧身出去。
我静站在一旁,只听那灯头上“啪”地一声脆响,原来是又爆开了个烛花。康熙将奶茶送到嘴边,扬头一口气喝干,撂了碗,站起身来道:“回清溪书屋吧。”
门外服侍的小太监闻声已赶忙进屋来接,成嫔也忙托了大氅来亲手替康熙系好。
宜妃只盯着成嫔手中忙活,嘴角不觉带了些许冷笑出来,脚下不动,一方帕子却死死绞在指头上。郭络罗氏微微笑了笑,竟似不见。
康熙着好衣装,大步走到门口,小太监挑了帘子,康熙脚下一驻,却没抬腿迈出,默了一下,转头喊道:“宜妃。”
宜妃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喜道:“臣妾在。”忙忙地捞了自己的外氅,不及细扣纽约,便跟在康熙身畔一径走了。
成嫔咬着嘴唇站了半晌,也不招呼郭络罗氏,叫了外廊下自己的丫头来伺候着,怅怅地回了蕊珠院。
屋内顷刻走光,只剩了我与郭络罗氏,我对郭络罗氏一笑,道:“我送您。”郭络罗氏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拉住我,我只觉她掌心和暖,不由更生亲切之情。
她贴身的丫头早等候了半天,这会儿见我和郭络罗氏携手一起出来,不用吩咐,打着风灯自走到前面去,远近恰好,即照得见路,又不碍说话。
郭络罗氏挽着我手慢慢踏雪而行,良久只是默默。雪落无声,给这冬夜更添清旷静谧。忽听着郭络罗氏轻轻叹出口气,柔声道:“永宁,你若有幸,千万莫要牵涉到这皇家来,不过是一辈子的身不由己。”又叹了叹,“不知四格儿她身在漠北,过得可还好么……”
我心间一热,眼中也热上来,轻声道:“永宁从前在喀尔喀时,常得四公主呵护照拂,四额驸他待公主甚好。”
手上一紧,只觉郭络罗氏的手微微颤抖,似是心绪难平,好一会儿,偏过头来细看着我,语调中却透出哀婉,道:“你总让我想起个故人,除了德妃,我们两人最是要好,不然皇上不会将十三阿哥交给德妃抚育,也不会挑了我的四格儿嫁给她的侄儿。”
我心中一动,偏又酸涩难言,默然片时,低叹道:“我虽从未见过敏妃娘娘,可心里竟好似已认识了她很久。”
郭络罗氏眼内空蒙,似乎在努力追寻着遥远的记忆:“当年她和德妃同在永和宫,我和宜妃住延禧宫,已经多少年了呢?直到她死了,我也搬到景福宫去了。”
忽笑了笑,摇头道:“‘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纳兰这句可真好。我们这些人的命注定就是这般,她那样聪慧,去得那样早,可也未必不是福气。”
两人又再陷入沉默,只有各自靴底踩在雪上的声音夹杂着传来。我只觉心头一事不解,想了又想,还是问道:“宜妃娘娘是您亲姊姊,为何后来倒不住在一处了呢?”
郭络罗氏脚下一滞,停步道:“姊姊她……”
雪势更大,挟起了风,将身后斗篷吹着猎猎地飘扬起来。两只园内散放的血雉偏是不肯归巢,从一丛红瑞木后相逐着奔了出来,又朝着远处跑开了。
郭络罗氏盯着那两只雉鸟,面上转淡,慢慢道:“都是侍奉皇上,这后宫之内,都如姊妹一般,又何必分亲疏呢?”
说罢,离我又近一些,低声道:“我是心性散懒的人,这宫墙内外的事我本就不愿多理,也与我无干,你自己保重。”
我一愣,看她面色恬澹,也便笑了笑,退了两步,福身道:“雪沉路滑,娘娘小心。”
郭络罗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回到兰藻斋中,已近戌末,问过碧钏,知道皇太后睡得仍好,放了心便要回自己房内歇息。却见乌嬷嬷笑着过来,道:“皇太后叫格格过去一下。”
我答应着忙往皇太后屋子里去,掀了帘子进去,只看皇太后正偎坐在榻边,神色泰然,竟无丝毫初醒之意。微觉讶然,仍是笑道:“皇太后喊奴才?”
皇太后含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我走到榻前跪坐在地,轻轻替她揉着腿,皇太后伸手抚住我的头发,半晌,道:“你这样乖巧,果然很像哈斯其其格。”
我手上不由一停,抬头望向皇太后,她浅笑道:“那边架上有部《金刚经》,替我取来。”
我应了一声,起身走到窗下的多宝格边,果然有一部朱笔手抄的经书摆在隔断上,拿在手中看去,那封皮上的“金刚经”三字娴雅遒丽,竟是摹的董书工楷。只听皇太后在身后慢慢道:“皇上喜欢把她叫作敏儿。”
“这部经卷是康熙三十八年,她眼睛还瞧得见的时候为我抄的。你如今可明白,皇上为何偏好董其昌的书体了吧。”
我怔了怔,未敢接言,只捧了经书恭敬交在她手中。
皇太后捻着翻开几页,道:“五阿哥待你心思甚重,可我知道,你心底里的人可并不是他。”浑浊的眼内凛然一闪,继而叹道:“这宫里是容不下真心的,皇上将来若给你指了谁,你千万不要违拗。”
几上一座西洋自鸣金钟“当当”地恰敲了整点,眼泪转了又转,终于落下,我伏在皇太后膝头,百感纠缠,再也难忍,凄然道:“您为什么要敏妃娘娘死?只因为皇上爱着她么?您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皇太后不言不动,许久才道:“我初次看到你,便知道这从始至终就是个梦魇。皇上带了你来,固然是为了向漠北示恩,可我知道,他是在怨着我,他就是要我瞧着你,要我日夜难安。这么多年了,他心里的恨从未稍减。”
冰冷的手指极慢地握住我的手,道:“天教心愿与身违,可你要记住,是命运选择了我们,如我,如皇上,如哈斯其其格,也如你。我们身上只有民族、家国的使命,我们都是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先帝一心宠爱端敬皇后,一幕一幕皆是我亲眼所见,可最后又是怎样?”
深喘了几口气,怜悯地看着我道:“五阿哥本性敦和,我原本想要你跟着他,就是不要你再和哈斯其其格一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可如今看来,都是不成的了。”
长叹一声,松了我的手,仰靠回去,道:“去倒杯茶给我吧。”
我缓缓立起身来,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来,皇太后喜好茶饮,因此不论寒暑早晚,这茶总是搁在暖套之中,此时倒出仍是滚热烫手。
皇太后接过茶来,面上漾出笑意,没有去喝,却将那茶盏紧紧抱在手中,闭目絮絮地道:“还好,还不曾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