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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那进来之人还未及收足立稳,四下里转瞬已是烛火通明,牛油风灯特有的焦膻味立时充斥在周遭的空气中,让人阵阵作呕。
      我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地睁不开眼,一片混乱中,只听身侧呼啦啦一片甲胄声动,原本不大的屋内,俄顷间已立起无数的锦衣侍卫来,皆是佩刀在身,反手握柄。
      眼前视线模糊,只能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原来是你们!”

      康熙背着双手自后堂缓缓转出,一双眼内此时尽是尖刻的锋芒,只有颏下一蓬花白的胡须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的身后,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胤禟垂手相随。八阿哥眼神淡淡向那来人的方向一瞥,眉头轻皱,立即又复肃容低头,掩住了些许失望之色。

      只见胤祥怒目圆睁立于堂中,双拳捏得咯咯作响,牙关紧咬,双眉扬起,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一张脸上又是惊诧又是愤恨。
      三阿哥抢上几步,指住我们叱骂道:“还不跪下!”
      我身后那名侍卫正是舒鲁,这时伸足一踢,我腿上受力,一下子便跌跪在地。随即慧心也被推倒在我身旁,满头冷汗,两颊乌青,不住地喘息,果然也是被捂住了多时。
      胤祥见状,怒极反笑起来,大声道:“皇阿玛叫儿子跪,儿子自然要跪!三哥你却急得什么!”
      三阿哥被噎得面色紫涨,气点着胤祥,嘴巴一开一合,却答不上话来。
      康熙闻言,昂头哈哈大笑,劈手便掀翻了阶前的香炉,那白森森的香灰扬洒四散,直呛入呼吸,可却没一个人敢咳出声来。
      一字一顿冷声道:“朕要你跪下!”
      胤祥呆了呆,一言不发,咚的一声,直直地跪倒下去,只有腰板依旧硬挺不肯稍弯。
      康熙面如寒霜,语气冷厉,向我道:“你与十三阿哥来此何为!若是欺瞒了一个字,朕断不会饶你!”

      我情知今日已堕陷坑,只未曾料到,皇太子被废不过百余日,他竟已迅即出手。
      抬头定定地看向胤禟,他只是无声地站在八阿哥身后,形如槁木,眼内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却目不转睛地始终望着我。

      我对他凄惘一笑,心里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伏首磕了个头,答道:“回皇上,奴才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奴才久在内廷,轻易不能得见十三阿哥。皇上欲问何事,奴才实是不懂。”
      康熙冷冷哼笑,盯视住胤祥慢慢又道:“你以为朕在问她什么?内外勾结,处心积虑。你可不要告诉朕,这八个字你也听不懂!”
      胤祥亦是重重地磕了个头,垂首之间目光在我身上掠过,沉声道:“永宁虽为儿子外家之女,但儿子与她并不相熟。儿子若有让皇阿玛误解的错处,自是一力担当,还请皇阿玛明查,万不可无端冤枉了无辜之人。”
      康熙摇头恨叹,道:“你如今是真得出息了,便是朕来亲问,也会装出一副大谬不然的样子。”说罢,从袖内掏出一页信来,向胤祥眼前一丢,喝道:“这个瞧着可眼熟么?”那信纸轻飘飘地旋落在胤祥膝前,只见信上既无抬头,又无落款,只疏疏地写着几行蒙文。
      胤祥抖着手拾起信来,赶忙细看,却是越看越惊。
      康熙缓缓道:“‘时机已至,欲图之,务于万寿之期借凝春堂一晤。’朕念得可有错漏?
      胤祥慌忙道:“皇阿玛明鉴,此信儿子从未见过,显是栽赃,儿子斗胆,不知皇阿玛这信自何处而得?”
      康熙冷笑道:“你还要跟朕问原委么?上月左都御史赵申乔曾陈奏于朕,储君之位不可虚悬,请立皇太子,以定国本,安乂天下,果然今日尔等便诱于党类,各有所为,以希日后荣宠。你二人今日俱在此间,还有什么可以狡辩!”一语言罢,口气已是勃然大怒。

      正在此时,忽就听见门外侍卫惊呼道:“恒王爷,恒王爷!你……”一片阻拦声中,胤祺已闯了进来,脸色煞白,顾不得看我,惊慌地扑跪在地,膝行到康熙跟前,连连叩首道:“皇阿玛,儿子知罪!永宁来此,是儿子约了她!”
      康熙目光冰冷,并不理睬他方才所说,反淡然道:“老五你来得正好,也省了要人去传你。”略一顿,又道:“朕曾密谕你微服入蒙古各部,你现在把原由说与他们听。”
      胤祺伏在地上,背心战抖,却不肯启声回话。
      康熙怒道:“你也要抗旨么!说!”
      胤祺喉头颤动,半晌才道:“自三年前开始,儿子便断断续续使人探得,京中与蒙古之间有人用海冬青来往书信,但因那海冬青生性狡黠,轻易擒获不到,只两年前曾射下一只,信上寥寥数语,皆是觊觎悖逆之言……”
      康熙冷冷瞥他一眼,道:“继续说!”
      胤祺额上细细密密沁了一层汗,强抑着道:“儿子奉旨入蒙,虽难以彻查究竟是何人传递,但却发现……发现那海冬青是往漠北喀尔喀三部方向而去……”
      甫一讲完,却立时抱住康熙的腿,哀声道:“皇阿玛,儿子从不会说谎,今日也决不会欺骗皇阿玛!此事与永宁断然没有关系,的的确确是儿子约她在此相会!”
      康熙“哦”了一声,哼道:“你约她做什么?”
      胤祺并不看我,眼里俱是悲戚,埋首颤声道:“儿子与她在宁寿宫中朝夕相见,两情相悦,此事皇太后、儿子额娘皆知,皇阿玛一问便明。儿子已请下皇太后懿旨,今日见她,是要她……要她嫁给儿子!”

      我口唇干涩,一颗心几乎便要碎裂在胸腔中,抬眼回看住胤禟,那双淡灰色眼睛里的目光阴戾已极,直似要把我生生勒死。

      屋外不知何时已是云障驱散,月正中天,那满天清辉,透过洞开的大门,直映在屋内的地面上。

      一团沉默中,八阿哥忽上前几步,温然道:“皇阿玛,五哥既言是儿女私情,想来和这信上之约不过事有凑巧,只是那后堂羁押的奴才……”
      康熙眼内空洞,半晌,将手向后一挥,道:“胤祐,把人带来。”七阿哥连忙答应,却是面有不忍,磨蹭了半天,方要两名侍卫架了个女孩子上前,辫发披散趴跪在地。
      我转眸向那女孩一看,却是瞬间如坠冰窖,原来那女孩不是别人,却正是红玉,此时神情委顿,兀自抹泪不止。
      康熙冷眼瞧着我,道:“私相夹带,通传消息,你们这‘恰恰用心’可是要用在谁的身上?你只当焚灭字纸,朕便不知了么?”
      转头盯向红玉,慢慢道:“字条到底是何人所书?他又要你递的什么话来?”

      我浑身冰凉,心思却格外分明,正欲顿首作声,却听胤祥已大声道:“儿子愿认,这奴才所挟字纸正为儿子所写,儿子……”
      忽然,身边的慧心猛得跪蹭上前几步,伏地高声截道:“皇上!都是奴婢的错,请皇上杀了奴婢!”
      康熙一怔,大出意外,不由皱眉道:“你?”
      慧心将头用力抵在那金砖地上,瘦弱的脊背轻轻发抖,依旧大声道:“是奴婢痴心妄想,贪慕荣华,累及十三阿哥,一切事由格格并不知情!”
      八阿哥忽而笑了起来,语气却极是温和,道:“你是谁家的奴才?原本就不是宫里之人,若是无人授意,你何以认得皇子,他又写字条给你一个微贱之人作什么?你可不要做欺君之言。”
      慧心听了,反倒仰起头来,面带讥哂道:“回八阿哥话,康熙五十年木兰秋狝之时,十三阿哥曾奉皇上谕旨迎我土谢图汗部来朝,十三阿哥之母也本出自我部,奴婢若说不识得十三阿哥,才真是欺君之言。”腮上忽泛起些红晕,道:“奴婢仰慕十三阿哥,彼时一见倾心,又贪图皇子身份贵重,遂生非分之想,我蒙古女子便是如此,若是喜欢了谁,自然要对他纠缠不休。”眼波流转,偏头向胤祥一望,又道:“十三阿哥早对奴婢厌恶至极,只碍于奴婢出身外家,故无奈之下方令人送来字条,实是为斥责奴婢,不可再用无用之心。”
      八阿哥面庞之上一时阴晴不定,想了一想,犹不罢休,绕到红玉跟前,弯下腰蔼声道:“你不要害怕,你说她的话可是真的么?皇上所问之事,你可不能撒谎。”

      我见他如此,心中反无挂碍,咯咯冷笑了两声,稽首向康熙端凝行了一礼,道:“奴才今日虽在圣躬之前,但有一大不敬之言,皇上或以为辩白之词,亦不可不说!”

      垂眸只看着地上,道:“盖闻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我土谢图汗部荒服之地,然世受隆恩,相为姻亲。倘今附从皇子为党,日后亦不过仍为一王而已,于我部何加哉?奴才家世笃忠贞,今反获诬,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竟不知何人心计如此奸邪?”
      又再叩头,一字一字清晰道:“奴才今日既已出此僭越之语,愿以一死,证十三阿哥清白,证我土谢图汗部万千生民清白,万乞皇上荃察,莫令上位已损,而沉屈未申。”

      红玉斜了眼角战战兢兢地瞟着我,却见一直没有作声的胤禟这时突转向她,森然开口道:“人言勇者竭力,信者效忠,你本就奴仆之人,今既行差踏错,若再肆言攀指,当思己身,是拖累主子、牵连满门之罪。”
      红玉身上一抖,怯怯地道:“格格她……”滞了片刻,快速扭开头道:“格格并不知晓,此事全如慧心所言,只因奴婢之兄在十三阿哥府上听差,是以才由奴婢转递,十三阿哥的确字字句句皆是愠怒诘责之言。” 话至最后,竟是摒了孱弱之气,语声渐渐倔强起来。
      一语说完,稍怔了一忽,砰然磕头,又即凄然道:“奴婢罪过,甘愿一人领受,只求皇上开恩,饶过奴婢全家老幼。” 说罢,反手猛得一把从身侧侍卫腰间抽出佩刀,在颈上一勒,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溅射在屋内那朱红的漆柱上,又蜿蜒着淌下。

      我惊呼出声,跌撞着扑了过去,哆嗦着用手托住红玉的头,只见她眼角含泪,呼吸已停,已是再也无法活转。红玉的血温热地黏在我的手上,又迅速地浸透了我的衣裳,哀痛绝望到无法呼吸,转头恶狠狠地瞪住胤禟。
      我的手上从前沾过救人的血,而今天,却沾满了杀人的血。

      胤禟只是仍看着我,忽远又近,残忍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才慢慢地漠然道:“此事谁也不准去告诉王嫔,只说是失足落到湖里淹死了便可。”在场众人皆不敢违拗,俱都俯首应是。
      我眼看着两个侍卫奔进来,抬起红玉软绵绵的尸体消失在门外,心里倏忽一惊,手上仓惶抓摸了几下,一把将慧心的手牢牢握住。
      康熙道:“胤祺、胤祥、永宁留在此处,其余人等退到屋外三丈,朕不传谕,谁也不准擅入。”
      八阿哥欲言又止,七阿哥却赶忙弯腰应承,足上虽跛,却是硬撑着快步而行,当先领着众人退出门外,三阿哥颇有些悻悻,撇撇嘴角也即跟了出去。
      一个个的身影在我身旁退尽,掌心中血的味道又甜又腥,已在指间逐渐板结凝固。我仍死命拉住慧心的手,任凭一个侍卫来掰,也是绝不肯松,只怕这一分开,与她便是生死永隔,再不能相见。眼里的泪水不断地涌出,又苦又咸,直顺着唇角渍进嘴里。
      慧心红着眼眶,使劲地向外抽着手,哀求道:“格格,你放手,求你放手吧……”
      胤祺伸臂拼命扯住我,冰凉的手攥在我的腕子上,低声在我耳边急切地央求道:“不要辜负她的苦心。”随即又扬起声音吼道:“这样没心肝的奴才,你护她作什么!还不放手!皇阿玛自有圣裁!”
      我白着脸,直要虚脱一般,呆呆看着胤祺。怎么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好像认识又不认识?

      牛油风灯昏黄的光线,将屋内四人的身影直曳到角落的黑暗中。一只夜蛾扑着翅膀一下下撞在那灯罩上,跌下去,又扑起,终于翻转着钻入,渺小的影子却只挣扎了几下,便腾起一缕青烟,再无声息。

      康熙步履缓重,走到胤祥面前,弯膝蹲下,那龙袍的下摆直拖在地上,蹭了斑斑尘埃。伸出青筋虬结的手扶在胤祥肩头,道:“康熙四十五年,朕把你大妹妹嫁至翁牛特部,四十七年又把你小妹妹嫁至科尔沁部,送她们到塞外苦寒之地,离乡别井,再无归期,你可曾怨过朕么?”
      胤祥喉间哽咽,低头道:“儿子从未怨过。”
      康熙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虚远,又道:“朕将你从喀尔喀带出来,你可曾怨过朕么?”
      我只觉自己仿佛已是脆弱地不堪一击,方才硬撑住的一口气也在渐次消散,茫然道:“永宁此身只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从不敢怨。”
      康熙沉默良久,忽悲笑出声,怔怔道:“十三格儿去了三年,十五格儿去了一年,她死的时候还没过十九岁生辰。一个在六月,一个在腊月……康熙四十八年还没过完,朕就连着失去了两个女儿……”捏在胤祥肩头的手抖得厉害,“你们说,朕的心是不是太也狠了?”
      胤祺深深地压下头去,不愿作答。
      胤祥满眼悲意,仰面望向康熙,半晌,重重叩首道:“皇阿玛曾言,帝王治天下,不专恃险阻,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边境自固。我朝施恩蒙古,并令归心,以其为屏藩防备朔方,保国家固若金瓯,无一伤缺。皇阿玛圣明洞见,儿子与妹妹们俱都明白!”说话之间,肩头却已离了康熙之手,只任他那么空落落地伸着。
      康熙定定看了胤祥一会儿,慢慢立起身来,面容又复淡漠疏远,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不曾真实存在过一般。
      踱到胤祺身前,垂目道:“老五,你是当真喜欢永宁么?”胤祺忙点头道:“儿子是真心实意,求皇阿玛成全!”

      我的头撕撕裂裂地疼痛,耳边嗡鸣成一片,却仍是听见康熙的声音在恍惚间传来:“朕知道了,可是朕不能把她嫁给你。”
      突然放松一般地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只有无边的黑暗将我迅速吞噬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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