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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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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过半之时,良妃病势转沉,康熙却带了三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随驾,去了汤泉驻跸。
戊申这日,皇太后召了我去,虽还勉力带笑,可面色却不甚好,显见颇为憔悴。叫了宁寿宫的一个大丫头绵霞捧了参莲饮来,又对我叹道:“良妃只怕难以撑过这几日,你们将这汤药送去予她,只说是我的意思。” 我和绵霞一齐应下,便往咸福宫中去了。
这咸福宫早年主位本是仁孝皇后之妹赫舍里氏,良妃虽较之年长,但地位不及未有封号,只住于偏殿,后赫舍里氏早逝,良妃晋封,她却无论如何不肯搬去正殿,仍只居于原处。
因是皇太后懿旨送药,早有小太监跑来通传过,所以我和绵霞来到咸福宫中时,宫内首领太监已等在廊下多时,这会儿连忙亲自引了我二人进到屋内。
我一踏进那偏殿外间,却是不由脚下一滞,原来胤禟竟也在此。两人目光稍一触到,即各自转开头去,只有绵霞福身行了一礼。
我不敢停步,忙又走进内间去。只见良妃双颊深陷,眼中全无华彩,披着头发仰卧在床上。八阿哥正席地跪坐在她身前伺候,这会儿见我们进来,也不起身,只偏过些头来稍微致意,轻声谢道:“劳驾你们了,将药搁下吧。”
只是语声虽低,良妃却仍是恍惚听见了,挣着便想要坐起,一边咳喘,一边急急拢着头发问道:“是皇上瞧我来了么?”虽气息微茫,恹恹若绝,可依稀还能辨出昔日的柔媚之态。
八阿哥见了,叹了口气,劝道:“是皇太后叫人送药来给额娘了,额娘一会儿吃了,过几日好了,自然就见到皇阿玛了。”良妃此时神志已乱,昏昧间只听提到康熙,便即喜道:“快端药来吧。”
我见她景况如此凄楚可怜,不由大是不忍,虽明知这人参也不过续命片刻,仍是咬牙从绵霞手里接过药盅,轻轻走上前,也敛裙跪下,柔声道:“良妃娘娘把药吃了吧。”
良妃被八阿哥扶着手,颤颤地接过盅子,端在手里痴痴地看了半天,忽一下子抬起头来,嘶哑着嗓子向站着的绵霞叫道:“你为什么拦着皇上不让他来瞧我!为什么拦着!”说着,一把将那盅子砸了过去,只是手上全无半点力气,那盅子虽丢在了绵霞身上,可汤药却是尽数洒在了自己和八阿哥的胳膊上。
绵霞自来便在皇太后身边,内廷宫人也皆让她三分,何曾受过半点委屈,这会儿又羞又忿,立时就坠下泪来,用帕子掩了脸,转头便跑了出去。
八阿哥亦是又惊又急,又忧心良妃,好半天才强自稳下心神,抖着嘴唇,犹自蔼声对我道:“还请你回去奏知皇太后,皇太后时刻挂怀额娘,怜悯仁爱,是我母子大造化,待这几日一过,我再去皇太后处谢恩。”
我垂首应了声是,见他这时全心殷殷地安抚良妃,也不敢再扰他,默默地起身退了出来。
外间却也不见绵霞身影,想是已一路回了宁寿宫。我怔怔立了一会儿,也不去看胤禟,低头走出了咸福宫。
空中不知何时已飘下雪来,簌簌沾衣,清寒透骨。忽听身后步声橐橐,一人已不疾不徐跟了上来,我默然又走一段,这才驻足回过身来。
只见漫天雪吹中,胤禟正平静地看着我,眼中无喜也无悲。良久,慢慢走到我身前,伸手一枚一枚解开我领口的纽子,将手探进衣内轻轻抚摸过我的颈项。
我颈上淤伤早已痊愈,看不出半点痕迹,可此时仍觉丝丝牵漫,只是却不是疼在颈间。我肩头发抖,战栗着伸出手按在他手背之上,仰起头来望着他,颤声道:“九爷,我求你不要害十三阿哥,这世上已无至亲之人疼他……他一个人实在是孤苦伶仃。”
胤禟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眼睛,半晌,渐渐浮上淡漠之情来,松开手走远几步,慢慢道:“这世上何人不苦?十弟亦是自幼失母,你说他苦不苦?如今八哥与他额娘又苦不苦?”
静默片刻,冷冷又道:“唐太宗玄武门之变亲手杀兄诛弟,宋太宗斧声烛影才谋登大宝,明英宗夺门之变方复辟南宫。”转头冷视着我道:“既是一人之荣辱又非一人之荣辱,既是一朝之兴亡又非一朝之兴亡,万人骨枯,天下皆苦!你说是也不是?”
由宁寿宫复命回到住所时,遥遥便见慧心正忧急地立在门廊下等我,这时看到,连忙小跑着将我拉进屋去。我见明心竟是不在,不由微觉奇怪,又见慧心已端了熬下的姜片汤来,想了一想,问道:“是谁来过了?”
慧心道:“五阿哥方才至宁寿宫请安,正遇到绵霞哭诉,便过来瞧瞧,本是要等格格,但因领了差事不可久候,这才走了。”踌躇了一下,攒眉又道:“格格可受了委屈么?”我向她笑了一笑,道:“你不要担心,我并未受丝毫委屈,良妃娘娘甚可怜,你们都不可再提此事。”慧心听如此说,赶忙答应。
这时,却见门帘霍地一掀,明心满头霜雪,夹了一把油伞,自己却未撑着,急急走回屋来。见我安坐,脸上才始一松,只道:“奴婢恐五阿哥等得着急,去寻格格了,想是走岔了。”
慧心忙替她接下伞,也端了姜汤来给她,我看她片刻,道:“你原来在延禧宫中,想来见五爷的时候也多些吧?”明心一怔,忙怯声道:“五阿哥、九阿哥并不常往内廷来,奴婢也并未多见过五阿哥。”我“嗯”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