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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芜城烟月 ...

  •   走不多几步,春野里清爽的草气就让那笙清醒了起来,任真岚牵着自己沿青水的流向走去。水流转弯处是高峻的岩石,上面垂下许多凌霄藤,缀着一串串朱红橘黄的花苞,在晨风里簌簌地摇。真岚加快了“脚步”,引着那笙拐过山石——
      整片细碎的波光搅着黛青的云影就这样蓦地跳入眼帘,春天的息风郡碧草逶迤、直延伸至骤然宽阔的水面,几缕羽白曦光从二人身后云层上落下,没入青蓝水波,缥缈得不像话。然而这还不是最让那笙震惊的。就在天光渐亮、湖水被映出通透翡翠色的那一刻,仿佛万千仙山桃花飘进水里,绿水两边忽然从水红到嫣红、一层层浸染上了娇艳颜色,与此同时朝阳从慕士塔格峰后完全升起,在另一方天际燃出夭灼云霞,与湖水遥相呼应。那笙看了这头看那头,目眩神迷,直问湖水中是什么。
      “这是泽之国独有的奇景‘胭霞汛’,”真岚看着远处的湖水,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水里红色的那些,其实都是水母。每年只有这么三至五天的清晨它们会大规模地沿着青水汇聚在晔临湖潮水里,而晔临湖水又只有在晴天才会有这样通透澄亮的碧青色——你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来就恰好能看到胭霞汛最完美的样子。”那笙一下子想起初遇炎汐时,青水里那些像桃花花瓣一样漂荡却抓不住的东西,原来它们聚起来,竟成了这般的云荒胜景。
      二人又静静看了一会湖面,直到那嫣红渐渐开始淡去,一只白鹄从水天间掠过,那笙才如大梦初醒般揉了揉眼睛:“真好看啊。”“嗯。”真岚应道:“我们该回去了,西京估计也该醒了。”
      回到露宿的青水边,西京果然已坐起来,拨拉着熄灭了的火堆,见二人过来,戏谑道:“这云荒上什么景色皇太子没见过,今天怎么巴巴地跑去看胭霞汛。”真岚垂目看他,笑道:“我见过,人小姑娘没见过,带她去看看。省得将来去了碧落海,还道空桑没什么美景。”那笙疑惑:“去碧落海?我为什么要去碧落海?”西京一派茫然地看她:“你不是和炎汐在一起吗?那将来海国复国他去碧落海你不去啊?”那笙比他更茫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焦躁:“我什么时候和炎汐在一起了?”西京抓头:“他是为你变身,你那时候还那么着急,我还以为……”
      变身……那天夜里的种种情景迅速在那笙脑海中滚过一遍,那笙忽然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这什么跟什么啊?”看着真岚无声询问的目光,她不知为什么就更急切地想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我那时都压根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是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看他那么难受所以焦急怎么了?”真岚似乎在看着她出神,直到那笙圆圆的眼睛瞪上他才忽地一笑:“是是,怪我们太想当然了。”那笙愣是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如释重负的味道,然而真岚并没有给她深究的时间,自顾自地转身飘走:“快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
      接下来一天的路是久违的平静。依着真岚细心划定的路线水路交替,倒也没再遇到沧流追击。到日暮时真岚和西京商议一番,到底是将那笙关进了那个酒气熏天的葫芦里,二人连夜赶路,第二日午后便赶到了芜城。
      打开葫芦把那笙放出来,二人少不得又被憋得一肚子气的小姑娘撒了一通火,但是她素来爽朗,也不记仇,发完脾气还是兴高采烈地去扯真岚斗篷要他带自己在芜城玩。西京连夜奔波,实在没精力奉陪,在客栈进了房间倒头就睡。真岚看了看外边还明晃晃的日头,幻化出正常人模样,道:“你饿不饿?先带你去吃点心可好?”那笙一听说还有美食,乐得原地小小蹦了一下:“好啊好啊那我们快走吧。”
      芜城的点心是苍梧郡的特色,大多外形简洁不多加雕琢,但细究起来每个跑堂和厨子都能向你细数它们的来历。比如这道“雪袍”,乍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小堆白沙随意拢在碟子里,实际上它的历史比空桑王朝还久远:彼时云荒四分五裂,其中离国的颜雪崖皇子尽心辅佐承德太子对抗叛军,在芜城声望很高,却因其威望为太子所忌,被承德在战场上陷害而死,芜城百姓为了怀缅他便制了这道简素的“雪袍”,里面是鲜艳的桃仁胶,埋上厚厚一层菰米碎和刨碎了浸过牛乳的梨蓉,以拟颜皇子白衣下的赤胆忠心。
      跑堂的见那笙对着五六样点心东瞧西看一副外地人模样,就热心地讲了一番颜皇子的生平事迹,说他怎样忠孝,明明承德无才无德,也一心辅佐为他平叛;说他怎样深情,钟爱的女子被太子横刀夺爱娶作太子妃,也照样将她的生死平安系在心上。最后说到颜雪崖在城门外被闭门不纳,那笙气愤至极地一拍桌子:“这什么兄弟啊,太狼心狗肺了吧!真该死!”真岚忙止住她:“小声点,周围人都在看你呢。”那笙哼了一声,待那跑堂的走了,对真岚道:“真岚,你说那颜雪崖皇子,真的就这样战死了吗?白璎姐姐跳塔的时候都有比翼鸟接住她,为什么他这样好的人却没有人救他呢。”说完才省起提跳塔这事可能会令真岚难过,马上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真岚却只是微笑了一下,道:“谁知道呢,也有民间传闻颜白皇子并未战死,有人在离江之上的风雨中见过他——昏黑雨夜里撑着一只挂了灯笼的小小渡船,还是一身白衣的模样。”
      那笙呆呆地听着,喃喃:“是么……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为什么感觉更难过了呢……”真岚拍了拍她,思索着有什么安慰的话语,那笙却道:“我总觉得他一直是迫不得已。你也一样。”真岚一惊,目光聚在她身上,那笙小声道:“他不想征战,却要逼着自己去打什么叛军维护承德太子;他明明那么爱无尘,也是迫不得已不能和她出走却要去娶一个以前都不认识的人。你也是啊,那么多的事情,都不是你自己的意愿,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苏摩还惨,苏摩起码想骂谁骂谁想打谁就出手……”真岚听着少女咕咕哝哝的话,心里重坠着几乎兜不住的酸涩,他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目光乱飘了几下忙借着桌上另一道点心转移了话题:“你看这道点心,名字很特别,叫做鸳鸯瓦*,是三百多年前的昭惠帝与怿庄皇后出巡苍梧时所共制,昭惠帝与皇后恩爱非常,因此当时民间就广为流传其配方。”毕竟是小孩儿心性,那笙顿时就忘了刚刚还叨咕着的东西,惊奇地盯着呈瓦片状的点心:“哇,都说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想不到你们还有皇帝和皇后能这么恩爱的啊?”
      被无辜拉扯进“无情”队列的真岚眉梢一跳,只能假作不闻,道:“昭惠帝溱璋与皇后紫芹年少相识,紫芹皇后才智过人,那次出巡苍梧是为帮助溱璋封印烛阴与苍梧交界处的灭蒙鸟,成功之后百姓将掉落的鸟羽制成笺,在上面作了诗歌颂扬这件事。据说他们俩脾性相投到十多年没有闹过不快,纵是在平民百姓家里,也是极难得的了。”那笙点点头:“那可真好啊……要是我也能像他们这样,该有多好呢!”真岚顿了顿,微微低了下颌,终究没有忍心告诉那笙这对伉俪最后的结局。
      用过点心后坐了一回就已是薄暮时分,芜城街道上也渐渐热闹了起来。不同于中州和最近桃源的宵禁,芜城的夜晚是温热而让人眷恋红尘气息的。天还没黑透,商贩星点灯火亮在灰蓝暮色里不甚明显。真岚带着那笙拐过小巷、顺着河水,走上一座石桥。芜城河景与中州倒有几分仿佛,沿河轩窗都启开,隐隐丝竹声或断或续飘过水面。小船穿梭在河道里,船篷里有女子的清唱。两端柳树垂坠的碧丝笼进暮烟,和叠叠青瓦一道看不甚分明了。真岚单手扶着石栏杆,向天际微微扬了扬下巴:“看,月亮。”那笙顺着他的目光、顺着升腾着水汽的蜿蜒河道看去,在重重屋檐那端看到了浅白的半个月亮。拉出的影子长长的,在河水里晃。两边的灯火渐渐更盛了,卤味、新蒸出的米酒、刚熬化的糖浆、胭脂水粉、渔船上堆的河鲜腥味一囫囵地混在一起难解难分。真岚从桥下泊过的小船上买了荷露,飘着几丝儿紫云英花瓣的浆液盛在小小竹筒里,插着一截儿苇管,放进那笙手中。真岚自己则买了一盏酒,芜城土酿,只香味儿浓,不醉人。他只端着闻了闻,并不喝。二人就这样站在人来车往的石桥上,看着白亮亮的月和河水,喧嚷街市和烟柳,不约而同地就从连日的血雨腥风和艰险重重的未知前路中放松了下来。可能是那种混杂的气味太过旖旎,动摇了一点百年坚冷的心志,真岚开口时,说的是并未料到自己会出口的话:
      “中州有句诗,叫‘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他停顿了一下,猛然惊觉自己情绪的过分漫延,忙收敛了心神,咽下后一句没出口的话。那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歪头看他:“那以后等你复国了,你在水边,看我在那里面梳妆可就好了。”真岚突然不敢回望她,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得过了头。毕竟那笙从来单纯又没个拘束,随口一说还真不一定存了什么更深的意思。轻轻咬了咬牙,真岚正待想句玩笑话带过去,那小姑娘却又说话了。
      “怎么?你不愿意啊?”那笙皱了皱眉,趴到栏杆上去追真岚垂落的目光,语气有些失望,然后马上又嚣张起来:“你要不愿意,我就学隔壁寨子的阿姐,把你绑了回去再说!”苗人少女热烈而直接大胆的表白闯进真岚神识里,搅动多少年积淀下来的自制和冷刻,一把火俱烧作飞灰。他毫不避让地望回那笙的眼眸:“愿意,一辈子都愿意。”看那笙笑逐颜开,他又苦笑道:“那天你果然是没睡着么。”要不是那日在赌坊她听到了自己和白璎的对话,他相信这小姑娘也不会贸然对有妇之夫下手。那笙果然在茫然片刻后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是啊……我听你们在聊苏摩的事,不是怕你们尴尬吗……”那晚白璎看着手中苏摩落下的那滴鲛人泪发了很久的呆,真岚的头颅就在榻上静静凝视着她,轻声开口:“复国之后,我还你自由。去找他吧。”白璎一惊回头,与他对视,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真岚也笑,却没有多少怅惘,十分坦然。白璎又道:“殿下这份好心白璎感激,只是殿下怕是忘了,我们六王的宿命,就是在无色城关闭后身朽魂消……”“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九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破解之法,也稍稍有了些许眉目,没准到最后真能改变这宿命呢。”白璎怔了怔,似是完全没想到真岚会把自己的事如此挂在心上,再垂眸时,一直淡漠的神情也波动起复杂的情绪:“真岚……”她顿了顿,咬了下唇,终于只是道:“……谢谢你。”
      想到那晚的事,真岚无奈地笑笑,看看周围四合暮色,道:“不早了也该回去了。顺道买些干粮带走。”那笙喜孜孜抱住他的手臂,一路左摇右晃地跟着他回了客栈。

  • 作者有话要说:  *鸳鸯瓦:出自温庭筠《懊恼曲》: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作鸳鸯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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