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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捉迷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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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晚于是再次郑重得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收敛笑意,“我叫季晚。”
他一遍一遍重复自己这个来得并不光荣的名字,象征他私生子身份,每一次介绍,就是把鲜血淋漓的伤口撕碎,重新贴好虚伪的笑容。
季晚、季晚、季晚。
袅袅。
李泱一次也没有记住他。
他们认识的时段太糟糕,略去饱受创伤的童年,互相舔舐伤口的幼兽也有三六九等。
后来季晚学聪明了,他把情感也一并收敛起来,放在心里,不再外露,与他温婉可亲的笑容一起彻底成为自己的标签。
李泱刚升上初中那年,学校举办了一次秋游,在公园里。
桐城中心新开了个世纪公园,草坪上坐满前来郊游的学生,秋游是个亘古不变的校园传统,李泱带了一书包零食,娜娜特意让他与同学分享,薯片、果冻、变着花样的牛肉干和猪肉脯,各个香甜可口。
李泱看着包里的零食咽了下口水,抬眼巡视四周,看着不远处江凭风在众人拥簇下发放糖果,就在刚刚,班主任来让班长领取糖果逐一发放。
李泱有些焦躁,咽了几口口水,抓紧手掌握住身下的杂草,缓缓吐出一口气。
幼年的那场意外在权威专家的开导下被他淡忘了一些,可潜意识里的惶恐还是无法根除。
这段经历是个意外,也只能用意外来形容。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生来就会遭遇不测。
李泱明确感受到自己的磁场发生了变化。他对江凭风的依恋超越了朋友之间的情感,发展成一种更深层次的仰慕。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接触,甚至更早一些,月色下朦脓的对视,昭示着雏鸟情节。
李泱还是小狗。
一只单纯的、满脑子只有主人的忠犬,胸口的铭牌上刻着江凭风的名字。
秋风萧瑟,江凭风面上没有挂着笑,但李泱还是隐约能看见他的笑,看他缓步走来,鼓起的糖袋子空瘪下去,里面的糖果所剩无几,李泱还是伸手,巴巴望着他:“糖。”
江凭风垂眸,手指僵住,眉头蹙起一个烦躁的弧度:“没有了。”
是骗人的,他还有最后一个。
躺在口袋里,躲在昏暗的角落,它的主人并不知晓。
李泱顿了顿,讪讪伸回手:“哦。”
同班的同学探头,嘻嘻哈哈叫江凭风的名字,“有人找你。”
江凭风扭头就走,李泱盯着他飘逸的衣角,发现自己已经抓不住他了。
他明明听见老师说过,学校里的糖是按人数分的,每个人都有。单单缺了一个李泱。但李泱并不生气,或许老师口中的每人一个并不包括小狗。
江凭风往前走了几步,各个班的领班人都在悄悄看他,看他漂亮的脸,看他高冷淡漠的姿态,看他高挺着腰板,四处寻人。
俏生生的女孩探出头,眨眨眼,笑意漫上眼睑,“凭风!”
李泱极缓慢得移开视线,对上女孩明媚的笑容,与吃瓜群众一起看向不远处的金童玉女。
“他们怎么认识的?”
“校花果然适合校草,救……怎么会这么般配?”
“哇,这是爱情吗?”
李泱于是又将视线移到故事里的女主角上。不认识的小姑娘,没有季袅袅明艳,可是很温和,有种书香气息,硬说其实是般配的。两个青涩的少男少女,一高一矮,都白得发光,笑容不似作假。
李泱被人用无形的手狠捏了一下心脏,眼泪就落下来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没有一丝声响,练就而来的技巧,小狗的呜咽无法得到主人的怜悯,一点声响溢出,就会拳打脚踢。
这种情感是什么?酸涩苦楚,一碰就碎。
李泱并不知晓。
他看女孩笑容灿烂,江凭风从口袋里捏出一颗糖,糖纸包得严实,阳光下熠熠生辉,应该很甜,李泱看见女孩笑容愈发灿烂。
回来后李泱问江凭风有没有创口贴,他的手被擦伤了。
江凭风垂眸,捏着他的手腕看了几眼,白嫩的手心布满了野草刮伤的痕迹,很难看,血渍漫成一条小溪,往下淌。
李泱听见江凭风问:“这是什么意思?”
李泱也不知道,他心里难受,又舍不得破坏外物,只好自残。
自残除了看上去疼,实际上还是蛮爽的,看鲜血一滴滴渗出,像看萌芽长成结出果实,鲜艳的红果。吮到嘴里是铁锈味,带点甜。
血液一滴滴落下来,也是他懦弱无能的表现,李泱听见自己小声开口:“喜欢你的意思。”
江凭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倒,在铺上了野餐布的草坪上,周遭投来诧异的目光,李泱无知无觉,只静静看向江凭风,这朵标准高岭之花。
“李泱,站起来。”
江凭风铁青着脸,几乎快维持不下淡漠的姿态,他伸出一只手,李泱受宠若惊,扶住它站起身。
没站稳,江凭风凑到他耳边告诉他:“不要随便说喜欢。”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小,李泱听清楚了,抬眸看他,“为什么?”
江凭风不再说话,他将视线拉得很长,对上邻班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目光柔和发亮。
名词解释一旦遇见瓶颈就可以动用例子,比方说“喜欢”这两个字李泱是不懂的,小狗也不需要懂,但江凭风给他举了个例子,就一切明了。
他的眼里是有喜欢的,只是不是对他。
江凭风喜欢谁,也不会是小狗。
他们之间有物种隔离。
李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被江凭风抱在怀里用棉签消毒。
李泱后来上学时才知道江凭风要比他大,大两岁,只是上学晚,孤儿院没那么多闲钱资助小孩上学。他拖到了八九岁的年龄,拖不下去了,就去上学,和李泱同一届。
伴读就要有伴读的样子,此后几年里吃饭喝水他们都在一起。
江凭风照顾他像在照顾一个残废。
这是李案安排的。他不是一个和蔼的父亲,李泱怕他,却也知道他爱他。
李泱说疼,江凭风就要哄他,李泱说累,江凭风就要背他,幸好他瘦,不然会闹出大笑话。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平等,不止是情感上的,还有物质上的,只是李泱不知道。这样的地位和关系是无法产生平等的联系,友情爱情亲情,哪一种都无法建立。
秋游回去,季袅袅又到他家玩,身后依旧跟着季晚。季晚不像初次见面时的消瘦,长高了点个子,人也壮实一些,他看上去还是很爱笑,像一只稍微长大了些的小白羊。
温顺到令李泱幻视起那日见到的女孩。
他想江凭风会喜欢,他就喜欢这种类型,可李泱永远也变不了这样。
他可以是温顺的狗,粘人的狗,却永远变不了人。思想上出了一些问题,无法抑制得感到卑微。
“泱泱,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季袅袅凑到李泱耳边小声嘀咕:“我在家很无聊,捉迷藏都没人陪我玩。”
李泱看了眼季晚,与他对视一眼,笑容在那瞬间绽放开来,季晚长得女气,秀气的美,和季袅袅如出一辙。
季袅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叹了口气:“晚晚太聪明了,我玩什么游戏都斗不过他。”
“我玩游戏也不厉害。”
“可我喜欢和你一起。”
李泱静静看着她,近距离看见她颤动的眼睫毛。季袅袅长得漂亮,杏花眼红嘴唇,大气的长相,有点像古希腊的雕像。李泱嗅见她发梢传来的香气,是草莓味的。
小姑娘都喜欢草莓。
李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草莓味的洗发水也是甜的吗,能吃吗?
思索间抑制不住低头,他将下巴抵在季袅袅的头顶,无知无觉道:“袅袅,我也喜欢你。”
喜欢你的气味,你的洗发水,喜欢你对我的好。
季晚在一旁微笑,面色不改,房门被人推开,江凭风远远叫了一声。
“泱泱。”
他快步走来,带来一个医药箱,李泱呆愣在原地,就被他箍住双肩坐到了沙发上。
“泱泱,”季袅袅红了脸,好似有些羞涩,“那你答应我的……”
江凭风轻声打断:“手抬起来。”
李泱把手抬高,扭头问她:“什么?”
季袅袅笑道:“捉迷藏呀。”
李泱说:“哦,等我换一下绷带,马上陪你。”
江凭风稍微用了点力,李泱倒吸一口气,眼底有些泪珠:“轻一点。”
江凭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凑到李泱耳边说:“什么捉迷藏。”
李泱想了想,也咬着他耳朵回答:“就是捉迷藏,一个人躲,一个人捉。”
江凭风问:“就不能一个人捉,几个人躲吗?”
“啊?”李泱迟疑道,“当然可以。”
最后玩的人变成了四个。
李泱躲在衣柜里,江凭风跟着他,四周空旷,衣柜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他们呼吸交织,此后几年纠缠不休大概也是从这时候开始。
李泱透过衣柜夹缝看外面,小声道:“我记性不好。”
江凭风看着他,不说话。
李泱接着自言自语。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可能会忘掉。”
他在暗示,至于暗示什么,李泱自己也不能明晰,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宽恕的理由。
最后他抬起头,翠绿的眼珠子起了两簇星星之火:“我想吃糖。”
捉迷藏结束得突然,江凭风中途下来投降,接着李泱也从衣柜里钻出来,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季袅袅晕乎间看见季晚也从窗帘背后走出来了。
三人居然躲在了一间房间里。
季袅袅觉得挫败,她一个也没找到。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李泱往她怀里塞了颗糖。
一颗草莓味的糖,李泱凑到她耳边说:“很好吃,快吃。”
季袅袅塞进嘴里,抱着李泱在额头亲了一口。
季晚走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哥哥,有我的吗?”
他喜欢叫李泱哥哥,腻在嘴里吐出来,好像多么亲昵,李泱还没开口,身后站着的高岭之花就开口回绝道:“没有。”
季晚便又笑了,他的笑容有股楚楚可怜的意味,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李泱顿了顿,把自己的糖递过去:“还有最后一个。”
季晚笑了一下,“谢谢哥哥。”
李泱很容易心软。做的梦也从不苛刻。
梦是第三纬世界,一切诡异荒诞的事件都有解释,睡着后会跨入平行宇宙,这也是季袅袅告诉他的。
无神论者感到荒谬,李泱皱起眉反驳:“你少看点小说。”
季袅袅笑了一下,略有些腼腆,告诉李泱,世上有比这更令人震惊的事,让他少见多怪。
平行宇宙确实存在。李泱睁开眼,太阳晒得他眼皮发烫,他睡了一夜,获得一头凌乱的头发,和好友恬静的睡脸。
李泱做了一场关于过去的梦,梦境模糊,转眼就忘。他揉了下眼眶,试图驱散最后那点困意,季袅袅翻身将他抱进怀里。
刚刚睡醒的好友低低笑了两声,往他怀里钻,撒娇道:“泱泱你忘了,今天周末,不用去学校。”
李泱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迟钝得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艳阳高照,“我们……”
季袅袅笑着接上:“我们昨天去商店买了毛线,你不知道要织礼物给江凭风吗?挑完之后你觉得我一个人不安全,我就和你一起回来了。”
有理有据,李泱无法反驳,心里那些别扭也消散了。
他捞了床边衣服往身上套,目光触及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整,自己定的闹钟明明是七点,手机坏了吗?
李泱又困惑得点开信息栏,没人给他发消息,自己前天和江凭风的短信还停留在两天前的——嗯。
李泱当时给他发自己拍下的风景照,是早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天色呈现橘红色,云朵奇异得构成了一只趴着的小狗,李泱用笔刷给他简单构建出形状,发给江凭风外加一句话——像不像我?
他只回了一个嗯,看不清楚态度,也无法辨析情感。李泱觉得棘手,不知如何回答,就放任了。直到现在,两人的联系也只停留在这个时间段。
李泱觉得心中酸涩,也按下来了。他去卫生间洗漱完回来,发现季袅袅还在,想了想,还是开口:“袅袅,我送你回去吧。”
季袅袅扭头,露出一个含羞的笑,“亲爱的,我今天休息。”
她歪了歪头,笑意浅浅:“你难道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吗?”
绅士的小狗拒绝不了女士的邀约。李泱下楼,手臂上缠了双白璧无瑕的手,他转头看了眼好友面上洋溢的笑。
他们穿戴整齐,李泱头发有些难打理,季袅袅替他扎了个小辫子,束在身后,雌雄难辨。
季袅袅又夸他,叹着气赞美他异域的容貌,羞涩的姿态,又粘着他说自己很喜欢他。
季袅袅经常这么说,自有记忆来,两人的对话常年围绕“喜欢”展开。
出门前李泱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庞大的肉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有点怕冷,围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装。
门被季袅袅打开。
江凭风一张俊脸上好不憔悴。眼下的黑眼圈抵得上纯种熊猫,唇下干涸发白,眼底隐隐冒着火。
“李、泱。”他一字一顿,似乎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字字泣血。
“手机信息为什么不回?”
劈头盖脸的指责下来,李泱被砸蒙了。他还没从江凭风来找他的喜悦里回过神,下一秒又听他开口:“我忘了,你有的是人陪。”
李泱无措地抬起头,看见江凭风对上季袅袅,目光似火,眸子里的火种就要化成实质,他们对视又凝视。
李泱有些绝望得想,他们果然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