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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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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污的老屋门口被特/警三面围住,像垃圾场一样洞开着,一张苍白的餐巾纸飘转出来,荒诞地粘在地上。
一位女干员正在说:“……希望你放弃任何可能的抵抗。”
里面是如此死寂,不说人,甚至有活物都不太可能。他们谨慎地对视,没有人往前走一步。
站在楼道里的行动负责人拿出扩音器,对着门里说:“仇小姐,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现在配合我们工作,从里面走出来好吗?”
又一阵腥风刮出,夹杂着阵阵粘腻的低语。
“她说什么?”负责人头皮发麻。
站在门口的女干员却皱紧眉头。
旁边人忍无可忍,在负责人一个斩钉截铁的战术手势下,刚想上前强闯,却被她猛地一胳膊挥出去。
“你知道伤亡能有多惨重么?”她说,头也不回,低声道,“而且……她没有恶意。”
又过了片刻,一切声息停歇。
干员转过头,冷漠地俯视向站楼道里、躲避在人群中的负责人,“她在说她的名姓。仇是她的父姓,不是她的母姓。”
门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送出的一缕风,微弱而曲折:“我的姓氏……是松间,我叫……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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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间杏子在这里住了26年。
前12年,她的名字尊父姓,起父亲起的名字,叫仇幸。仇幸的人生故事,和外面传的大差不离。
尽管她的存在在旁人眼里,已经是一个结尾,一个结果的注解;但对她来说,只要活着人生就在继续。
爷爷还在的时候,常常对她说:“囡囡,以前你是个机灵女仔。”这种话会在厨房里和饭桌上出现,他会一边拧开猪油渣罐子,一边在锅里炖沙尖鱼、笋、老姜,加豆酱水,配糜,嗓门高亢沙哑。
又带一屉米浆抹的肠粉,预先蒸好,来了再炒碎肉、煮虾仁、打蛋,按潮汕做法一铲子包成囊,送到桌上。
因为孙女爱吃这种杂烩做法,他也乐意伺候,一边大声讲着话。
这时肠粉还是晶莹剔透的,鲜的。
广东菜甚重留鲜。
坐在餐桌对面时,爷爷会吸着他的下火凉茶,追忆往事:“囡囡,你小时候多么会记事体。爷爷出门要带什么药,几时几点钟要吃什么药,你记得一清二楚。”
杏子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吞咽。
“囡囡,你同我一样——要强。从来不肯信自己不好。”爷爷讲述的方式十分曼妙,好像渺茫的戏曲,“小时候有人喊你汉奸仔,你不搭理人家,昂着头走掉了。再也不回头的。”
杏子把特地带来的龟苓膏和蒸香芋也都扒了个一干二净。
“囡囡,爷爷不能永远来看你。”爷爷说。
现在想来,“仇”姓好像一个诅咒一样。
杏子常在深夜被鬼梦惊醒,感觉一辈子也走不出这间屋。
她改成母亲起过的名姓,因为松与杏子都长在外面。
但她对日籍的母亲也毫无留恋,她和父亲一样烂。杏子还曾经对拖着枯躯、一步一拐,叮叮当当坐着公车来、窸窸簌簌提着包袋的爷爷很不耐烦地说:“做完饭了吗?快走!”
她也出过门。
在12岁之后的十年间,她断断续续地下楼买东西、办理手续、尝试上辅导班。
但还是在一次次的被刺后慢慢往回缩,最终弹回了只有自己的黑暗之地。
世界是如此的冷,她能看到的只是折磨和虚无。
爷爷是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
在他去世后,她不再回到人世。
大伯也关心过她。他送了唯一一台电脑搬到她家去,还拣了许多女儿淘汰的旧书给她;于是她日夜运转电脑,变成了每一位作者最期待的深潜式的读者。杏子沉迷网络,还赚了些钱。但她大伯不能理解她不出门,发火说不养这种废物,一定要她出门找份工作。
她不回应。每一次有外人登门,她一动不动地躲在曾经躲过父母互相砍杀的厕所里。
松间杏子如此生活近30年,也许最终会死于肠胃疾病、癌症或自杀,也就是说,将会死于一个谜。对于任何生活在外界的人来说,她都代表未知。而未知正是外界的人彼此之间的基本关系。
人和人之间总是不能互相共情。松间杏子在复杂的、“正常的”、集体的人间里行走,早把结局看到了底。她知道,没有人见过她所见过的残酷图景,也就没人能理解她的怪异,还有偏执和恐惧。外界同那间屋一样酷烈兽性。
她不如退避委缩,居住在无边的无何有之乡中的,一个方寸之间,却被她全部掌握的世界里。
五十个平方米。
直到她告诉纪南遮:“我已经打算出门了。”
事情不知在何处发生了转机。
故事必须重新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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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那天,有人来过她门前。
几个非常和蔼的人,往门缝里塞传单,自称来自本地的某个教会,殷勤地说可以帮她爷爷布道超度。
杏子当然没有理会。她一直沉浸在极度的痛苦里,情绪非常不稳定。
但他们每天都来,坚持循循诱导。他们的悼词非常美丽,她慢慢也就听下去了。
直到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来,通知她,爷爷确实是去世了。
那天她靠在门边,听完了那些话,便上网下单了一家药店的药。她还有些烈酒,头孢跟酒混用,据说是可以死人的。
但是,这时外卖小哥来了,做了件她想都没想过的事。
那个外卖员名叫泰远,是个年轻小伙子,刚从乡下来到深城谋生计,每天勤快跑单。他住处离这里近,早晚都会接到这户的单子,来来往往,听到了很多闲话。
总有人看他来得眼熟,拦住他,打听道:“你送那户的饭,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泰远被那些好事也热心的老年人、主妇、家里蹲们,塞了满嘴的八卦。但他是村里人,向来不爱乱评判些是非,遇着了任何人,总是想以相处为第一目的。
他很可怜她,因为他生长的环境总是温和、宽厚、辽阔的,完全没发生过这种血案。
他在生日这天,来到这户门前,笨拙地拿了根吸管点燃,说:“今天我过生日,我没有钱买蛋糕吃。我要唱首歌,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也祝你的生日——不管过了还是没过,也要快乐。”
然后他唱了起来,清唱,中间又尴尬地停下,低头拿出手机播放,用细若蚊蚋的假声跟哼。
然后他走了。
杏子正靠着厕所门坐在地上,离门口很近。
从第二天开始,她开始听那些传教的人在门口布道,“撒旦,我们唯一的教条就是没有教条……”她听到昏昏入睡,堕入一个甘甜却燃烧的梦里。
泰远每天的工作就是送餐。
有一次,有个人接到送松间那户的外卖,在她常点的米粉店配送点,骂了半个多小时。
他听不下去,以后就回回送她的单。
他也是穷人,但丝毫没有捧高贬低的习惯,只是同情。
他和松间养成了秘密交流的习惯。他敲敲门,她也敲敲门。
有时候她会在饭店送的名片上写:外面天气好吗?他则会回:一直很好。
深城刮风下雨三个多月,据说台风要登陆,但迟迟不登,外卖员都很难干,但平台不允许他们放过这一“商机”。
泰远的心情很不好。他很累,忙。要省钱,要拼命赚钱,才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才能有机会成家。
有一次,他站在门外,足足絮絮叨叨地说了十多分钟,全是抱怨:说家里的农田被淹了,父母老了又病了;说市里始终不给台风预警,他不想顶着生命危险工作;说昨晚他的摩托车被雨水倒灌进发动机,现在只好租电动车,一大笔钱搭了进去。
说着说着便愣了,过了好久之后,他抽出一张海报写道:生活真难啊。你从来不出门吗?
隔天一早,防盗门上夹着一张纸:“很多人都要我做这做那,但我发现我只能做自己。出门就代表勇敢吗?对抗所有人的期望算不算勇敢?我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假如我有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成为的人,我就会出门。”
泰远试探着敲了敲门,鼓起勇气说:“但是,没有人知道你的样子。”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在为这句话懊恼。
为什么要提人家的样子,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这是网友(防盗纱窗网)面基吗?
见到了又怎样呢,不是据说……
有次他碰上了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的人,来帮忙打扫她家的卫生。有个阿姨一边绑上口罩一边说:一个年轻女仔,老藏着不见人,铁定是破相啦。以前我见过她出门的,她脸上有道……不知是被砍的,还是误伤的……一道大疤。唉哟,蜈蚣样。
泰远硬着头皮在第二天站到那家门口。但是,敲过两声防盗门以后,他还没张口,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了。
他向下递米线袋,她从门槛后拿过来。没有刺鼻腥臭的气息,只看到了白银闪光般的肤色。其余的身影是晦暗的,轮廓是隐藏的。
他第一次,看到了她脸上长的、鼓起的、破裂的、粉色的刀疤,比传闻中还要恐怖,还要缱绻而迷人。
“请您给个五星好评。”泰远说。
松间没有说一句话,飞快闪身回去,门猛地关上。
泰远转身离开,走下楼梯,跨上自己的电动车,汇入傍晚流车河灯的街道。
他还是个男孩,已经是个男人;已经是个男人,却还是个男孩。二十三岁。他像往常一样汇进喧嚣的车道里,周围老老少少,面无表情,红绿灯起止。但他的心已经沉入了悄无声息的幽暗森林。
从那往后,一切如常。
泰远仍然默默送单,松间依然从门里拿外卖。他们的一切交流都停止了,不再把心事写纸上或是隔门倾诉。
但现在杏子是打开门拿。
他们会紧张地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笑容。他会在高峰期时间也为她留出几秒钟,而她开始在非高峰期点餐。
有时会简单地交谈几句:
“天气好吗?”
“一直很好。”
“怎么会?”
“雨天也不错。”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
她的嗓音像个白领似的,贵重,冷气,有金石声。而他是娃娃脸。
如此两个月后,泰远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家里房子塌了,要他赶紧回去。
他一回去就是一星期,回来后好像都变老了。
他隔着门对松间说,爸爸要他辞掉在城里的工作,回去帮忙,务工务农,他们家的老房子被风雨突如其来地吹倒了。
门内自然是毫无声息。
泰远转身离开了。有什么理由非要做一份送外卖的工作呢?他并没有赚多少钱,绝大部分都被衣食住行开销掉了。除非,他脑筋疯狂转着,他说他在城里找到了女朋友。
这个问题紧随着结婚的拷问,沉重感几乎将他压垮了。
他显然不能这么说。
认识松间的三个多月以来,他始终在想着未来。他不能不想着未来。每一段关系的尽头都应该是成家的句点。他没有想过自己必须拥有一个什么样的伴侣,但首先觉得自己必须有个伴侣。结婚在他的老家是件天命般的官司,为此,要付出繁琐的礼仪和经济的重担。
他从未恋爱。如此天真烂漫,仔细在心里描摹过一切,最好是个大学生,或者刚毕业,因为他没什么文化。他也许会和一个在冬天里穿长羽绒服的女生在一起,手牵手送她去图书馆,坐公交车去电影院。夜晚是淡的,像烛光倒映墙纸,有花馨的图案。最好是农村出身,最好和他一样温和可亲。
而松间杏子有太多问题,像是贞子爬出电视。
他不能设想这些。穷人的爱情建立在动荡的地基上。
泰远在日渐沉重的心情里递送一份份餐点,他有种自己在喂养一只动物的幻觉。终于有一天,他忽然问松间:“愿意跟我走吗?”
这对松间来说,包含“出门”和“跟他走”两个问题。她愣了愣,随后猛地扇紧了门。
锁闩层层闸紧的金属撞击声传来。
他几乎是凄凉地笑了笑,在绝望的心境中走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门内,杏子转身走入卫生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看了很久。
一般来说,她看的都是自己,草草撩一眼就算。但这次她看的既是可憎可厌可弃的自己,又是幻想中应该有的自己。
她又抬头环视这间狭矮、污旧、阴森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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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泰远不知为何没走,虽然不是每天送,但隔三岔五的能看到他。
他不再提那句话,看到松间那狭深的眼睛,就该知道那是种与人世间无关的眼神,冰冷无情。
松间也绝口不提自己的任何想法。先前她在纸上还写过自己家庭的只言片语,现在完全闭口,也从不请泰远进去坐坐,一次都没有。
也就是说,泰远完全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处境是怎样。
他甚至都没看过她的全貌。
这样的关系是不适合谈结婚的。
但泰远还是沉迷这段关系。也许他的生活太困苦,也许松间让他太悲悯,也许阴雨连绵的天气让一切都发酵,也许危在旦夕的气氛让他想抓住一切。也许因为他没谈过爱情。每一次走上那楼梯,都有一种迷人的危险,压抑的心悸,不为人知的好意,暗淡和隐秘。
松间对他是什么感觉,是把他看成窗口,看成消遣,看成光,他都不知道。
但他总有一种直觉,假如自己真的一走了之,不亚于打碎她的所有窗户玻璃。
她会崩溃的。她会被抛回黑暗里。
那天,他登上楼,听到一声让所有门震响的、窗玻璃撞碎的动静,走到六层,居然松间的家门被狠狠踹开了——踏出一只套重靴的脚。
那军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无人地走下楼,掏出对讲机说着什么。他转回头,只有松间的房子从门到被蹬破的阳台洞开着。
泰远赶紧走上前,同时迟疑地住了脚:要不要走进她的家呢?
松间压根没看见他,但看不清也能知道他的所在,洞穿他的想法,嘶声喊道:“滚开!”
泰远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想帮她报个警,或者打个120,于是四处环顾,但都没弄明白她的声音是从房屋的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
“不要进来!”她苦苦哀求着。
泰远听她亲口说了自己没事,才把餐点放进了她的屋内,帮她把门一层层带上。最外面的防盗门失效了,他轻轻晃了晃那锁,把门仔细地合上,便转身离开了。
她的秘密和伤痛已经很多,他不介意再保管一个。
但松间杏子从厕所里狼狈地滚出来,眼瞪着那静静放在了屋内的外卖盒和袋子,突然崩溃地大吼了一声!
此后,她不再开门。
无论泰远如何劝说,松间的门都紧紧闭着。他只好假装离开,静静站在门外,很久,也总能听见哭的声音。
他想,他总算知道她的其中一个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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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间杏子真的尝试过出门,想过,甚至计划过。
她要放火烧掉这房子,让它变成不是废墟而是灰烬,浴着死去的日子而重生,“撒旦,你的公正是愤怒,你的审判是复仇……”
现在,她只等来了荷枪实弹的武装部队,包围门口,冲她说:“走出来,服从我们工作。你是危险人物。”
“危险人物?”她心里在笑,却又流血。什么样的危险人物会是她这样?
前一天晚上,她和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进行精神沟通。她做得很熟练,很容易放下心房,同时也谨慎。
也许是和那些来传教布道的人神神叨叨的气场呆久了,她感觉纪南遮的气场和他们很像,然而纯净、温柔、强大又悲伤得多。
他告诉自己:“你是一种特殊的人。你的痛苦都是有价值的。”
她问他说:“是吗?我怎么从来没感觉到。”
对方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证明。因为我以前是这么觉得。但是有个人这么告诉我,我相信他的说法。”
“假如痛苦没有价值,那么信任总是有的。”
门外面的人重复告诉她:“你是个危险人物。你要被管制。”
松间杏子端坐在厕所里。厕所里没别处给她端坐,只有马桶盖上。
“我不危险。”她轻声对外面那个同类说,“我更需要被帮助。”
但在外面,那特殊行动小组的女干员无声地一划手势,意味着无威胁。特/警队伍整齐迅速撞开门,抓住她的两条胳膊用力锁在肩胛处,死死摁着脑袋,把她提得半空,拖了出来。
在那斑驳、漆黑、浓密的发间,露出像沾了血的鲜红色长刀疤。
“假如我不服管呢?”
一声令下,狂风卷地成形。像一把刀横空切开了脆弱的房顶,接着一大片广告招牌把屋砸塌成废墟。电路,燃气管道,齐声爆炸,骤然呼啸。四周满是破碎和垮塌的声响。
云底龙卷仿佛瞬息而来,又瞬息而去。老屋村正向着地面颓然倒塌,满街的人都看到那破败房屋的降临。
松间杏子掀开头顶沾满血污的材料板,从地面上站起身,她的迷乱长发被浇透洗净,浑身没有了腐烂的气味。雨倾盆而下,但浇不灭熊熊燃烧的管道。
她在火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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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的雷达车里,电波扫出了一片核爆似的混乱区域。追风女和观测员正席卷着仪器观测龙卷风,那上面显示有两个圆形区域彼此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