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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神罚 ...

  •   “比如说,”纪南遮道,“校园暴力?”

      费均马上移开目光,在阴暗的天光下像翡翠转过魔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指什么?”纪南遮咄咄逼问,“不知道校园暴力这回事,不知道校园暴力的是谁,还是说你装作不想问?——你跑来缅怀自己也不喜欢的学校,是不是也特地在下雨的时候接上我,酒馆外面装作陌生人?”

      “我只是好奇,”费均语气委婉,“死的几个人好像都跟你有关系。”

      纪南遮冷笑一声,“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多了。”他几乎要发怒,“我要是能干出这种事,也不至于窝囊成现在这样!”

      他头一掉离开宿舍楼大厅,脚步硬响,像条鬼影匆匆掠出门口。
      边走,他边咬牙切齿地说:“范晟那伙人,把我的头摁着往洗水池里涮;赵维照,半夜偷跑进我宿舍,把手伸进我被窝里乱摸,我当时想喊喊不了、想挣挣不开,因为周霆站在我床头,死死捂着我的嘴,还跟我舍友们说是在闹着玩;还有一次,田有谊撞开我厕所门,往我裆上踢了一脚——我那时都上单独的隔间并且死死锁上,但是他们就要把门踹开;得意洋洋走了,还要炫耀一通。他们都爱在大庭广众下装作跟我好,实际上私底下威胁我不准说出去。”

      费均不知为何比他还激动,“那老师们呢?”

      “老师?啊,当然有老师。”他听到纪南遮漠然地说,“没有老师这闹剧怎么刺激得合理。”

      他们开始往校园废墟的腹地里走,他信手一指,指向了行政楼五层空洞残破的窗口,布帘凄哀地撕扯,说:“就是在这里。我们班主任,和范田那伙人的班主任,九班的,告诉我说——谁让你自己长这样?不男不女的。”
      “教导主任也是,”纪南遮用一种缓慢的残酷语气说,“我和周霆赵维照打起来了,他刚好路过,把我们拉开。他对他们是一顿臭骂,疾言厉色;但对我,看了我一会,突然伸手掐我的脸,差点把我半边脸都差点拧下来了,手劲特别大,我左脸肿了。”
      “然后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不要再犯,两方都有过错。”他笑道,“我脸特别疼,火辣辣的疼,比被打了还疼。还是羞辱。”

      费均卡壳了,发出空的气音,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出话:“教导主任……当时是在哪?”

      纪南遮随手往后指,“大门口广场,他正要回家。当时是下午五点接近六点,是不值班的老师下班的时间。”

      费均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强自捋了下去,深圳春季的闷湿不知何时变得阴寒。

      仿佛撞进了复古的广告版画,突然间周围的一切都活了。
      一片浓花繁树,和饱蘸了孔雀蓝绿色的天空,轻而厚的云彩穿过粉色的飞机,球场里躺着雪白的球鞋。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初中时的教学楼和底下的球场。

      纪南遮先走一步,负着手。凡他所经,旧日复苏。穿过篮球场的刹那,体育老师活跃的身姿复活了,从他头顶扣球而过,排球拍到地上,旋风般跃起,猛地飞过了无数双手所争夺的篮筐。
      扣篮进了,喝彩远近可闻。喊声在接近青空的天桥上,有着观看球赛的男生女生兴奋的喊叫。

      他看着这一切,心想没有人会不想合群。

      但幻象犹如连环画,从记忆里抽取出喧闹的中心、寂寞的课桌,金色的声浪,和黑色的眼睛。
      趋近一切发光发热的人身边时欲张而不张的口,是他的;身在人群中却仿佛世界角落,是他。
      让他牙根一阵阵针扎似的疼,浑身痉挛。

      “你看这个地方,在城市郊区,”纪南遮看着这一切的幻象,他知道这底下实际上是废墟一片,但他有时就会陷入幻觉之中不能自拔。“半封闭、半开放,就像个有毒的培养皿。”

      法德是所败落的私校。
      早些年一味高价招生,现在升学率垫底。从一开始打着“素质教育”的招牌,到后来沦为“社会人驾校”,只有一点没变:那就是校领导对于生源利益的追求。

      青少年之间的威信靠钱,靠背景,靠受欢迎;交易,竞争,隐晦的恶意,就充斥了这里。

      “我一直很羡慕你们班主任,”纪南遮说完这几句就闭嘴了,“有学生被欺负,她起码还会……帮他隐瞒去心理咨询室,什么的。”

      其实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互相捉弄,往往也不至于什么,欺负一阵,撒手一阵,追逐打闹,又突然和解,说不定变成朋友。
      青少年的情绪没有晴雨表,最坏的坏胚也要仗势小团伙才行。

      但是,当有“权威”的一方插手,形势就会突然变得很合理。老师的嘲讽比谁都管用,班主任的判决比什么都生效。谁都不会被指摘,谁都可以推卸责任;谁都有了某种“权力”。

      “闫老师干什么了?”费均第一次皱起眉,皱得很紧。但他的眼神很清明,像那种会穿透一切的利剑反光。

      “……”纪南遮耸耸肩,但没说出话来。半晌,嗓子像被卡住了,必须看往远方,才能说出来,“就那些,很正常的呗。”

      “叫你家长来……你家长为什么不来?”
      “你不上进!”铅笔砸落的声音,循声望去,楼道里朦胧地有着斥骂的回音,“竟敢夜不回宿!”
      “孩子需要一些扶持,我做老师的,一定给他好好的指引。”关门声,纸袋落地,透出一缕茶香和糕点气味。点钞声,购物卡在桌面上来回推擦的声音,道谢声一直传到走廊上,“都靠您了!”

      在他眼里的世界迅速被玷污,变成铁锈色、油漆色,和肮脏的泡泡糖颜色。
      旁边的走廊里出现了几个人,是敞着怀、露着臂、涎脸笑的混混脸,他也在其中笑;打架,逃课,渐渐变得稀松平常。卡拉OK的灯球洒出紫红色和星点,他躺在酒瓶里,觉得自得其乐。
      突然间,一阵风跑过身边,是一对男孩女孩紧紧拉着手、正奔向校门外。
      纪南遮看着,眼神说不上是漠然还是眷恋。

      但他突然一咬牙,手臂仓促在空中挥了几下,像指挥中断演奏。这时候,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校园蓦然寂静。
      如此寂静,无风无鸟,连车水马龙都无声。

      他知道自己的疾病,从初中就有这个鬼毛病,自己给自己放电影看;偏偏放的都是些垃圾电影。最恶心、不堪,抑郁,又激烈的回忆。
      他很害怕自己独自幻觉,然后做出在旁人眼中的怪异举动;他本来就很担心自己的形象了。

      但费均一直侧脸望着旁边的空洞走廊,那里已经既没有声音、又没有影子,也没有崭新的旧日,让他的心重重一跳。

      “你在看什么?”他有极为不好的预感。

      费均伸手,遮天蔽日的树影却没有在他手上留下痕迹。他抬起头,那棵大樟树的其实是虚淡的,像另一个空间投来的影子,仔细看它,轻易就能看到背后阴云压城的真正天气就像两张胶卷叠在一起,只是选择看哪个世界而已。
      他想起自己买过的光栅眼镜,利用的是衍射原理,能将全世界变成万花筒。

      “你没有‘不男不女’,”费均突然道,“你只是很……显眼。”

      “显眼?”纪南遮带着恨意反问,“是什么好词?”

      “显眼就意味着特别、不一样。在这个破地方当‘特别’不是好事,”他说,“我长相奇特,特别缺关注、特别想合群;特别有钱,但特别怂;家庭也特别,出了事没人帮衬。就算是,也让人头破血流。”
      “任何‘特别’都是被排挤的理由,我寻思一般人也不想要这样‘特别’的经历吧?”

      “你一点也没有长相奇特。”费均平静地看着他,“有很多人默默关注你,暗地里悄悄看着你;有女生也有男生。你有种非常特别的气场,能让别人都注意到你的存在,不仅因为好看。”

      “那怎么没人站出来,”纪南遮觉得很可笑,“起码拉我一把?”

      “规则就是这样。”费均说,“有时候人们能感受到你所感受的,但是这跟他们所坚信的规则相悖,所以他们选择压抑或抛弃共情;但是,共情毕竟是不可能被抛弃的。”
      “然后有些人会……”他耸耸肩,吐出这个很奇怪的词,“渎神。”

      纪南遮的心脏像被炮/弹击穿过,创口沉重、令人窒息,边缘滋滋冒着烧焦的灼痛。而费均也按着胸口。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被关注的。”他勉强道,“我没有什么成绩,没有能力,从小就缺少关注,长大了就当混子。只有一肚子脾气……”

      但是,即使是把他从灰尘里捡起来的人,夸赞过他的光彩,也依然会对别人说他是没用的。

      “既然在这了,怎么不讲讲他们都做过什么。那就讲讲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费均语调冷静,但语气残酷,“你同班同学、你舍友,他们挤兑过你?你父母,你女朋友,他们是什么态度?你身边的人,还有后来认识的人……你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事吗,他们又是什么反应?——仔细想想,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纪南遮有些难以置信,“你就想知道这个?”

      “当然。”费均说,“你就没有过一刻,想过让他们怎么死?设想过?”

      “丢那妈!”纪南遮火山喷发似的爆粗口,猛地上去一肘子,把对方当胸格开七八步,“他们排挤我,看不起我!死了还要干我事?我为什么要设想,我设想了又怎样,我这些年活得——”

      这时,头顶隆轰一声,天雷震撼。
      凋暗的背景席卷而来,黑灰色的云像巍峨的城堡外墙。第一道电光劈开,瞬息照亮了无尽的地牢。
      校园中的一切都在狂舞中暴/乱,刮断的树木横斜抽向教导处。只有建筑淋淋不动,于是神罚降临。

      闪电劈中宿舍楼,每次都伴随着巨大的雷声,如此辽阔且恐怖,像整个天空在向你怒吼。
      电光频闪,密集得像要爆炸,他们抬头望去,都能听见那天地之间生长着无数通路的树蔓的“滋滋”声。整个宿舍楼煞白地俯视他们,几乎都泛着橘紫色的光,那暖色极为不详,里面渐渐烈火膨胀。

      “嘣!”

      玻璃炸碎了,仿佛也传出了隐约的惨叫凄号,是地狱恶鬼被亡灵灼烧。但所幸那声音并不清楚,也不响亮,像是终没有传出来为人所知,又好像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雷声远去了,天地渐渐恢复原状,阴蓝色的高积云依然盘踞在头顶。

      纪南遮惨白着脸看了他一眼。

      费均又捋了一把手腕上的Apple Watch,这死直男好像唯一最怕的事就是把它淋湿了。
      但他突然抓住纪南遮的手腕,牙缝间挤出一句话:“完了,我们得快走。”

      “等等!”纪南遮目瞪口呆,万分惊恐,他前一秒还在为自己的异常表现担心,“你刚才——你能……看见我的幻觉?”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病症吗?

      “这个问题我一直也非常奇怪但在讨论这个之前我们得先回车上去。”费均语速极快,瞳孔在极度惊悸地一张一缩,猛然拖着他就走。

      纪南遮被一连拖了十几个趔趄后终于说:“不就是要下雨了吗?”

      “不是因为这个,”费均看着不远处的校门口,突然卡住了嗓子,“因为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神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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