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道》君芷锍

2、2. 李全睿

　　2. 李全睿——配一把叫江湖的刀，无处流浪。

　　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在扬州。

　　或又道，二十四桥明月夜，会波心荡，会冷月无声。

　　夜间，扬州起雾了，再美的明月也像画花了的妆容，反而是浓稠的夜色最美，像溶了月光的水，凝在天地间的空气里，凝在刀柄上，捏在手里就是一股子琼花的香。

　　扬州城的上方被灯火微微渲染，那一座彻夜笙歌，醉生梦死的城，永远都不知道夜的黑。夜的黑，会如绸缎，细腻而爽滑，贴在面颊无声划过；也会如黑绫，慢慢饶上你的脖子，慢慢收紧，掐着你的气管，勒走最后一丝精气。

　　夜霜凝在衣衫上，有些粘在袖口领口，让人很不舒服。我望着不远的扬州城，思索着先找个客栈住下，明日再去福田镖局。

　　武林大会近在咫尺，城内来往的江湖中人会有很多，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妙秋。妙秋宽脊刺尖，很是奇特，武林中人识得妙秋的人很多，我也因为它而得了个“配刀行走”的名号。怕多生些事端，我取了件旧衣裳，把妙秋包起来，缚在背上。这才又策马向城内慢慢踱去。

　　行至城下，把马寄在城外驿站，刚迈两步，神经突然绷紧了。

　　潮湿的空气飘来一丝血的味道。

　　我数年的江湖直觉让我下意识一按腰间，一空，刀却缚在背上。

　　我放慢脚步依旧向前。

　　水雾中现出个玲珑的身段，腰间一把短匕，夜行装束，黑纱蒙了半边脸，只包出个小巧的下颚。露出来的眼睛上长着长卷的睫羽，凝着水露，半垂下来看不真切。

　　“女……杀手？”我步伐依旧，心里却提起了十二万分警醒。

　　黑衣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包袱皮，步伐很快却不显得匆忙。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黝黑的眼珠子瞟了过来，似乎也很警惕。她身形夹带的气流带着浅浅的琼花香和血混合的味道，扑了我一面。

　　一刹那，我似乎有些恍惚，再回首，她已然消失在弥厚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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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却近晌午，我思忖着用了午饭再去镖局，便挑了个客栈二楼临窗的位子，随便用了些吃食。

　　扬州依然喧闹繁华，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衣衫鲜亮，商铺如鳞，车马不断。

　　“啪————啪————啪————”接连三生清脆的碎瓷声。

　　我扭头一看，街心撒了一地的茶杯瓷片，旁边有一个穿白纺的秀丽少女，雪白的裙子上被乌黄的茶水污了大片，让少女立在当地，尴尬地不知所措。

　　对街二楼上，四五个粉装女子掩口胡卢。其中一个扬声道：“呦呦，这不是好姿妹妹吗？真对不住，刚才端茶手滑了。”

　　街上那白衣少女当即怒目而视，道：“不怪姊姊，想必姊姊定是常常拿不稳东西，才会被关东李家退婚的。这习惯可要好好改改啊！”少女声音清脆，落地有声，话一落便引地周围人窃窃私语。

　　楼中的粉装女子面上一红，蹙起了眉头，道：“是啊，姊姊我一向手软，可不比妹妹，什么都能插上一手。”头微微一偏，看着白衣少女身边一个土色缁衣的青年，青年圆脸大眼浓眉，一脸的老实相。粉装女子笑道：“这又是妹妹新搭上的……恩，哪派高足？”

　　青年憨憨一笑，抱拳道：“在下南海派大弟子，候海文，请问这位姑娘，我师妹可是有什么曾经得罪过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哎呦！”

　　侯海文话还没说完，他师妹就狠狠戳了他一肘子。白衣少女扬起下巴，清声道：“我也不是刚出山的小毛丫头，相信姊姊也定是无心之举，姊姊人品高洁，言行淑德，名扬关内关外，知道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连关东李家也深为震撼，妹妹我也是佩服不已，又怎会做出些摔碗使绊儿的幼稚举动呢？又不是三岁小儿……不过一身衫子，不值赔上我们姊妹感情。”

　　一旁的侯海文似乎听不懂自家师妹话的夹枪带棒，跟着道：“是啊是啊，误会一场，误会一场。”根本没看到楼上那女子已经气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另一个粉装女子看同伴气地说不出话来，便道：“林好姿，收起你那假模假样！你还当这里是你南海，随便你横行霸道不成！认清楚，这里是扬州，你们南海也不过是攀上了几辈子前的交情才拿到的武林贴。说话做事收敛点，别土包子进城，丢人现眼！”说到最后几句时还特意瞟了瞟衣着朴素的候海文。

　　白衣少女撇了撇嘴，道：“我自然是南海那小地方来的，不比你们峨眉，风光秀丽，出些母猴子都是上蹿下跳的，威风地了不得~”

　　之前那粉装女子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林好姿！！今儿姊姊不指点你几招看来你是不知道东西南北！”

　　白衣少女也端是爽快，一把把自己师兄推到一边，“唰”地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剑：“等姊姊的峨眉刺等很久了！”

　　看着粉装女子英姿飒爽地从二楼飘下来，我难免觉得有些无语，女人果然很奇怪，这样都能打起来……

　　虽然粉装女子是峨眉派的高徒，两相交手立刻看出不是那个叫林好姿的对手。林好姿穿的不是武装，而是裙装，打起来未免碍手碍脚，但是却白衣飘飘，要不是那一片茶污，倒也很是好看。二十招一过，粉装女子已经渐落下风，峨嵋刺是近身短打的兵器，而在林好姿的软剑笼罩下，粉装女子身法又不及林好姿，已经根本进不了林好姿近身两步，被动挨打。林好姿却越打越顺手，舞剑舞了个唰唰做响，姿态摆得一个比一个优美好看，就像在耍猴一般。

　　软剑剑花一挽，地堂腿扫过之后，剑峰从右下斜斜刺出来，南海的招式一向连贯流畅，峰藏玄机，剑走偏锋，林好姿这一招使得尤其顺手，看来是自己的拿手好戏。

　　粉装女子下盘虚浮，重心刚立稳就看见剑尖逼在肩头。

　　这可是杀着呵，我按着刀犹豫要不要起身。

　　“当————”不期然地，一声金属脆响。很多人都没看清楚，只见似乎是林好姿的剑被什么东西弹开，然后被观众围出的场地中央出现一个水湖色衫子的公子。

　　好身法！我暗赞一声，看来人身长玉立的背影，发带飘飘，想来又是哪派的得意弟子。“难得今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林姑娘何必咄咄逼人呢？”声音戏谑，带两分耳熟得不得了的玩世不恭。

　　我翻了个白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根本不是道身长玉立的身影，那是道披着的人皮。

　　“小二，收钱！”我需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小二！小二！”无人应，所有人都去看热闹去了。那我是不是该无德一次？

　　林好姿笑了笑，面颊上漩出个梨花酒窝，一双鹿瞳明亮不可方物，刹是动人：“难得公子深明大理，春秋不分，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人皮晃了晃脑袋，声音含笑：“好一口伶牙俐齿。林姑娘倒也不怕得罪人。”

　　林好姿迟疑了一下，一旁的候海文赶紧凑上来拉着师妹，轻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劝师妹息事宁人。我隔着远，听不清说了什么，那张人皮却“哈哈哈”地笑了：“南海明珠如何会知道‘怕’字怎么写？赶明儿我就陪姑娘一起挑了峨眉山又何妨？”

　　前几句目中无人，峨眉几个女弟子搞不清来人门路，也没发作什么，这一句可就是真真切切触及师门。

　　“你说什么！”
　　“阁下到底何人，在此口出狂言！”
　　“少和他废话，直接上！”
　　……

　　几柄峨眉刺在日光下直晃人眼。

　　……好吧，让道德见鬼去吧，我要及早撤离以这张人皮为中心五百步范围以内的空间。

　　提上妙秋，我转身欲走。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声低低传来。

　　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人群中缓步走出个同样峨眉派粉装的女子。同样的粉色武装，穿在其他人身上就是青春靓丽的巾帼红颜，在这女子身上却化了，依旧还是最初粉色的纯真柔情。瓜子脸，柳叶眉，细丝长目，好似团扇上的仕女。

　　“师姐。”“师姐”“三师姐”……几个峨嵋派的女弟子看女子走来，纷纷合拢立于其后。

　　人皮半侧了个身，不用看我都知道他那一副嘴脸该是什么表情。那女子福了福身子，轻声细语开始套些江湖话……

　　算了……速遁速遁！！！

　　扔了些碎银子，我提着妙秋急急穿了两条街。

　　我正想喘口气的时候……

　　“我说，李兄。”我头皮一麻，吸了口冷气回头一看，人皮穿着湖水色的衫子笑地欠抽，“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年我可想念你的紧呵。”人皮停了停，收起笑容踏上一步，一脸深情款款：“你呢？你想我没有？”

　　我眯着眼看他走近，没有回答。

　　人皮依旧在深情款款地个人表白：“怎的无话？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这些个什么大会，看一群道貌岸然或者跳梁小丑显来显去的，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从蜀中走到这里来可都是为了你啊，你可听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唐大公子，”我忍无可忍，步步后退，偏又不敢碰这个一身是毒的家伙，“您能离我远点吗？”

　　唐岚一甩发带，狡黠地笑了：“李大刀客，我不能。”

　　唐人皮又贴进一步，我又退一步。

　　唐人皮蹙起他的美人眉，一脸哀愁：“一别经年，天涯两端，李兄就不能和我好好叙叙旧么？”

　　唐人皮空空一声叹息，轻咬下唇做惆怅状：“少时那些事确实荒唐……可是，难道李兄就和我从此形同陌路吗？……可蜀山蜀景，却时常都在我眼前，仿佛历历在目。”那是因为你就住在蜀地好吧！

　　唐人皮黯然销魂状：“全睿哥……”语带幽咽，让我背皮一阵一阵发麻。

　　唐人皮人皮罩不住了：“你令堂的！不就旧时那些破事吗！就你个装逼的还记得！”唐岚一把扯过我的衣领，“老子明日在瘦西湖包了船舫，你要是不来，我后日就让全武林都知道你当年是如何……”

　　“行了！我来！”头皮发硬，难怪张铁嘴说我此次南下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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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山……

　　……蜀水……

　　“全睿哥，听说你见过海，海到底什么样儿？”

　　“全睿哥，你见过猫熊吗？黑白色的，只吃竹子，模样倒很可爱，可惜肉太难吃了。”

　　“全睿哥！这是巴豆啊！！你怎么把巴豆当炒豆吃了！！”

　　“全睿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讨厌青菜了！”

　　“全睿哥，听说窑子是个好去处？”

　　“不是！全睿哥！不是这种金背蓝翅的！是金背蓝黑翅，腹有点发白的！我不管，你要重新去抓给我！不然别进我家门！”

　　“全睿哥……”“全睿哥……”“全睿哥……”

　　扬州的风里有蜀地的回音，仿佛回响了很多年，风里夹带和蜀地一样温湿的气流，蜀地的风里是竹香，扬州的风里只有琼花。

　　很多年以前，我开始交游天下，领略江湖；很多年以后，我见过许多江，许多湖，但我模糊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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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大贴递上，一抱拳。

　　“在下，‘配刀行走’李全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