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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淹没

      在乔一帆的印象里,北京的夏天可以用简单粗暴的热字概括。

      几年前他曾随父母来旅游,不幸于天安门前光荣中暑,接过广场上值勤小哥哥递来的藿香正气水的时候囧囧有神地恨不得钻到地下去。从此他坚决拒绝暑假出游,哪怕寒假出门挨冻。

      过于羞耻的教训让当时的乔一帆小朋友刻骨铭心记了好几年。于是目前为止造成第二直观的影响,就是他手边的拉杆箱里塞满了背心裤衩。微草战队接站的绿牌子在偏三次元的环境下并未引起人群骚动,但吃瓜群众投来的疑惑眼神仍然令他不由自主地惴惴不安起来:不会是上了贼船吧?

      这种毫无道理的想法一直到他坐在微草训练营宿舍的单人床上时仍然顽固地没有丝毫想让位的迹象。

      微草训练营的宿舍是独卫双人间,像学校里的双人宿舍。木床应该是定做的,床头镂上战队LOGO,打眼看去深浅不一的绿清新健康得一比那啥。乔一帆放倒箱子开始收拾行李,背心裤衩挂完以后他突发奇想:也许做上LOGO还有护眼的作用。

      房间里的另一张床已经收拾好了——希望室友不会是很难相处的人。因为性格比较好所以在学校并不怎么受同性欢迎的小乔同学十分诚恳地在心里祈祷。从前的同学们都说他不像个爷们,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爷们就等于那些人的好勇斗狠无事生非。

      训练营迎新会定在俱乐部大楼的活动室,乔一帆理完行李无事可做顺着门牌一路找过去,本以为时间尚早难保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人了。

      两个看着装明显是工作人员的正踩着梯子往墙上挂彩带,红配绿怎么看怎么诡异,末端被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抓在手里,严肃认真地仰头看准备随时往上递——他们谁也没发现门口又来了个人,反倒乔一帆自己因为短暂的袖手旁观无所适从,在“是否有些逾越”的犹疑中走到那男孩子身边帮忙。

      四个人用红绿彩带把天花板围了起来。工作人员冲暂时身份不明的俩人道谢,谢完扛上梯子捞起工具包就走,留下两个男孩子面面相觑。

      乔一帆心头一阵紧张掠过,条件反射似的。那男孩子眨眨眼睛,问:“你也是新来训练营的吗?”

      他一愣,“你也是?”

      “是啊,”男孩子抬起手——似乎觉得有点失礼,又在衣角蹭了蹭——有模有样地示意乔一帆握手,“你好!我是高英杰。”

      在学校只见过勾肩搭背捶脑壳暂时没见过握手的乔一帆猝不及防,但也伸出手去握了握,“乔一帆。”

      走过一遍结识程序的两个男孩子肩并肩去洗手,来回路上进行了很是友好的交流,从编了什么理由糊弄住爸妈来参加训练营到会早来的原因都是家在外地初来乍到,收拾完行李就没事儿做了。

      两个人都是有些资历的微草粉丝,自然也知道相对而言微草是支地域性非常强的队伍。年轻北漂们对视一眼,颇有些年少轻狂的英雄惜英雄。

      迎新会结束后两个人边聊边走,被大队人马远远甩在最后,无知无觉又不约而同地站在307门前,几乎同步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原来高英杰就是他那位室友,不知俱乐部是否考虑到相处起来的共性问题。有个谈得来的室友总比话不投机的好,乔一帆笑得有点贼,从枕头底下摸出平板朝高英杰晃晃,“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

      高英杰直接扑了过来,两人头挨头趴在乔一帆的单人床上盯起那块十寸液晶屏。毕竟娱乐这种东西对刚闯过高考精力充沛到无处发泄的男孩子而言永远不嫌多,不过他们并没有选择电影,而是看起某知名up主的荣耀直播。这哥们号称全职业制霸,每天晚上换不同职业播,今天轮到阵鬼。

      没看一会儿高英杰就神游天外,游完跟乔一帆说:“你怎么还看啊,别看了,这up主阵鬼玩得太菜。”

      没玩过阵鬼的乔一帆像个吃瓜群众:“你会玩阵鬼啊?”

      “会啊。”高英杰翻身从乔一帆床上下来去柜子里翻自己的笔记本,“阵鬼是我荣耀的第一个职业,不过现在不玩了。之前策划脑残强行给阵鬼加读条时间的技能修改你还记得吗?”他看见乔一帆点头,用某种独属于老玩家的深沉继续说道:“那次之后我就不玩阵鬼改玩魔道了,瞬发技能多确实舒服。”

      乔一帆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荣耀明明禁止未成年人进入游戏,第二件是微草队长王杰希也玩魔道学者。后者似乎对他们现在的身份而言有些敏感,于是前者就被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得到的回应是高英杰微微泛红的面皮:“我……用我爸身份证去买的账号卡,说是帮他买的。”

      乔一帆顿时恶向胆边生——好像拿不着老爹身份证只能趁母后睡午觉摸了身份证溜出门买账号卡的不是自己——怎么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盗用家长身份证,当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扔下平板就去挠高英杰。正翻看自己光荣史册的高英杰猝不及防一声惊叫,立时四肢并用地挠回来,两个人群魔乱舞好一阵胡闹,终于耗尽那点属于无忧无虑青春的剩余精力,双双瘫平在乔一帆那张床上。

      “你说,我们能顺利跟战队签约吗?”

      正呼哧呼哧喘气的乔一帆冷不防被问到,大脑程序突然出现bug,解决无能暂时跳过后意识到沉默不太礼貌,便说,“能吧。”

      他从没想过不能留下这件事,年轻人的脑补永远都心想事成,既然来了就该一路通关打出happy ending,怎么还会有其他可能。

      在这点上,高英杰似乎就比他更成熟似的。或许心里一样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茫然无措,但仍旧深思熟虑才郑重回答了自己:“肯定能。”

      乔一帆没再说话,他有点困了。

      随后的日子被淹没在无休止的练习中。40度下的北京城人人挥汗如雨,高英杰坐在微草战队训练营常年27度的练习室里闷出一头冷汗,身边乔一帆脸色也不太好,神情紧张地盯着面前的显示器。

      这是他们加入训练营以来首次比较正式的队内比赛,对手是战队候补——他们走的其实是这些人的老路,从训练生做起,一步步成为正式队员,于是在这样几乎能算知根知底的前辈面前,赢面早已微不足道得只存在于理论层次。

      高英杰的魔道学者还有半条血,乔一帆的刺客勉强能算到四分之三。对手是四个“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的半老油条,血几乎还是满的。敌我差距太过明显,说能沉住气是骗人。指尖划过键帽哗啦哗啦响,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密集犹如枪林弹雨。练习室里再不是四季如一十分舒适的温度,倒更像地球极南端令人绝望的砭骨之寒。

      他们会输。乔一帆没花多大力气思考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输了之后呢?他们已经来训练营一个月了,有些迎新会上见到的小伙伴没过几天就销声匿迹。自他们连续失去三个队友,再傻白甜的人也能看出这场比赛没那么简单。高英杰捏紧鼠标,脆弱的塑料在重压下咯吱轻响,乔一帆的余光不由自主飘过去,而说时迟那时快,游戏里的高英杰也开始飞快地走位。

      但他没动。他突然有点弄不清继续的意义——只是他也没得到弄清的机会,练习室大门被人推开,波澜不惊地送进四个字:“到此为止。”

      身边的高英杰震惊地张开了嘴,来的人正是微草战队队长王杰希,整个荣耀内独一无二的魔术师。

      在队长印象里挂上名的感觉实在不坏,训练营里的人开始对他们高看一眼。旁观角度下高英杰与乔一帆二人试训期结束正式加入战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话里话外免不了带出羡慕嫉妒恨来,于是生活状态也变得微妙而紧张——大多数是乔一帆受气。

      毕竟他与高英杰表面上的差别足够明显,与队长同职业并被高看一眼和战队主力阵容不包括的职业被高看一眼自是不能相提并论。偶尔乔一帆修仙病发作的时候也总会想当时进游戏怎么就玩了刺客,怎么填表的时候还照实填了刺客,无知无觉地葬送掉自己明明也希望获得的关注。

      甚至现在想想他也并不喜欢作为一个刺客的状态,可哪怕时光倒流回去,他想自己还是会觉得刺客很酷然后作为游戏职业体验一番。十几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呢,总是免不了的——他这样想着,在床上翻了个身。高英杰的夜光闹钟在一片漆黑里亮得很诡异,乔一帆无声地打个哈欠,往被窝深处又蜷紧了一点。

      与好友相比更加春风得意的高英杰反而自觉没那么光鲜。能被队长注意到固然是件好事,可到底还八字没一撇。藏着刻薄的恭喜接与不接左右为难,惹得他都开始觉得自己要英年早衰。更让人暴躁的是,就连乔一帆似乎也开始似有若无地疏远他。

      尽管都没怎么抓住问题实质,可从前的形影不离变成如今一有别人找自己就躲开的尴尬情形,实质究竟是什么似乎也不太重要。莫名坐起冷板凳的小高同学相当恼火,表现方式是越发粘人——寸步不离的那种,连洗手间都要左手拉右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年纪轻感情好。

      乔一帆似乎有点苦恼,但到底也没说什么任由高英杰折腾,打定主意自我催眠无事发生无事发生。这种日子一长人会变得迟钝,哪怕有事发生也只当无事,于是理所当然地,完全没有意识到身份证掉了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还美滋滋地想着反正近期不出远门不用买票安检啥的,没有就没有了呗。

      听说这事的高英杰难得用副看傻子似的表情看自己这位结识并没有多久的至交好友:“身份证没了你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没了就没了呗,我还有户口啊,又不是变成黑户了。”乔一帆仍然满脸状况外,一心二用操纵着他的小刺客起落蹦跳做基础练习。基础练得好大概是进入微草训练营来最令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一件事儿,这样再不济回头打网游也能当上地方大神——呸,真没出息。

      高英杰不假思索地反问,“你回家拿户口本来签约啊?”

      啊——?乔一帆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从容淡定,小刺客啊地一声坠入万丈深渊,屏幕顿时灰白。“你说什么?”

      “签约啊,”高英杰理所当然重复了一遍,“你打算回家拿户口本来签约?”

      这几乎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虽然那个词偶尔会在队友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但被高英杰郑重其事提起实在始料未及,弄得乔一帆有点慌乱。“签什么约啊……”他笑了笑,像给自己解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签呢,那天还看到家里一个不错的复读学校……”

      高英杰重重砸一下键盘,一把揪起乔一帆往外冲。直到冲出微草俱乐部大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摸出手机查地图找最近的派出所位于何方。乔一帆最近自我催眠习惯了,任由高英杰拉上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冲向人民公安,途径主干道碰上毫不意外的堵车,四面楚歌似的喇叭突然叩醒乔一帆大脑里沉睡已久的某根神经,霎时间全身的血都被烘得发热发烫,燥出一身的汗来。

      “我可不能回家拿户口本,”他突然说,“回去了说不定就出不来了,我妈肯定按着我去报复读学校……我可不想去。”

      前排的司机下意识从后视镜里掠了他们一眼,大概觉得这年头哪怕问题少年都不可貌相。瞧瞧后座上那俩,都白白净净挺精神的小伙子,闹半天是辍学不读的——

      问题少年高英杰美滋滋地笑着去拉乔一帆的手,一点儿也不在意先前疯跑后两人汗津津的手心,“其实我挺好奇你身份证上的照片能拍成多丑,这样好有个心理准备。”

      乔一帆不太清楚为何高英杰要对自己的证件照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在签约当日收到被包装成一件普通礼物的戒指时却并没感到意外。说是不知轻重也好,年少轻狂也罢,他瞥一眼笑着吐舌头的高英杰——后者十分刻意地把套了绳子戴起来的戒指摸出来又特别宝贝地丢回衣领里——多少有些笨拙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个戴到手上,迎着天光比划两下。

      还挺好看的。

      他隐约觉得从关系好到戴戒指中间应该还有一步什么,但琢磨半天究竟得不出结果。比照曾经看过的电视剧去想更是越发觉得可能是自己会错了意——毕竟那戒指也只是款式相同,怎么看都不像另有深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继续用惯常方式与高英杰相处,同时对后者近乎温水煮青蛙的行为适应良好。从旁观者清的角度来形容大概感情日益深厚,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直至某天晚上战队后勤突击查寝。

      原本为保障队员休息时间于是熄灯前收一波手机的行动意外没收上几部电子设备,反倒发现了不少开展地下工作的野鸳鸯。顺带还有难以判断是否是野鸳鸯的高英杰与乔一帆——这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宿舍里搞了软装,两张单人床拼到一起,绿莹莹的战队LOGO好似一对虎视眈眈的眼,明明是男生宿舍,却温馨得让闯入者尴尬万分。

      还有床上头顶头睡死的两个人,气氛何止诡异二字能够形容。

      于是后勤次日当即下发通知,言曰为加强队员间相互了解,培养并肩作战的默契,即日起调整多人间寝室排布。搞惯地下工作的野鸳鸯毫不在乎多一重打击,莫名其妙被拆西皮的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懵逼,悻悻然溜回宿舍卷起铺盖……各奔前程。

      但所谓的前程不过是又一天早上的战队练习室——在他们度过首个没有对方的北京一夜之后。主力练习室与训练营相比规矩飘忽不定,被众人不约而同默认的唯一便是座位不能乱坐。签约队员虽是替补但也同主力一起训练,高英杰神色如常进门,却没去坐那个安排给他的位置,反而在众目睽睽下面无表情地坐到了乔一帆身边。

      训练开始前五分钟王杰希如期到达,对高英杰略显叛逆的举动只是挑了挑眉未予置评,转而要求他们开起小号进游戏闯荡。安于冠军队身份及一板一眼训练节奏的队员们对游戏中突然出现强劲对手这件事始料未及,不费吹灰之力地被吊起来打,始终游离在外的乔一帆隐约又感到曾出现过的那种茫然,这次就连高英杰坐在他的身边也不能缓解半分。

      他是所有人都死回城才能被想起的存在。一直以来他想过各种方式想要融入,终于在这样一个全微草战队都觉得难堪的日子里长舒一口气般发现了自己的失败。他始终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微草的一员,这是如今他与高英杰差别最大的地方——但那个大半年前送他戒指的人,却仿佛并没有察觉。

      年轻的魔道学者头也不回地向那个叫君莫笑的家伙冲过去,乔一帆下意识跟上,随后一同化作白光被送回复活点。自从坐下就纹丝不动的高英杰如梦初醒般晃晃脖子,皮肉下不知何处发出令人惊疑的咯吱声响,激得乔一帆隐约抖了一下。高英杰恍惚间注意到乔一帆的神情变了,默默记下晚上训练结束后要去对方新宿舍询问详情这件事。

      只不过在他准备动身前乔一帆先来了,裤兜里不知道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高英杰如今住单人间,走廊上也静悄悄的。可乔一帆仍然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左顾右盼一圈才跟高英杰进了房间。他从裤兜里摸出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透明拉链袋——大概是膏药——交到高英杰手里。

      因为久坐职业病正难受得头晕目眩的高英杰问道:“这是什么?”

      “姜贴。”乔一帆说,“挺管用的……今天在练习室,看你脖子好像不太舒服。这个我之前用过,贴上去酸疼酸疼的,但是揭下来的时候就会好很多,你——”

      高英杰突然抱住他,没说完的话也被丢回了肚子里。

      “对不起。”那性格其实也并不算主动的少年闷闷地说。

      乔一帆没想到高英杰会这样,他的怀抱很紧,两人戴着的戒指隔着衣服碰到一起硌得胸口发痛,于是伸出空着的手轻抚上高英杰仍略显单薄的后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高英杰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摇摇头——乔一帆隐约猜到对方的想法,但某种难以追溯来路的疲倦令他不想深究。十几岁的年纪想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毕竟生活需要切身处地,而非雾里看花。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之间变得更加尴尬。高英杰在面对目测是某位成名大神时俨然成为新的战队核心,不服的反对者挡不住顺理成章的依从。与此形成反差的是仍旧十分边缘化仿佛毫无存在感的乔一帆——除了高英杰,几乎没人还记得他。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高英杰也不要记得自己。他不喜欢那种被人刻意看护被人刻意照顾情绪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讨厌。但他又不知道要如何对高英杰开口,他知道对方也是为自己好,怕自己一直得不到所谓归属感,得不到正常的、应得的友善对待。为此甚至肯视王不留行接班人这一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身份于不顾,“纡尊降贵”地充当双方的粘合剂。

      如果一直这样——没准英杰也确实会重蹈队长覆辙,为战队成绩与内部和谐操碎了心。乔一帆事不关己般平淡地想着,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天接收到的指点:有没有考虑换个职业?

      说老实话,作为进游戏时被美色所迷而后没再正式换过号的职业新人一枚,乔一帆虽然也全职业制霸,但除了刺客其他只是略通皮毛。冷不防被指出可以试试换阵鬼“重新开始”,说没有受到冲击是假的。

      那么——要不要照着做呢?他拿起手机翻出企鹅列表里的代练工作室开始写消息。十区账号卡,鬼剑士,大部队级别和标配装备……转完账后查了银行卡余额,又鬼使神差地去看北京到杭州的车票机票究竟作价几何。

      心里一旦有了寄托,外界的种种不公正与消极就很难产生影响。尽管乔一帆仍然是被忽略的小透明,但整个人越来越自如的变化还是落进始终没有转开过目光的高英杰眼里。他隐约觉得乔一帆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可每每想追问时总会赫然发现对方已经不知去向。还在练习室加班加点的其他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悄然离去,于是他的无名火只能就此闷在心底,日复一日酿成沉重的灰云。

      然而又总能看见属于自己与乔一帆的那枚戒指还好好地被挂在心上,金属制的圆环顶起一小片布料忽隐忽现——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乔一帆。队员间万众瞩目的是他,被高层青眼有加的也是他。无论他强调多少次感同身受都会被视作讨巧卖乖,这是人之常情。尽管高英杰对心上人与他们的感情有自信,但也不愿用幼稚的一厢情愿来考验,人心是经不得多少考验的,越亲密的人越是如此。

      有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厌恨自己,为什么要按捺不住送乔一帆那个戒指。倘若仍然只是朋友,或许彼此都会更轻松一些,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后悔是时至如今十余年人生中最讨厌的一个词。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和所有人一起知道乔一帆在全明星挑战赛上挑战李轩的时候,心底除了无力回天外还有一丝不愿深究的如释重负。那就是乔一帆就过去半年的表态,尽管不太高明,结果也不怎么好——跟他意外战胜队长相比的确不好,可当他晚上熄灯前去敲门的时候,乔一帆的神情却是极轻松的。

      他去拉乔一帆的手,“你没事吧?”

      “我没有啊。”对方似乎很莫名其妙,“能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你……”他欲言又止,乔一帆怔了怔,随后笑起来,“没事呀,输给前辈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哪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赢了队长。”

      不、不是的——高英杰突然感到慌乱。他没有轻轻松松赢了队长,那是个意外,他不知道是否该辩解该怎么辩解。乔一帆的第二句话马上跟了过来,“恭喜你呀。”

      他是真心实意地在道贺,真心实意为高英杰感到开心。在他眼中,高英杰就该是属于微草的。这种微妙的契合用什么词句来形容都稍显失真,但内容本身则无可指摘,这让他多少有些放心,假如日后自己离开微草,至少留下的人应该会过得不错——

      分离的日子也确实没有让他等太久。刚一进六月战队经理便来通知他不在微草未来的计划内,彼时北京已迎来入夏第一潮热浪。与经理道别回房间的路上时他望着走廊尽头窗外的灿烂阳光,仓仓促促地想两年前似乎还没有这么热,气候变暖真是难以逆转的天下大势,人与人之间的变化再波澜起伏百转千回也被碾得无声无息。潜意识提醒他该停了,他下意识抬起头,却见熟悉的数字挂在门上,缄默地注视着他。

      身后突然传来粗重的呼吸与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一廊寂静。高英杰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远远望过来,上下起伏的胸口呼不出积压已久的沉重。他们分据两头,像在进行离奇剧情的彩排。最终高英杰终于喘匀了气,缓缓走到乔一帆身边,低声说:“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乔一帆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在原地站得太久,还没迈步先麻掉半个身子。高英杰见状直接拉起他的手,亲密无间得好似时光倒流。想来时光确实是倒流了,不然那些属于乔一帆的痕迹怎么会一点点被擦得无处可寻——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高英杰问。

      “去网吧?”乔一帆低着头扣拉杆箱盖子,随口回了句话。

      “什么?”高英杰正看着乔一帆因为低头裸露出的后颈发呆,冷不防听见网吧两个字,还以为是自己耳机戴太久开始幻听,“网吧?”

      “啊,”乔一帆反应过来,“哦,没什么,找个地方提升一下自己,然后再回来。”

      于是高英杰不说话了,他也不想继续帮乔一帆收拾行李,仿佛这样乔一帆就能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留下,他们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在一起。可乔一帆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让你之前跑来多事,高英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最终他只能做到把乔一帆送到俱乐部门口坐上出租车,临上车时乔一帆拍拍脑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蓝色的卡片交到高英杰手里,正面建设数字北京享受现代生活,反面写着市政交通一卡通。

      “里面还有五十块钱呢,不用浪费了。”乔一帆说,“你又不怎么出门,用个一年半载的应该还没什么问题?”

      他说完这话头也没回地一步夸坐到后座关上车门,用口型贴着玻璃对高英杰说出再见两个字绝尘而去。高英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那张没什么不同的交通卡用力捂到心口上,明明沉重得难以呼吸,又如释重负。

      只是他并没有料到与如释重负同时发生的是音信全无。乔一帆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正是夏休,他便坚持不懈地每天拨个电话过去,起初始终是关机,弄得他以为自己被拉黑,焦虑得差点把整个房间掀掉。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思前想后确定不至于走到这步,又忙着归整摆设继续拨号。而后不知道又过去多少天,那个归属于北京市的号码悄然变成了空号。新赛季已经开始了,正式参赛的他每天很难再抽出时间用来给乔一帆打电话发消息。

      突然体会到失恋的小青年一声长叹,抱起换洗衣服准备去久未涉足的公共浴室洗澡。上个月起俱乐部附近修路兼管线调整,隶属市政供应的宿舍楼全部停水,把舒服惯了的一帮家伙折腾不轻,可多跑两趟似乎就习惯下来,个个都能面不改色顶着湿漉漉的鸡窝头在住宿区横行霸道。

      借洗澡来转移注意力的高英杰成功在热水冲刷下放空了自己。人这种生物真奇妙,据说他小时候第一次被抱进浴室洗澡哭得惊天动地张牙舞爪,可到现在还不是独自慢条斯理地搓可能出现在任何部位的死皮。他手心向上平举在胸前,好似想接住被花洒淋下来的水。皮肤在热水作用下一点点变红,讲真是很好看的颜色,他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声轻微的响动。

      颈上骤然一轻。

      他突然想起这一天除了晚上有比赛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国庆节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是乔一帆的生日。几个月前周年纪念日时分切一个不算大的芒果蛋糕时曾经暗搓搓许过年年今日岁岁今朝的愿望,事到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也许该还个愿,可他不知道究竟该还给谁,甚至不知道那个和他一同许愿的人此时身在何方。

      乔一帆正在帮陈果研究晚饭菜单。说是菜单不过是点什么外卖,乔一帆认为自己实在不适合这种需要做出取舍的工作,但和老板娘相处是件挺愉快的事儿,选择困难症也就不算什么了。

      老板娘一边对外卖软件指点江山一边吐槽叶修。这可能是外围职业粉和透明小选手间唯一能聊出内容的话题,从离开嘉世另有黑幕扯到丫竟然连手机都不用,接着话锋一转戳到他自己身上,“哎,你过来好几个月,好像也没见你用到手机?”

      呃……乔一帆突然想起原委,“走得太匆忙了没带充电器,还在路上就没电了,打车地址还是借了支笔抄到手上的。过来以后一直没有用到手机的机会,就忘记这回事了。”

      “真行啊你,”陈果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忘性这么大,要不干脆给你换个新的吧,你看我也没给你们开出像样的薪水……”

      “不用不用,”乔一帆连忙摇头,一边婉言谢绝一边琢磨自己那个充电器到底忘在哪里。在兴欣的感觉愉快到让他没时间回忆过去,谁知道那种小东西去了哪……他抬手扇扇衣领,指尖碰到一条绳子,猛地意识到什么。连招呼也顾不上打一个便跑出兴欣大门,七拐八绕到隔壁街买了充电器回来,过半小时小心翼翼地开机连上无线,顿时被汹涌而来的信息卡死。最后一条发自一小时前,“准备去比赛了,祝我好运吧。”

      发完消息的高英杰把手机塞进裤兜准备下楼集合,走到房门时想起他收拾房间时从角落里找出来的那个充电器。他知道那是乔一帆留下的,也因此留了一分关于“只是没带充电器所以一直用不了手机”的幻想。可他现在又觉得这样的幻想太过不切实际,徒然停留其中是没有好处的。

      于是他把那充电器捏在手心,扔进了一楼回收电池的垃圾桶里。过去的一百多个日子使他渐渐明白一直以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他们相遇的地方并不那么理想,简单执着的念想与实际情境格格不入,满心揣着的感情就徒然变成令人尴尬的尾巴。

      手机突然震了两下,他有点诧异发消息来的会是谁——最好别是什么订阅号推送,他会觉得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很像一个蠢货。

      一寸灰:“祝你好运^ ^”

      一寸灰——这不是那个叫兴欣的网吧队的一员吗?还曾经因为表现亮眼被队长提出来特别点名,言辞间不难看出和虚空队长李轩相提并论的欣赏之意,尽管真实身份并不怎么为人所知,可怎么也不该出现在他的微信好友里。高英杰被震惊与不安紧紧抓住心脏,他点开一寸灰的头像,只见最后一条朋友圈发自四个月前,是一张北京南站的照片,配着后会有期四个字,还有他点过的赞。

      是乔一帆。

      这样的发现几乎令他将晚上的比赛完全抛诸脑后——销声匿迹数月的乔一帆忽然回了消息。这代表什么他突然有些弄不清楚,但他很快便确认,乔一帆不可能再回到微草。正式赛场上他们再也不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再也不可能并肩作战,尽管此前也从来没有过。

      他们之间明明一直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偏生要蹉跎了时光后才后知后觉。

      本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定在青岛。由于是霸图主场,临行前高英杰很是杞人忧天地想乔一帆会不会因为叶修在青岛的仇恨值而遭池鱼之殃,知道切实见到好端端的活人在放下心来,酸溜溜地想对方在兴欣似乎很开心,哪怕仍然在做旁人眼中避之不及的“饮水机选手”,眉目间也写满了云淡风轻的自信。

      微草的惯例是全明星结束后放一天假自由活动,他拐弯抹角打听到兴欣的住处,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找人,在走廊拐角和准备出门的乔一帆撞个满怀。

      “一帆。”他叫。

      被撞得有点傻的乔一帆这才回过神来追究,看过来的视线掺进不少难以置信——他前一晚曾经试图在职业选手坐席中寻找高英杰,可人太多光太杂无功而返,只好转而羡慕起台上相互扶持多年的名副其实的金牌搭档,却不想在此时此地碰见自己那位求而不得,人生境遇的奇妙原来已经到这样的地步——“英杰?你怎么来了。”

      高英杰正盯着乔一帆的胸口看,可惜冬天衣服太厚,他看不到那枚戒指还在不在。“我来看看你。”

      “我正要出去走走。”乔一帆对他微笑,还是熟悉的弧度。那戒指不在也好,就当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都被风沙带走了吧。人总要先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想要什么才好谈论其他,当时他们也许都太不成熟了——

      “那带我一起去?”他偏头问道,“跟你也好久没见了。”

      “嗯……”乔一帆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款式熟悉的指环在中指上灿然生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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