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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内侍太监用吟唱般的腔调,诵出皇帝所赐的东西。不过是按例赏了太仆马、蟒袍、纹银、赐宴……众人脑袋触地、尻子向天,默然无声贴在地上,犹如一院子的死尸。
      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往饱了吃;酒也不能认真地喝,只能把杯中的御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是在本朝,这种事也不多见,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殊荣。顾淳郁向南叩头,三呼万岁。
      见礼完毕,大家正欲起来,那太监却又把双手端在墨绿曳撒的窄袖中道:“圣上还有吩咐,这是从内库中赏您的东西,不记在宫中黄册之内。”
      说罢,一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暗花黑漆盒,上头放着扇泛着九色暗光的小琉璃半屏,快步进前。那厚锦百褶流水般移到顾淳郁身边,之后他恭恭敬敬地把宝贝举过头顶。
      顾淳郁双手接过漆盒,微微躬身口中谢恩,早有胖子李执事滚过来接过主人手中的东西,捧着祖宗牌位似地将皇上送的大礼贡进大堂。众人趁机又是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道贺,把走下台阶的顾淳郁结结实实围在中央。
      左匀翊挤出人堆,好像一只大尾巴狼跟着李执事这头肥羊。进了正堂后,扒在御赐的琉璃屏风上瞧个不休。我之前听府里人私下调笑过,这左大人一是喜食甜酒,可偏偏一吃便醉;二是好搜刮钱财,但往往手段令君子所不齿。我怕他真的爱钱超过惜命,做出傻事,便连滚带爬地跟在他的后面。
      “大人……”我轻轻唤他。
      他充耳不闻,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御赐之物。
      “大、大人……”看他贴的如此之近,我直想动手去拉。
      “你叫我什么?”他半响方道,头也不回。
      “左匀翊,左祖宗!你到底闹过了没有啊……”我忍无可忍,扯着他的袖子,免得这家伙继续发酒疯。
      他眉眼弯弯,用手指轻沾薄唇:“嘘……小于你看,这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指尖,在暗纹袖珍屏风的下角,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明纹。不对!这哪里是明纹,明明就是一道——裂纹!!!
      左匀翊撩起袍摆,阔步行至大堂门口,冲着院中朗声道:“李执事~~~李执事~~~~~~”
      李德仁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左匀翊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堂内:“您老年纪大了,怎么做事如此的不小心。亏得我家小于心细,才发现那屏风上长长的伤。这东西是你端进来的,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在一旁急地直跺脚,怎么把我又给牵扯进来!他却使劲冲我眨眼睛,神情诡异莫测。
      李执事面如死灰,跌跌撞撞爬进屋子,趴在桌边。好一会儿才见哭嚎,但又不敢出声,硬生生把痛苦压在嗓子里,化作一口老痰。
      屋外的喜庆和屋内的绝望令我感到无所适从,可左匀翊却好像很擅长处理这种场面。
      他坐到桌子旁的红木椅子上,翘起腿,压低语音问李胖子:“这下如何是好?损毁御赐之物,按律当斩。”
      “左大人……这、这东西非只经我一人之手。定是之前不小心……”
      “您老的意思是说——它是坏在顾大人的手里、又或者是宫里的那位秉笔大太监、再或者那就是皇上……”
      “左大人!”胖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唉!看你也在顾府服侍多年,我现下也算是任了府中的内职,大家便是同僚。今日之事,我倒是没什么。”他用指甲划着下巴:“只是、只是发现这事儿的,是我家的这位小于。您最好想想办法,别让他说了出去……”
      李执事毕竟是老事儿骨,不等左匀翊说完,换个方向跪在我跟前,一口一个“小于哥”,叫得比亲爹还亲。把手塞在自个袖筒里,左撕右拽抓出把银票,硬是往我手里塞。
      我慌忙向院中望,这屋子的门没关,但是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因为所有的人都正忙着与顾大人讨论朝政大事,边疆捷报。
      “小于,看在我的脸面上,接下吧。”左匀翊打着官腔:“你若是不接,李执事日后怎可放心?但凡收了他这份心意,咱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我装作为难的样子,挠挠头,最后咬牙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旻远我今天就给您卖这个面子了!”
      李执事滚得泥猪般,呼噜着痰感激涕零。
      左匀翊绕到他跟前,示意我把银票收好。然后将手伸到李执事的肥脸前:“东西呢?”
      “……”李执事纳罕。
      “等席散了,顾大人免不了还是要发现御赐之物有所损坏。府上的杂事,且容我先代管一阵子吧。避过这段时间,仍须您老多费心。”
      左匀翊直把手伸到了李执事胸口。
      我估计,那胖子这下憋得不仅仅是口痰那么简单了,他嘴里,肯定窝着一大口血。
      李执事从衣襟里摸出一本缎子面的蓝底簿子,左匀翊接过去道:“多谢”。然后翻开来,红着脸庞借着酒兴,念四书五经一样摇着脑袋,朗朗宣读:“大鸿胪方如松,送细罗绢锻六百匹;南京道常侍韩显,送白银五千两;御史中丞卫千秋,送和田白玉花瓶四尊;上京道布政使司范承皓,送西域玛瑙碗一只,内史舍人魏暮……”
      李执事二话没说,直接晕死在我们脚边。
      我听见“玛瑙碗一只”的时候,忽然想起崔一鸣曾在法济寺里讲过的那段故事。
      丝竹恍恍惚惚收声,酒令不再喊得地动山摇。老爷们一个个脸上渐渐挂不住了,有的泛青、有的煞白、有的成了猪肝的颜色。
      可左大人浑然不觉,依旧念着账簿。顾淳郁从木然一片的人群里抽身,慢慢走回原座,闭着眼睛听左大人继续。
      左匀翊足足读了半刻钟,才翻完簿子。官员们面面相觑,偷望顾淳郁的脸色。可这位的表情偏偏没有一丝变化,于是大伙在四月的天气却渗着汗珠,不知该如何是好。
      末了,左匀翊啪地合上簿子,笑得清风扶柳般静雅淡爽:“既然皇上都赏了顾大人如此宝贝的东西,各位大人略表心意那正是顺应了圣意。朝廷上下一心,和衷共济,我大邗复兴,则指日可待!在下顾府内职、录事参知左匀翊替我家大人谢谢众位。”
      “啪……啪啪……”顾淳郁一人坐在那里拍着两掌,颔首道:“说的好。”
      这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笑起来。此回他们可是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左匀翊再次自报的名号,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了这位挂着从五品衔的顾府幕僚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西沉日暮,又至闲月高悬。难得的百官聚会越来越是尽兴,除了中间夹杂了些小小的插曲。但原本国事日微的南邗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放纵的欢愉,也便没有把白日的不愉快放在心里。歌女的嗓子渐渐哑暗,不能再抱着琵琶献唱。于是那位叫做魏暮的才子,起身顿顿地说了六个字:“广明、过来、献丑。”他的这种说话方式,让我还愣是没听出来有什么问题。
      他右手边坐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身穿月蓝罗纱,可能是怕寒,还披着件寛袖白缘衫。头上既无纱冠也无网巾,只是松松地系着顶墨色软巾。听见他这么说,似乎有点推脱之意,但又不愿扫了他兴致,只好收起袖摆。站起来道:“广明只是一介书生,怎敢在众位面前造次。”
      “无妨。”魏暮说:“你且唱、唱罢。”
      原来还真是个结巴,我乐。
      那齐广明无奈轻笑,满是埋怨地看了魏暮一眼,只得从命。不予丝竹相协,清唱一曲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愁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虽是个粗人,却也被他的风姿所吸引,免不了惊叹天下间竟有如此雅致的人物。魏暮得意洋洋,众人齐声叫好,只有顾淳郁默不作声地看着微微摇头的左匀翊。
      “云翊不觉得音律甚佳么?”
      “好是好,只是太悲切了些。本是初春,却被广明一曲,让人倍感前尘落寞。”左匀翊用手支着头说:“不提这个,小于……”
      我正在偷偷数刚才讹来的银票,随声应:“怎么了?”
      “适才我读那礼单的时候,你觉得如何?”他很是期待地侧身询问。
      “我就喜欢那个西域玛瑙碗!”
      咣当!顾淳郁把茶碗忽然合到了左匀翊的袍子上,一张寒冰似的脸孔终于恢复了回京路上时那无拘笑颜:“小于果然品位出众啊。”
      左匀翊满目忿忿:“没出息的东西,谁问你这个。就惦记着这些俗物,改明儿我拿那碗给你盛山药粥喝!”说罢摇摇晃晃起身,冲着厅上的御赐屏风走去。
      我去扯他,他却不停,还嚷嚷:“怎的,你不信?”
      “祖宗,我信还不成,你就在别碰那劳什子物件了!”
      他拽着我的耳朵,趴在桌边,眉梢一挑,轻轻一吹……
      那裂痕忽悠没了踪影。
      我正纳闷,左匀翊却用指甲捏着一根发丝,在我鼻尖前晃荡。
      我叹——“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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