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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三十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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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齐广明出了辕门,顺着被草藤夹峙着的羊肠小道,往沼泽那边儿走。夜晚的露水挂在庄稼泛白的叶片上,悄悄地抖动着,营地里燃烧木炭的香气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
我们捡了一处草色苍茫的高丘,望着火把通明的大营,坐在泥地上。空气清冷,我与他离得很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齐广明偏着头看我:“小于,你今夜一直在笑。”
我不答他,却问:“魏暮对你好吗?”
他并没有想象中的羞涩,点了点头:“他的脾气是有点儿执拗,但待我的那份心意却掺不得半点含糊。”
“可我总觉得像他这种人,没什么长性。你跟着他,保不得今后要吃苦的。”
“小于你也知道繁华易逝,富贵如烟。人呐,总是计较的太多。其实莫要思前想后的考虑,珍惜现下便可……”
“这话说得好含糊,万一哪天他变了心,你又如何?”
“小于不如明讲,自个儿是怕坐在大帐里的那位心里还念着别人。怎么总要绕着我来说?”
“你的舌头什么时候也变得像锥子一般尖刻了。”我爬过去作势要撕他的嘴,他连忙闪躲,笑着喊:“谁鼻子上面没长着眼睛,顾淳郁那副姿态,明摆着是向众人示下——你就是他那暖榻之人。范大人被今个白天的事顶得火邪上升,连夜里主帅升帐都没前去,挨在自己帐子里嘴角发了一溜的燎泡,茶汤都进不下半碗,军医开了方子还专命人到京城去取药材,说是急火攻心起了痰症……”
我道:“你心疼他,把自己随身带着的药分他些不就成了,何必在我面前絮叨,仿若他成了那般景象都是我害的一样。”
齐广明少顿,轻声说:“其实,范承晧是个好官。他是永固年间的举子,庶族出身。全靠着一手好文章登了翰林,殿试时的策论力压群儒,劝当今皇上夺势对邺,已挽我朝天威。皇上很器重他,破例叫他外放至上京道赴职,短短四年他便政绩斐然,被提拔为布政使司。这次对温恪之战,他或有对顾大人的战策有所顾虑,因而针对了你,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我摇摇头,魏暮把齐广明护得太好,以至于他仍旧不懂得这世间的浊黑腥污。范承晧忠君不假,可我们身后那山脚下荒无一人的村子,几十条人命的血债也是一句“为了朝廷、顾全大局”能掩盖得了的?算了……魏暮舍不得官场上的臭气熏染了齐广明的剔透心思,我又何必要多话去做小人。
看我不言语,齐广明只道是自己讲话不中听,愈发愧疚起来,白这张脸靠过来:“小于,你生气了?”
“我气什么?你有魏暮护着,我现在也有子信撑腰,关了房门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没工夫置这些闲气。”
“你也莫觉得只有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的。虽道有个依靠也好,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今年恩科开考,便去赴试。挣得一点功名,也好安身立命。”
他说的在理,我们这种人不是靠别人一时的喜欢,就能熬过一世。不是我不相信顾淳郁,而是世事难料,谁能道十年之后是怎样一番景象,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呢……该为自己谋划的,便要动手去争取。左匀翊的魅力,也就在于他那像流水一般的性子。看似颇柔、幻化不定;却是世间最硬的风骨,滴水穿石、移山撼川。
“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安排。待他日我们两个堂前相见,必定风光无限。”我把胳膊搭在他单薄的肩上,“广明,吟上一曲《醉垂鞭》可好,我于旻远要以露代酒,对天长歌!”
他笑,晃着身子,声音细细碎碎的在耳边随了风。我看着一只鹭鸶单腿立在夜间的池潭,蹑手蹑脚地在水边徜徉,弯曲的脖子伸伸缩缩,高腿长颈,顾盼自如,仿若传说里瀛洲岛上神仙的伴侣,一时间也没听得清他唱了些什么,似是有几句——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送齐广明走的那一天我跟着他们的车整整走了十几里,还是舍不得。魏暮把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可齐广明动不动就把脑袋伸出来望我。
“爷,您再跟着,一会儿可就能望得见京师的城墙喽!”车把式笑我。
我没辙,只得同广明揖了又揖,才恋恋不舍地调转马头。回京的一行人零零散散地从我身边经过,吊着花眼的魏朝故意错身递给我一封信笺。上面公公正正地写着“文仪”二字,我拆开来一看,竟是一张瑞德号的银票,蓝晃晃“一万”的官戳泛着水色。
“前日家兄唐突,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他此时改口不称我为大人,也是因为那日在帐中看得清楚,我和顾淳郁的关系并不是官面上的。称呼一变,已将交情变了私事。面子上仿若显得远了,暗地里却透着称兄道弟的朋友口气。此人比他那哥哥城府深得多,笑晏晏地难让人找出什么差错。
“魏二爷严重了,我与广明早就是挚交,纵便是你兄长再让我吃一锅人参山药,我也不会与他计较。”
魏朝闻言,喜不自禁,约了日后回敬相聚,定要请我吃酒。待到人皆散去,我问身后跟着的崔一鸣、小狗子:“得了好处么?”
子信专将他二人从营里拨给我做了近侍,怕烽火一起会有什么闪失。我也乐得享受,天天带着他们满山的转悠。
小狗子白溜溜的眼珠子乱转,用手捂着肚子,呲着牙笑:“……没有。”
崔一鸣踹他一脚:“没良心的厚皮驴!拿了就是拿了,你小于哥还会跟你再要回去不成!”说着掏出一封粗纸信笺,我瞟了一眼,上面写着“陪敬”。
我并没伸手去接,只是问:“多少?”
给我牵着马缰绳的崔一鸣答道:“有五百银子。”
我笑:“魏朝出手还真是阔绰。”
“托您的福。您现在是什么身份,多少乌纱皂靴的老爷们想巴结,还摸不着门道呢!”崔一鸣仅存的那一只眼睛透着欢乐的光彩,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咱们现在身份不同了,谁要是想在我这里攀亲带故,你们且放开来好好敲一回他们的竹杠。我于旻远日后断不会让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过的兄弟受人欺负!”
小狗子突然用长出一扎的袖子使劲抹着鼻涕。
“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我说他。
他抽抽噎噎地:“俺这辈子,没爹没娘,除了师父就是小于哥你对我最好了。”
崔一鸣转头劝他:“所以说这是你的福气啊,快别哭了,一哭福气就顺着你夜里的尿散得满被窝都是,多可惜啊!”
小狗子脏兮兮的小脸赤红得像碳火,伸了脖子张嘴就要咬崔一鸣的屁股。崔一鸣没防备,被他撞了个趔趄,小狗子不知何时已摸到了崔一鸣宝贝一样揣回怀里的那张银票,撒丫子就跑。崔一鸣松了手里的缰绳,边追边骂:“老子宰了你这兔崽子~~~”
我心里宽敞,拢了缰绳扬起马鞭追上去。一路疯跑,远远地看见子信一身青衣小帽立在辕门等着。自从那天我闹了一回,他平日里就只穿得像个读书的清贫仕子,头束一顶玄色纱巾,半旧的湖绉长衫右衽斜襟,衣带上素色的穗子随着脚步垂跃流波,簌簌有声。
我□□的白马,突然打起了响鼻,络头上的铜环子被甩的玎珰大作。马腿下的草丛中,四只碧绿的眼睛闪闪烁烁——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