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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我们走到一进房子,先由王刀头开锁,链子当啷一响,木门吱呀一晃,就噗噗就落下只东西来。王刀头捧起那东西,却是只刚出生的蝙蝠。
      他嘴里念念叨叨:“福公公,您让让房子,有人来探贵客了”,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我伸了脑袋进去,看见一张木榻,榻几上面散着黑白的围棋子。榻是竹子做的,外面也没有帐子,榻上方是一扇钉死的格窗,被捅掉的燕子巢的干泥,还附在上面。
      顾淳郁不在。
      我释然,溜达进去,坐在榻沿儿上,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在木桌上摇晃不定。刚才有点紧张,现在才发现,衣服泛着潮气,原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濛濛小雨,雨声虫声风弄竹声悉悉索索,犹如窃窃私语。
      顾淳郁回来的时候,带着身若有若无的酒香。他外袍半敞着,内一件净里暗花布衫,更显得肤若雪玉。
      我正在逗着棋盘上的一只老壁虎玩儿,那家伙慢慢悠悠地趴在我掌上,半张着嘴犹如在打哈欠。
      他瞥了我一眼,没作声,径直走过来,面朝里侧躺在竹榻上。我弯下腰,把壁虎抖进他靠在榻下的布靴里。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背对着我,忽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我搭腔:“可这儿也不是顾大人你该来的地方,不是么?”
      他不作声。
      我继续:“你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你,所以才跑来找你?趁早歇着吧。我是来要债的,你欠我一条命,一句话就说咱俩两清了,我可觉得划不来。”
      “于旻远!”
      “有何吩咐?”
      他坐起来,半倚着墙,抬手指着桌面:“那儿有茶,喝口润润嗓子,别噎着。”
      我的火蹭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武库司的刀枪,典狱衙的茶汤,那可是京城里让人笑掉大牙的地方。请我喝茶!你到底卖什么关子?窝在这大狱里头装可怜,你恶心谁呢!有本事你就别给我说清楚,改明儿我和左匀翊一起私奔,你大隐于牢,我们小隐于野,咱们看谁过得快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龌龊。
      他闭着眼睛,不吭声。
      哦,敢情我说了半天,您就当我放了个屁!我气得不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瞪了我一眼:“干嘛!”
      一句干嘛把我给问住了。
      “出去”,他说。
      “放明白点,顾淳郁你现在是阶下囚,可我既不是顾府的衙役,也左府的家奴。既然你不肯开口,那我来坦白,我和左匀翊可是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做过了那种事情。今儿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来给你道个别。以后你的事儿,咱不伺候了。”
      他咬着嘴唇,良久说出句:“于旻远,你非要折辱我致如此么。”
      我耸耸肩,笑得特阳光灿烂:“瞧您说的,我哪儿敢啊。”
      他指着我,手有点抖,指端碰在我的鼻尖上,冰凉。
      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做错过两件事,一是当初不该看左匀翊可怜,收留了他在身边;二就是不该心软,在沄江边上,你背对着我去偷衣裳的时候,没举刀杀了你。可偏偏就是这两件事,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他是喂不熟的狼,我拿一片真心对他,可他还是惦记着邵亦之,处处于我为难,明知道圣意难测,偏要设计引开我放走温恪。你是甩不净的狗,我把你安排在脾气刁钻的他身边,本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莫掉进这口染缸,可你倒好,死咬着我不松口,还说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他细长的眼睛在幽暗的灯烛下,看不清瞳色。
      “……”我语塞,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这辈子,左匀翊终究不会把我和邵亦之放在心里相同的位置,我绑不住他,他的心在长安。我也知道你干净,和我们这些从小就混迹在帝王脚下、宫闱之中的人不一样。你没有背景、没有负担,前呼后拥的一帮子朋友围在你身边。你喜欢就是喜欢,帮人就是帮人,你从不觉得欠别人的,也不觉得人心险恶。你总是顺着我的意思,从不惹我生气。我承认我很自私,我舍不得赶你走,直到今天在城外的时候,范承晧要押我回来,我才把你扔在了马下。可你现在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跑到这里,口口声声指责我不仁不义。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于旻远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左匀翊把他的身子给人,从不白白奉送,我搭上的是仕途祖业,你恐怕只有一条命才能与他两讫!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真希望,我没逼着他说出这些话——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不想明白了。
      他一巴掌楔在我脸上,我坐的是床边儿,重心后仰,直接跌在了地下。算好还没气晕头,他打的是我那半张没挂彩的脸。
      可能是闪了力气,他的人也跟着扑了下来,压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想往后挪,他直直地盯着我,眼里燃着火。
      我以为他会打我,但是没有。我以为他会吻我,但是也没有。
      他说:“你走吧……”
      我觉得心里特难受。然后,我很没出息地哭了。看来较劲这方面,我还是不如他。
      “我不走!”我用手遮着脸,不想让他看。
      他又重新靠回在竹榻上,像一座汉白玉的雕像。
      我躺在地上哭够了,爬起来,拍掉身上沾着的泥巴,抓掉插在头发里的稻草,最后用手去抹用泪水和了泥的脸。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干点什么,只是茫然地遮掩着难堪和无措。
      “别揉!”他叹气:“……会留疤的…………”
      我冲过去,直接啃了下去。嗯……是啃,不是吻。我知道他很吃惊,因为他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不过我得承认,他的吻技比我高明,至少没像我一样把对方的嘴给咬烂。
      我们喘息着,舌头抵死缠绵。他的血染在我的唇上,透着凉意。
      门吱呀地一声,开了。
      我和他同时说:“滚!”
      王刀头尴尬地打了个千儿:“大人……宫里传出话,皇上今儿晚上可能要过来。”
      我僵了一下,从他的身上滑下来,缩在床脚,用脑袋顶着墙。
      “你回宫里一声,我这儿地方小味道冲,皇上九五之尊,怕伤了龙体。他要是真想论我的罪,罪臣顾淳郁忙完了这阵子,再亲自进宫领死,不用他老人家劳神跑这一趟。”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见子信这么说话,以往一提到皇上传旨,他必定战战兢兢地整理衣冠,伏地叩首。据说每日上朝的时候,他的脚踩在宫里的石阶上,十多年来竟然步步不差分毫,都踏在同一个地方。那种谨慎和小心,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可今天,他却说出这番话,他疯了么!
      王刀头脸色难看的冲我使了个眼色,低着头倒退出牢门。
      我愣愣地望着子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吃惊。
      他斜靠在竹榻上,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吓着你了?”
      我使劲点头。
      他笑,“我把自己也吓着了呢”,然后指指膝盖道:“给我揉揉,一变天就渗骨头。”
      我问他:“哪条腿?”
      他说:“断过的那条。”
      我跪坐在他身边,揭开他的袍角,把手捂在他的左膝上轻轻地揉。他白色的绸裤上,沾着些水渍,有点返潮。
      “他们让你跪在汇了雨水的地上?”
      “以前是只跪皇帝的,现在以头枪地、画地为牢,也不过是因为几个小小的刑部侍郎。”
      “我还以为你去吃了酒宴。”
      “是有一壶暖身酒,但今天处位不同,礼数也要尽到。就好比昨个儿我还身居一品,他们个个都要给我躬身行礼,可如今我是囚徒,自然要冲着朝廷命官跪拜。这都是皇上的给的,生死之间,都是帝王的一句金口玉言……”
      “那你可不该得罪他。”
      “我若是不得罪了他,那天晚上必定得罪了你!”
      “我……我后悔了……”
      他用指尖摩挲着我脸上的布巾,轻轻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选好了,就不准后悔。一会儿进宫,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呢?”问完我就后悔了,直接答应他不就完了!
      他的指尖还是那么凉,隔着厚厚的白布我也能感到那种刺骨的温度。
      “给我收尸啊,我不是说了,不想死了以后弃尸荒野,被野兽分食……”
      “惊扰皇陵是死罪?”我的手也变得冰凉。
      “按大邗律,皇室陵寝被扰,是要砍头的。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小于,你知道么,这皇陵的来历?”
      我死死捂着他的膝盖:“不知道,你们的秘密,太多了。”
      “温氏的第一代帝君,在乱世之中夺得天下之前,曾是我祖上家里的佃户。那时天下还未被三分,最强的北邺邵氏正在和西闽的布族开战。可原本被称作鱼米之乡的江南却因为连年大涝,连埋尸也做不到。死人漂在江面上,淤塞了河道,于是瘟疫四起。圣祖的父亲就是死于这场瘟疫,他和兄弟们抬着尸首去埋,结果还未走到义冢,被雨水冲垮的山崖就滑坡了。活人四散逃命,可死人却掩在了土丘之下。这片田地,是我顾家的祖业。他哭着去求顾老员外,员外看着他们兄弟可怜,正所谓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便答应把那片地赠与他们家做了坟冢。他磕了头,便出门讨饭求生……十几年以后他又带着群受伤的散兵回到村子。老员外再次给了他盘缠,让他闯荡。再后来,谁也没料到,他就成了南邗的圣祖,而我太祖父,也就是顾老员外的长子,成了南邗的开国旧勋。”
      “你是说,那芦苇连天的皇陵,还有你们顾家的一份功劳……”
      他用一指按着我的唇:“不是功劳,是情义。可皇家的信任与情意,又怎会就这么一直延续下去呢?”
      “所以你每日都在怕天恩难测,所以你处处谨慎小心,所以你……”
      “现在不怕了,毕竟已经撕破了脸皮。其实这样也好,要不是你,我仍旧那么累地活着。”
      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总觉得他躲躲藏藏的性格令人厌恶,但是他的确活得比任何人都辛苦。得不到上方的信任,面对着下方的指责,他的地位令人嫉妒,可却又令他寝食难安。他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众人接近他是为了讨好他,从而升官发达;左匀翊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以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我没资格指责任何人,包括左匀翊,因为甚至连我一开始接近子信,也是为了图他报答。
      王刀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外,不过这次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才开口:“大人,皇上口谕,让您这就进宫面圣。”
      我笑,王刀头还是想多了,我和子信在这牢室里,又能做出些什么。
      他坐身起来,腿垂在榻边,我忙跳下榻,帮他穿鞋子。不是我献殷勤,我是害怕刚才那只壁虎从里面跳出来。拿着靴子猛倒一气儿,倒了半天,靴子里却空空的。
      他笑:“早爬走了,上次我把它扣在装棋子的藤钵下,它眨眼就逃了。”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害得我瞎紧张。
      帮他整理好了衣襟,把腰间的穗子也顺平,瞧见他用手绾着右衽下的紫绣带,带子上挂着只翡翠小兽,很是精致。
      他捻了捻小兽,然后把手端在袖子里,翩翩然欲举步离去。
      我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摆:“子信,我和你一起!”
      他转过身,眉目清澈:“当真?”
      我真甘心时光就这么定格在这个美丽的瞬间。他的笑容,犹如蓝天碧海,汇集了天下最好看的光芒。以前我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温和宁静,犹如冬天里湖面上的冰,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也可以像阳光一样。
      “怎么,在发愣?”他问。
      我摇头:“顾子信楚楚白衫,姿容傲逸,一笑暖春风。”
      他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于旻远水袖穿云,眉眼含波,唅嗔亦解人。”
      我乐呵呵地傻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夸赞我,谁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喜欢你油嘴滑舌。”
      我可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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