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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监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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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风止,暮色四合。
赵琮离了辛府,便去衙门忙了许久,看了很久的书,出来时已经是亥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剩下打更的人那声音还飘在街道上。
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穿着一身银丝白底的衣裳在街上走着,每走一步,衣料就发出轻微的摩擦音,长年练武的经历让他很敏锐地感受到身后有人。狭长的眼睛往后瞥了瞥,只见一个人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后头。
他手握剑柄,噌地一声突然回身,却在剑要砍在对方脖子上的时候停手,“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做什么?”
眼前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少年乞丐,他双脚踏在水洼里,满脸泥污,黑发披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紧张地看向他。
少年拿着那一张被他砍成两半的白纸,“大侠,大侠,不敢不敢,小的是见这周围没有别人了,才斗胆跟着大人您的。”
赵琮今日疲惫得很,不想与无关的人多做纠缠。又见对方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拿着,走吧。”
他刚要走,就被对方拽住一角袍子,他回过头去,只见对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将袖子从对方脏兮兮的手中抽出。纠缠人的小乞丐他见得多了,还第一次听说不要钱的。
“我是想问,大侠,你可会写字?”
赵琮看着他,来了兴致,言简意赅道,“会。”
那乞丐有些激动,手上的纸在空气中抖动着,“太好了,大侠,我有冤情要诉,可是我不会写字。我说,你可否帮我写下来?我给钱。”
赵琮这才打量起这乞丐来,那虚弱脏污的脸上,淡色的眸子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你的眼睛倒是挺特别。”
少年像是不喜他人凝视,低了低头,“啊,见过小人的人都这么说。小人娘是这样的,所以小人也长成这样。”
赵琮冷声应了一下,“嗯,我可以帮你写。但是你要知道,这是衙门门口,如有虚言……”
“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如有虚言,甘伏反坐!”那小乞丐开心地鞠了一个大躬。
拿上对方递过来的笔墨,赵琮将那纸搁在旁边石狮子上,灯笼的光照得他整个人暖融融的,“可以开始了。”
“诶,好。”那乞丐看着他,愣了一会,眼中片刻仿佛如秋水映月般沉醉,不经意间勾了勾嘴唇,“小人住在西郊山上,家里穷,又只靠我一个。小人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平日里有零工就打打零工,没有零工就讨饭。日子过得清苦,所以您看,我瘦的怕是狗都嫌弃了。”
“说重点。”对方薄唇轻启。
“哦。”小乞丐接着往下说去,似乎陷入了回忆,“昨日小人表哥许家老三找到小人,说是他接了一个活计,但是临时有事去不了,要我帮他替一下。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是挽香楼的活,那挽香楼的老板要运一副棺材去宋通判家。小人就替堂哥去了,可是没想到,那酬劳是事先给完了的。小人便去找表哥要,可是他却翻脸不认,说这不是小人的钱。所以我想告官,让我表哥把钱还给我,虽然不多,但是小人实在是太穷了。”
“我明白了,”听到这里,赵琮抬起含着冷光的眼睛,似乎要把那乞丐冻死在他的目光中,“你说你是这里的乞丐,那这临安城中,要在乞丐里头混总要有些关系和名堂。我不能光信你一面之词,你且说说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乞丐?”
那人愣了,似乎觉得赵琮这个问题有些荒谬,“我就是乞丐,还要证明?”
“我帮你写了状子,自然与这事有了关联,当然要弄清楚你的身份。”他将写好的状子往自己身后一放。
“哦,也是也是。”小乞丐嘴皮子很是利索,“小人跟着老张混的,就是城西门楼下那个,他占着最好的位置。我们一般核验是不是自己人一般有个接头语,叫‘客往何处去,蓬莱天上来。’”好险,宋莺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她问了那乞丐,要不然就真的穿帮了。
“哦?我怎么记得应该是‘天龙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宋莺顿时冷汗涔涔,只得笑道,“那是前些年的暗号了。”
说完,只见赵琮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宋莺一个踉跄,抬头就看见对方漠然又危险的眼神,“走吧。”
“去哪儿?”
“你不是要去告官么?”对方笑了笑,配着那冷漠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这里就是衙门,大人还在里头,我写好了状子,正好你将它呈上去。”
她跟在他身后走得艰难,才走一会,宋莺还没有想好怎么脱身,便被赵琮砰地一声将她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
宋莺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差一点就要尖叫出来,浑身抖得厉害,“小哥你干什么……”
“你不是乞丐。”对方呲地一声对方点燃了一个火折子,将旁边一盏省油灯点起,温暖的烛光照得男子的下颌线越发好看,“你的手虽不细嫩,但是脸上却并无风吹日晒的痕迹。”赵琮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骨子里去。
“小人……天生肤色白。”
“乞丐堆里就没有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句暗语。”
“……”
“还有第三,我今日里,挽香楼外,见过你。”
宋莺整个人愣住了,他们今日里明明就只是擦肩而过罢了,他怎么能记住,正想说什么,听他道,“宋大小姐……”
糟糕,果然露馅了,她就不应该盯着他看这么久。
不过,他在茫茫人海中匆匆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且记住了她,难道……?
难道是看上了她?宋莺顿时浑身一凛,“你要做什么?”
师父对她说过,喜欢一个人便是将她在短时间内深深记在脑子里。他的气味,影子,甚至脚步声,她都能分辨得出来。
“我,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你自然不是那位宋大小姐。”赵琮沉声,又点燃了一盏灯,“自我离开宋府,府里的那位就没能出过府邸。倒是你,足足跟了我半日。宋府出事,府中的那位大小姐便大病一场,喉咙嘶哑,不便见客,连身边的贴身丫鬟都换了。若是寻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放到宋二小姐的死上,那这么不愿见人便有些凑巧了。而你,明明在府外偷听了这么久,知道大小姐有嫌疑。却仍然顶着与她同样的脸,跟踪我,假扮乞丐,无非就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宋莺出殡的那天晚上有蹊跷。你如此这般,可是与她有仇?”
“没有。”她斩钉截铁。
赵琮依然慢条斯理地讲话,“那便是她与你有仇。”
“我与她没有仇,但是我不知道她与我有什么仇。”宋莺皱眉,都被认出这张脸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她不是宋莺,我才是。”
赵琮抬眼,毫无惊讶,“哦?原来如此。”
宋莺愣住,“你不怀疑我?”
“怀疑你作什么?”他似乎觉得好笑,“若你是假的,砍了你便是。”
宋莺:“……”倒是实在。
“离家出走?”赵琮呼吸声稍微重了些,然后将房间门打开,“回去。”
“我不回去。”她精心布局了几个月才暗度陈仓,逃出升天,她才不愿意回去。
“回去。”
“我不回去。”
赵琮见宋莺要跑,一把抓住了她后面的领子,但是随后又想起来这是一个女子,便赶紧放手。
宋莺被领子勒得生疼,咳了两声,“赵公子,不是我不回去,只是我若回去,下一次死的人怕是我自己。”
赵琮的神情飘忽得很,声音淡得仿佛在说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怎么说?”
宋莺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个仿佛在听戏的男子,“宋府里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宋家大小姐,那个人,不是我。如果我回去,他们能不让我消失?”
“怎么?你们不认识?”他以为这两人如此相像,定是有所勾连的。
宋莺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情绪,“公子,若是认识,我现在就去找她,而不是在这里了。”
“留你在此,我也不能断定你无辜。”
“我来证明。”宋莺直起腰来,眸中光芒熠熠,“如果你不把我送回去,我帮你查这个案子。”
“你?”赵琮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倒是狡猾,明明是自己不查不行,如今说来倒是在帮他。
“你若怕我逃走,可随意派人暗中盯着我,我若逃走你砍了我便是。唯独就是请公子不要告诉宋府的人我在这里。”
“你倒是说说,如何帮我?”
宋莺打量了赵琮一会,“公子一表人才,不久前才到的越州。与陆通判和辛知州十分亲近。你离开宋府之后直接回了辛府,出来时便换了衣服。我猜测,公子住在辛大人府中。知州大人用公子办案,但是言行中又透着一丝恭敬,公子必定出身不凡。公子姓赵,剑舞得好,手上有茧。我在辛府院外听闻辛家大公子叫公子三哥,想必关系是极亲密的。辛大公子没有哥哥,但是辛知州的夫人全秀儿是全有才大人的孙女,全有才大人与信国公亦师亦友,素来以兄弟相称。所以我大胆推测,公子姓赵,排行第三。应该是信国公赵葵家的三公子赵琮。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赵琮稍微愣了一下,这才打起精神好好看她一眼。
宋莺眼中划过一丝庆幸。终究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即使面上显得成熟,很多东西也还是挂在脸上的。可她不一样,她可在姜平那种铁血阎王和宋世杰那种伪君子手底下讨了十几年的生活。
“那你跟我来一下。”
“啊?何事?”她抬起头,就看见对方淡笑的眉眼。
“你不是要帮我破案子?”
“哦,是了是了。”
宋莺跟在赵琮的身后进了衙门,不知怎么,赵琮走几步停一下,走几步又停一下,最后似乎是忍不住了,回过头来,有些不耐烦,“男女有别,姑娘还是离我远一些。”
宋莺一看,自己和他只见还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怎么?不够远?于是,“哦”了一声,示意他先走。等到他走了两步之后,宋莺立马笑着跟了上去。赵琮看着那地上被他拉开的影子又迅速合起来,变得像两个人手牵手的样子,又再看到宋莺一脸笑意吟吟,只得叹了一口气作罢。打开右手边的一扇房门,“进来吧。”
宋莺看着赵琮眼里流动着灯笼里莹白的光辉,只觉得,虽然传说中,赵三公子武勇得很。但若是去掉他面上的这层寒芒,便施然一个儒雅贵公子,这般斯文模样,能打仗?
“诶。”总是见了好看的人让她心情也特别好,脆声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那里头直接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
身后的赵琮一脸镇定,却不再往前挪动一步,“这就是今日从挽香楼里抬出来的尸体,韩泉,任监军,越州人士,你看看这具尸体,能看出什么?”
宋莺迅速在那蒙着白布的尸体上瞟了一眼,粗略估计起来。身长八尺,体型颇为健硕。
她灿然一笑,“好嘞。”
宋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正准备做什么,就见赵琮从香包之中拿出一些皂角,那皂角里面还夹着零零碎碎的一些其它的药材,“那个赵公子,你该不会是要……”
对方点头,“有问题?”
“啊哈哈,不用不用,我带啦。”她将手上一个刺着牡丹花的粉红色包袱在他面前晃了晃,“看我的还魂小香包。”
还魂小香包……赵琮听着皱了皱眉头。这女人跟宋府里的那个,看着性格倒是完全不一样,怎么里头都没有人发现么?还是这个女人本来就有问题?
说罢,她洋洋洒洒地将那香包里的东西倒在了桌上,作揖道,“还烦请赵公子帮忙烧一盆炭来。”
“什么?”赵琮眉心的山字加深。
“我不知道在哪……”宋莺有些不好意思。
赵琮没有办法,可是眼见宋莺香包里的东西确实全得很,于是他也没说二话,果真去角落里烧起了炭火。
还好辛不怒那厮没有跟来,要是他看到自己这幅场面,不得笑死?
赵琮正想着,深吸一口气,端起盆子,对着宋莺,“宋姑娘,烧好了。”
宋莺刚刚在尸体旁边烧好了苍术和皂角,“哦,好,你放在那儿吧。”她敛了神色,洗了手,看着眼前那具尸体,跨过炭盆,掀开尸体身上的白布。
宋莺是师承姜平的,所以姜平验尸的神态,她也学了个十成十。
她那个师父,在面对尸体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他对她说过,莺儿,你要记住,作为验尸者,你下的每一次手,做的每一次判断,都能够决定一个灵魂是否能瞑目,万万马虎不得。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我们助可怜人。
一边的赵琮也看着,只觉得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在这一刻,浑身都染着不同寻常的气度。
眼前放着的是一具男尸,与她寻常见过的尸体不同,这尸体一身戎装,穿得整整齐齐,除了鞋底,便没有泥污。经过一日,尸体的颜色开始变暗沉,面上有尸斑,颈项上有明显的紫色绳印。初看之下,的确是上吊而死。
“烦请赵公子记下,”她给尸体解着衣物,声音清亮,“死者四十岁上下,男,衣着整齐,无外伤。双目紧闭,嘴唇发黑,牙关紧咬,”她接着将手往尸体的脖子上探去,“颈椎断裂。”
宋莺定了定神,“颈椎断裂,颈上吊痕成麻花状,应是用麻绳所为。两脚尖垂直向下,腿上有血荫,”她说着,将左手也探到尸体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没有一句话。
“那个赵公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嗯?”
“帮我翻一下这位死者的身体。”
赵琮直愣愣得看着尸体半天没有反应。
没有得到回应,宋莺看过去,却只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厌恶。
“这翻尸体这种小事,也要我帮?”
宋莺叹了一口气,“恨不生做男儿身,这个尸体,小女子实在是搬不动……”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赵琮哗啦一声扯下了一块帘子,一头抓在手中。不知怎么的,往前一抽,一下便卷着尸体将它翻了过来。等到那尸体翻转,他立刻闭上眼睛,脸色不太好看。
宋莺看到这一幕惊讶得很,却也不多言其它,看着尸体,如释重负一般,“是了是了,死者失禁,的确是上吊死亡。”
赵琮一会才平复了呼吸,这倒是与其它仵作验的一样。“这人是自尽?”
“看着的确是自尽。”
赵琮眼中慢慢失了兴味,眼前女子虽会验尸,却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奇怪的是……”宋莺思索着,接着开口,“上吊之人出于本能反应,一般会用手扯住吊住自己的绳索,所以脖颈上一般会有些抓痕,或者手上会有绳索的纤维。像这样。”她张开嘴,瞪大眼睛,双手在脖子两边抓着,似乎是她上吊了一般。
赵琮皱眉,对方却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宋莺指着尸体的脖颈处,让赵琮看。却发现脖子上除了绳印什么都没有了,“而这个人,死得十分安静,半点挣扎都没有。就好像,睡着,然后就死了。”
赵琮看着宋莺,“或许一上去就拉断了喉骨也不一定。”
“嗯,”宋莺点点头,“赵公子说的也有道理,不知可否带我去事发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