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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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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3日,天气不好不坏。
老袁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女儿袁莱不敢掉以轻心,恐是回光返照,寸步不离守在老袁病床前。
不论老袁把头扭向左还是右,总能看见女儿那张忧愁的大脸,像个发芽的土豆,黄中发绿,总之……不太美观。
“欸~”
老袁刚一叫唤,袁莱就焦急地询问:“爸你哪儿不舒服吗?”
“你挡着我看风景了……”老袁没底气地说。
窗外没什么可看的。
一朵蓬松的巨云悬在空中,风把它吹过去,又将它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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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撑着黑伞从云下走过,踏上一座暗红色桁架桥。
桥面上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突然间,一声刺耳的碰撞声划破天际。
车和人都静止了。
大家聚一起,指着大卡车叽叽喳喳在说什么。
男人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地走着。
伴随着‘呜~哇~呜~哇~’的鸣笛声,印有‘陇安市第三人民医院’字样的救护车驶来。
大概是声音把男人吵着了,这才稍稍抬眼一望。
就一眼。
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将患者放上担架,接着抬上救护车,然后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挚奔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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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大厅外,电视台的记者正在录制节目。
“这里是陇安台新闻频道,我是记者赵莉。”
“早上7点48分,丹陵中路长乐公寓建筑工地发生塌方事故,11人被埋,截止11点22分,事故已造成3人死亡,7人受伤,还有1人至今下落不明。”
这组数据是建筑公司对外提供。为何塌方?患者伤情如何?将采取什么补救措施?这些建筑公司只字未提。
台里给赵莉的任务是采访伤员。
赵莉在新闻行业是个新人,新人有个通病,那就是冲动。
采访稿是师姐写的,不,准确的说来,是师姐顺手改了一下模板就交给赵莉。来时台长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一定要照着稿子上的提问。’
录完开场白,赵莉看了眼采访稿:‘……回忆事发当时的场景’,这不刺激人吗?简直浪费她时间。
赵莉神情倦怠进到急诊大楼。
刚进大楼没多久,密线适时发来一条新线索——长乐公寓开发商朝阳地产负责人叶良武的太太正在这家医院待产。
说不准能遇上叶总,塌方一事能问出一二,赵莉面露喜色,调头就走。
“走,去妇产科。”
摄影师瞪大眼左瞧瞧右望望,“这边不录了?”
“这边跑不了,回头再录这边。”
摄影师看着赵莉带风的背影叹了口气,看吧,果然还是想一出是一出,冲动行事。
这时,医护人员推着急救床冲了过来。
赵莉和摄影师赶忙侧开身子让他们先走。
躺在急救床上的男人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急救床这一路过来,滴溅出一条斑驳的血路。
赵莉吸了一口寒气,来不及感慨,一个消瘦的身影跟着急救床后头,他身上的衬衫穿得发黄了,又洗得发白起球,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有些邋遢。
他‘啪叽’一脚踩在血上,白色瓷砖上顿时留下好几个鲜红的脚印。
他是肇事司机张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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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被推进急诊室,张海福脚步微微一顿,也跟着进去。
急诊室内,男人由于失血量过半,已经休克,躺在那里如同一具脏掉的被遗弃的蜡像。
医生剪开裤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层皮包着一摊肉泥。血肉模糊的场景让张海福全身发麻,浓郁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很快就弥漫开,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
“你是病人家属?”
填写记录的女医生走过来。
张海福脑中生出一连串疑问,是要支付医疗费用了吗?需要多少钱?
女医生以为张海福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张海福心上一紧,支吾着说:“我……我是……肇事司机。”
“病人家属来了没有?”
女医生的目光在张海福脸上匆匆掠过,便继续埋头填写着记录,似乎他的态度并不重要。
“……在路上。”
女医生没有催促张海福缴费的意思,张海福顿时松了口气,说话也流畅多了。
病床上的男人突然挣扎着‘呜呜’叫唤,张海福和女医生齐齐朝他望去。
只见他吐出插管,张开嘴,浸着血的牙齿微微抖动,用尽全身力气,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喊出:“痛。”
医生大喊:“快!来两个力气大的按住他。”
他挣扎得越发猛烈,两腿又开始血流不止,女医生见状也过去帮忙。
看着男人半死不活样子,张海福阴暗地想,太遭罪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如果当初他在油门上多用一分力,或许现在他们两个都不用遭此罪受。
人活着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麻烦自己也麻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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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几团张牙舞爪的黑影正向着张海福靠近,而张海福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黑影汇集成一片暗云,压下来,将张海福笼罩住。
张海福不知为何,背后凉风阵阵。
这时,一团拳头大小的黑影缓缓从张海福头顶升起,这是张海福的欲念。
小黑影刚自我觉醒就见体型比它无数倍的暗云正虎视眈眈盯着它,吓得立马缩回去,躲在张海福油腻的发丛里瑟瑟发抖。
张海福觉得头皮有点痒,抬手挠了挠。
暗云分裂开,饿狼扑食一般将小黑影吞噬殆尽。
黑影们的身体似乎大了一点。
体型最大那团突然定在半空中,伸出像手臂一样的东西,擒住最近的两只黑影,熟练流畅地一口将它们吞入腹中。
黑影吓得鸡飞狗跳,四处逃窜,有的甚至因为恐惧而分裂成无数个小黑影。
大黑影不徐不疾逐一攻破,在吞食掉一个又一个同伴后,它的身形也越发清晰,慢慢地,它长出四肢、毛发,很快就要变成人。
它抬起手,张开五指,又闭拢,捏成拳头,如此反反复复,它很享受这种操纵力,很像人。
这还不够,作为一个合格的人,它还需要一张好看的脸。
黑影环顾四周,急症室内大多是些缺胳膊断腿的歪瓜裂枣,这样的脸,算不上好看。
在此之前,它决定先给自己起个名字,人都有名字,有了名字才会被铭记。
面对一切的未知,以及可以创造的无限可能,就像明天,一条黑路走到底,就会看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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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一路前行来到门诊大厅,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有千秋。
最终,让小黑决定的下来是一个男人。
男人撑着一把黑伞出现在匆忙的人流中,他神色平静踏进大厅,站在大门前,从容不迫收起收起伞。
这是谷雨后难得的一个晴天,用不着撑伞。
小黑歪着头,耳朵动了动。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当小黑幻化成男人的样子,男人眼睛好像微微闪动,小黑有小片刻心慌,总觉得男人好像看见它了。转念一想,这不可能,黑影只有同类才可以看到同类,可小黑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是它草木皆兵了。
小黑定下心来,模仿人走路的姿势,它还不太熟练,同手同脚的,险些把自己绊倒。
陡然间一股凛冽之气袭来,小黑抬起头就见一对男女直直穿过男人的身体,朝它走来。很快,二人也穿过了它的身体。
小黑心底一惊。
他不是人?
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先宰了再说。
小黑遂即念动灵力,右手心聚起一团黑气,接着黑气变作一把朴刀,双手持握住,一个跃步,朝男人头顶砍去。
当小黑跃到最高点,脖子以下无端被定住,僵硬还在扩散,在全身彻底被定住前,小黑看见男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副没有动过的样子。
这时,男人手轻轻一挥,小黑的身子宛若一片落叶,翻转,再翻转,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扼住小黑的脖子,把它朝墙壁摁去。
随着猛烈的一声撞击,五脏六腑都险些被震碎,小黑干咳几声,大口喘着气。忽地一抬眼,朴刀旋转然后掉头,森冷的刀光在小黑眼前一闪而过,小黑顿时察觉到不妙,再次念动灵力,朴刀却完全不听它使唤,极速朝它袭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刀就插进了小黑的胸膛。
痛蔓延开来。
小黑乞求道:“给……给我一个……做人的……机会。”
男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别开眼。
朴刀在眨眼间消失,胸膛只留下一个黑布隆冬的洞,小黑手捂住胸口,那个洞仍不断向外扩张开,似乎要把小黑反向吞噬。
身体不受控制扭曲变形,仿佛快要炸裂,没一会,小黑恢复黑影原本的模样——一团影子。
不甘心。
它不甘心。
它怎么能甘心?它才变成人一会儿,那么短,那么短……
心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小黑越是不甘心,这团火烧得越旺。紧接着,身体突然炸裂,在空中化作无数团黑影,随后都化作一缕青烟。
整个大厅里只剩一团乒乓球大小的黑影。那是小黑的本体。
小黑急忙跃出窗户,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撞了南墙又奔向西墙。
前方出现一道白光,白光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声,小黑不由自主停在白光前呆呆地望着,就好像飞蛾看见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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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把婴儿抱到女人面前,“是个女孩。”
女人母亲撇撇嘴。
护士眼观六路,立即道:“嘴角还有颗好吃痣呢,将来啊一定是个可爱的小馋猫。”
她扬起下巴,朝着护士吆五喝六:“我跟你们讲,我女婿可是朝阳地产的西——亿——欧,朝阳地产你们晓得吧?陇安一半的楼盘都是朝阳开发的。你们把我女儿还有我外孙女照顾好了,好处肯定少不了你们!这怎么照顾产妇不用我教你们了吧?这要我教的话也忒不专业,尽早走人得了。”
吩咐完,她很是傲慢地从手提包中取出手机,那是时下最时尚的翻盖机,她故意拿在手里卖弄了一会,才拨通电话,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