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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以前,舒笙做梦都想卖猪肉,镇上的屠户是他最钦羡的人。清早一声吆喝,将半扇鲜红的猪肉甩到案上,一柄菜刀宛若游龙,指哪儿割哪儿,皮肉似雪般顺势化开,露出肥瘦相宜的内里。单是这手艺舒笙便能看上半天。

      后来屠户被投了大狱,舒笙便再没见过他,和他那油得发亮的猪肉。

      八岁那年,舒笙的娘死了。他爹早几年被抓了壮丁,如今只剩他自己。他娘咽气时紧攥着他的手,叫他一定去找他爹。舒笙点头应是,抹泪时心里却想的是:她连一口肉都没吃上呢。

      舒笙扒了一身死人的衣服,将他娘和城外战死的无名尸埋在了一起。土坑踩实,舒笙揣着五个铜板上了路。

      从今日起,读书发奋,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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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岁时,舒笙已是街头巷尾小有名气的小叫花子。死了爹娘的孩子很多,单舒笙特殊,他白天去私塾趴墙头,晚上就蹲在破庙里看几本称不上是书的书。有时他也教这帮小叫花子如何说几句讨喜的话,如何讨到更多钱。他自己却从来不向人伸手。

      偶尔碰上一两个好奇的,他就给人家讲讲三字经,间或蹦出几个谁也听不懂的词,被他飞快带过,不作多谈。

      不怎么合群,行踪不定,举手投足跟众人格格不入,但却有种奇异的气质,叫人见了抬不起头。这是小叫花子们对舒笙的评价,再多的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

      日复一日地偷听,舒笙终于被先生捉了个正着,一顿毒打赶了出去。

      “脏了我的手!”先生将戒尺扔在他脸上,如同甩掉一块水沟里的臭肉。

      纷乱的马蹄踏着满街乱絮,失了丈夫儿子的妇人双眼呆滞地倚在门边。舒笙仰面倒在地上,青天白日,书声琅琅,马蹄声在他耳边戛然停住。

      他忽的叹道:“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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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那年,舒笙的文章已在书院诸生中遥遥领先。

      那日的马蹄没有踏破他的头骨,而是带他一路南下,到了卉木萋萋的江南。人人都道周老爷慈悲心肠,舒笙却知道,他们和猎场里的饿狗没什么两样。吃主子多少饭,就得替主子咬多少人。

      饿狗抢食,勾心斗角,丝毫不比要饭时差。舒笙自信,他原来饿不死,如今自然也能博得老爷的青睐。出人头地不过是指日可待。

      周宅比原来的镇子还大,舒笙住在最偏的西北角。冬日里没有碳炉,手上还生了冻疮,写两个字就得将手伸到怀里暖一暖。这种事他们从来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半夜里,窗子忽的被人捅破了,肇事者大惊失色,匆匆离去。那夜下了雪,窗外留了一串脚印。舒笙自此知道,周家的后院还有个同样不受宠的女儿。

      六姐儿比同龄人瘦许多,随了生母的美貌,一双眼形似弯月。人前总是低眉顺眼,状若墙角的珊瑚树,却总是半夜翻进舒笙的小院,藏了小玩意给他。有时是书,有时是药膏,有时是入口即化的梅花糕。如此这般,冬日也不尽如想象的那么难熬。

      还有一个穆桂英的木人。

      “若我身子再好些,我便可以习武了。”六姐儿笑道。

      木人花枪在手,戎装整肃,英气逼人。本该圆睁的双眼却被磕掉了一只。六姐儿不是穆桂英,舒笙想,她们不一样。

      梅花糕的渣掉在书页中,洇出一朵小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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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笙十六那年,六姐儿嫁人了。

      他心知自己今年考不过,仍是咬牙上了考场。三天下来,如同脱了层皮,回来时,六姐儿已经随老爷去了京城。

      听说周老爷的人脉极广,没想到他跟小王爷也能搭上关系。
      听说济南已经开战了,一路上少不了枪炮,得多颠簸几日才能到吧。
      听说小王爷爱美,六姐儿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六姐儿抬入王府侧门的那日,正是放榜的日子。正榜末尾写着“舒笙”二字,他却并未觉得高兴。缺了一只眼的穆桂英被他藏在行李最底下,再未看一眼。

      进京赶考的人不少,舒笙终于结识了一两个志趣相投的好友。然而刚离开几日,马车就掉头回了周宅。

      “你爹死了。”来人道。

      舒笙掀开白布,臭味扑鼻而来。那人半边身子都被炸没了,甚至连面貌都辨认不出。他想起记忆中的半扇猪肉,忽的笑了。

      将人风光大葬之后,舒笙在旁边又给他娘立了块碑,埋下了五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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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弱冠之年,舒笙终于高中状元。守孝三年,幸而周老爷没忘了他。

      皇上隔着屏风,边咳嗽边夸他年少有为。他叩谢皇恩,心却丢在了江南某场潮湿的春雨中。
      红袍纱帽、招摇过市时,他忽然觉得,也不过如此。

      年前的时候,王爷府死了一个妾,听说是自尽的。王府脸上无光,小王爷忙着大事,也无心管她,人便草草葬在了城外。

      舒笙到时,春草已经冒起来了。北方的草又稀又矮,唯独这座坟上长得好。他烧了几只纸马和花枪,酒喝了半壶,倒了半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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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终于驾崩了,太子没过几日也随先皇去了。小王爷终于一朝得势,翻身做主。

      京城的洋人渐渐多了起来,周老爷的名字也在奏折中频频出现。殿上是战是和吵得不可开交,城外炮声枪声惊天动地,却始终未能入了舒笙的耳。

      身边的人外放了一批又一批,回来了一批又一批,舒笙仍是个不咸不淡的编修。二十九岁这年,他已经能将剑舞得出神入化,却始终没有赏剑的人。

      他知道小王爷私通洋人的事,他知道太子并不是“失足而死”,他知道所谓“大胜”的十数座城早已失守……他还知道许多昭然若揭的事实。有时舒笙觉得,自己若是瞎子和聋子就好了。

      我本一介书生,不胜酒力,似梦似醒,谁能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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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立之时,舒笙终于调任了总督。

      皇上殷切关怀了一番,似乎这些年的冷落从不存在。舒笙不意外,也没有丝毫喜悦。从宫中出来时,外面飘起了雪,他这才恍然发现新年快到了。

      街头巷尾的小儿在雪中笑闹,他拎了壶酒,买了摊上最后一只糖人,慢慢往回走。雪花落在穆桂英的脑袋上,他舔了一口,只觉得甜得发苦。

      年节还未过,谈判的使团就进了京。舒笙心知皇上求和心切,他更明白此时的京城宛若囊中之物,用不了几声炮响便能轰然崩塌。他对一切情势了如指掌,却忽然辨不清自己了。

      出了宫门,舒笙一路往城外走去。路上几个秀才打扮的少年大骂他卖国贼,他却忍不住想:年轻人中气就是足,真好。

      不年轻了,他望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街道。不年轻了。

      他拎了一坛酒,在城外的坟边坐了一天。归来时,坟边多了一块无字碑。

      8
      船行了十日,终于踩上了实地。舒笙只随身带了一个旧包袱,宅子离京时已经卖了,家中本就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总共也不值几个钱。

      来时身无一物,走时两袖空空。

      洋人们嘀咕着纸上的内容,以为他听不懂,或是根本不在意他能不能听懂。舒笙将每个字听得一清二楚,暗自在心底发笑,他就知道,这里没人是赢家。
      对面的人终于停止了交头接耳,将桌上一页薄纸推了过来。舒笙扫了一眼,轻轻一笑。

      和谈了三天,洋人反倒被舒笙的云淡风轻的人弄得焦躁万分,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早起时,舒笙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写了一封手书,用木人压在桌上。是时候了,他心想。

      洋人们来时脸色便格外差,舒笙依旧不着边际地同他们兜圈子,时不时挑他们的痛处踩两下。一人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快签!”他拔出了枪。舒笙摸了摸抵在胸前的枪口。

      “放下!”洋人们被变故吓住了,厉声冲那人喝道。舒笙忽的伸出了手。

      砰——

      那人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望着舒笙,还未等辩解就被拖了出去。

      舒笙捂着胸口坐下,缓缓道:
      “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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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笙九岁那年,下了一场大雪,破庙的房梁塌了,他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埋在了雪里,四肢冻得没了知觉,连嘴也张不开。那时他想,这便是死了一回了。

      十六那年,舒笙梦见了六姐儿,梦见她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步步走入火中,化成一只黑色的乌鸦。他觉得不吉利,去庙里求了一枚符,却从未送到六姐儿手上。

      三十这年,舒笙见了海,坐了船,出使了国外。一辈子好事没做成,只是少做了件坏事。他想讲给六姐儿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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