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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日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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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天宇的个人资料档案已经摆放在夏威夷海滨度假别墅的茶台上。刘清远微躬着上身,仔细地翻阅着,目光停留在“基本情况”一栏上。
      个人姓名:王天宇;曾用名:王雪生。
      出生日期:1977年1月5日。
      出生地:滨海市
      家庭地址:滨海市新城县城关镇大槐树村
      家庭成员:父亲王家旺,67岁;母亲顾阿炎,已故。
      毕业学校:滨海建筑工程学院。
      所学专业:九五级土建工程系。
      短短的几行文字,刘清远却盯视了很久,那神情似乎要把这些文字复制下来,再铭刻到脑海中的每个沟回中去一般。
      愣了好半天,刘清远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从皮夹子的最里层抽出一张两寸的小照。那张照片已经发黄,四边的锯齿也磨损的七零八落,显然很有些年头了。照片上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容貌有些模糊,大致还能看出他笑逐颜开的神情。刘清远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略显幼稚而纤细的笔划写着:刘田田,1976年11月16号。
      刘清远再把照片翻到正面,目光移到王天宇档案上。档案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上半身彩照,照片上的王天宇头戴硕士帽,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刘清远的目光在新旧两张照片之间游移着,比较着,神情迷离而沉醉,就像被梦魇住了,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惊是惧,是恍然大悟还是疑窦丛生。
      管家阿福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轻轻放在茶台上,轻声说:“董事长,这份档案您已经看了半个多小时了。这个人有什么不对头吗?”
      刘清远的身子一震,像是忽然被人从沉梦中叫醒,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阿福。
      阿福往后退了半步,又关切地问了一句:“董事长,您这是……?”
      刘清远长吁了一口长气,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右手把茶台上的档案往前推了推:“你仔细看看,这个年轻人长的怎么样?”
      阿福把档案拿起来,站在当地看了半分钟,又把它放在原处,脸上已经现出很惊奇的样子:“董事长,这个人长的很像公子,还……还有点像您年轻的时候。”
      刘清远闭上了眼睛:“你没有看他的出生日期,他是生在1977年年初,按农历来说,也就是1976年的腊月。”
      阿福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巴。阿福并没有发觉,董事长算错了时间。公历1977年1月5日是农历的1976年11月16日,并不是腊月。但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1976年冬天这个时令,就足以让阿福被吓坏了。
      刘清远浑身瘫陷在沙发里,看样子疲惫之极,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而遥远:“那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冷的厉害。”
      阿福的身子也颤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那个冬天可真冷。”

      滨海市几十年来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轿车在夜幕下的山道上向前艰难地行驶着,前窗的雨刷疯狂地摆动着,却无法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清扫干净。大片的雪花落下去了,细碎的雪霰却顽固地附着在玻璃上,很快地凝成薄冰,雨刷刮在上面,发出像撕毁纸张时的嚓嚓声。
      阿福铁青着脸,左手紧把着方向盘,右手拿着一块毛巾,不停地抹拭正前方已经结雾的那片玻璃。但车子内外的温差太大了,窗外的薄冰和窗内的雾气交互作用,使得阿福的努力几乎变成徒劳。整个视野还是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车灯照射下的前方两三米雪白的路面。
      阿福铁青着脸,不是因为雪太大路太难走。他在部队上当过八年的卡车司机,比这更艰险的路程他也走过不知多少次,眼前的大雪和还算平坦的山路还难不着他。他铁青着脸,是因为科长和科长太太的两道不同命令让他深感为难。
      科长刘哥对他说:“一定要把他们母子安顿好,不要离市区太远,也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地方。”而科长太太也单独跟他说:“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他们娘儿俩永远在滨海消失,一辈子也不要让你刘哥和我见到。如果我再见到她,或是听说你刘哥再去见她了,你就回村里去种庄稼地去,再也别想在城里混了。”
      那个时候刘清远还是滨海市城建委的基建科长,还没有成立自己的公司。阿福跟刘清远是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刘清远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令所有人眼红的城建委上班了,而阿福却留在了村里。从此,两个最要好的伙伴成了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刘哥是仗义的,他没有忘掉自己的发小。他先是托武装部的熟人让阿福参军入伍,并安排在汽车连学会开车,转业后又想尽办法把阿福弄到城建委,专门给自己开车。用阿福的话说,刘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不,比父母还要亲。一辈子从没离开过村子二十里外的父母能给自己什么呢?而刘哥给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不论刘哥做了什么,在阿福的眼里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不容置疑其正确性的。所以,刘哥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违背,哪怕是在执行力上打一点点折扣,对他来说也意味着背叛。
      但是,关键在于现在是科长太太的命令如何执行。把顾阿炎母子弄死?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阿福当了这么多年兵,又在国家机关干了这几年,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和国家法律的威严,杀了人是要偿命的。他阿福连城市里的生活都不想舍弃,又怎么舍得冒进大牢吃枪子的大险?把他们母子送到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无法在这座城市出现?这个保票阿福也不敢打。通过两年多的交往,阿福太了解阿炎的脾性了。阿炎是个不顾一切的女人,这一点从她敢于自己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就能看得出来。她能把孩子悄悄生下来,再抱着孩子找到建委大楼,那谁又敢保证她以后不会再领着孩子找上门来,闹得满城风雨?
      如果听从刘哥的话,把顾阿炎母子就近安排下来呢?那也太危险,顾阿炎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将大家炸的血肉横飞。即便阿炎这边平安无事,科长太太那边也不会善罢干休。一旦科长夫人知道阿炎还在滨海,还养着刘哥的孩子,她一定会翻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再有风吹草动的话,老娘就到妇联和建委主任那里告状,告你作风有问题,□□民女。到那个时候,别说你再做科长了,让你在城里也呆不住。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事态真的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阿福怎么办?当然也没法在城里呆了,只好乖乖地回家种那二亩盐碱地去。
      那么,到底该怎么安置他们母子两个呢?阿福想的脑仁都疼了,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阿福想的出神,却见车窗前白光一闪,惊得一打方向盘,车子向左侧滑去。阿福知道左侧是百丈深谷,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一脚踩死刹车,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道白光向深谷飘下,原来是一大团积雪从右侧山坡上被风吹了下来。
      急刹车的剧烈颠簸和车轮的尖啸声惊醒了后排座上睡觉的婴儿。他就痉挛了一下,哇哇地哭叫起来。
      顾阿炎轻轻地拍着怀里的襁褓,再掀起羽绒服的衣襟,把□□的□□塞到婴儿嘴里。婴儿急急地吸吮着,喉咙里还发出时断时续的唔咽声。虽然车内的温度还没有令大人感觉到太冷,但婴儿的嘴唇接触到□□的那一刻,阿炎却明显地感觉到孩子的小脸有些冰凉。
      阿炎望望雪团乱飞的窗外,问了一句:“福哥,我们到底去哪儿?”
      阿福两眼盯着前面模糊成一团的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转过这个山环,前面就到了。”由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一开口,声音竟嘶哑干涩,不像是从阿福嘴里发出来的。
      阿炎打了一个冷颤,使劲地往车门子上倚了一倚。

      5
      怀里的宝宝吃饱了奶水,又甜甜地睡着了。
      阿炎望着儿子红朴朴的小脸,嘴里喃喃着:“田田,妈妈的乖。你的爸爸不要咱们了,连个名字都不给你起。不认又怎么样呢?咱们自己活人呀,妈妈的田田是最有志气的,是不是?妈妈要供你上大学,上完大学做大官。妈妈的田田做了官,会开着高级小轿车来看妈妈,车里还坐着一个比妈妈还好看的官太太。妈妈不是官太太,可妈妈是乖乖的妈妈,也就是诰命夫人了。你说是不是呢,妈妈的乖乖宝?”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就顺着阿炎的脸腮流了下来。
      婴儿没有听到妈妈的话,已经睡得沉了。他长得很壮实,身体四肢都很长大,昨天才刚刚满月,但看起来已经像近两个月的孩子了。
      今天腊月17,再过12天就是大年夜,妈妈的小田田,也就正式1岁了呢。
      阿炎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悄悄放在身旁的座位上。那照片的背面有她早就写好了的两行字:刘田田,1976年11月16号。阿炎是农村女人,所以记日期习惯按农历,她不知道,儿子出生那天的公历是1977年1月5日。
      阿福没有听清后面的阿炎在说些什么。在这样一个雪夜,这样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车灯照射下的前面这两三米可见区域内了。雪越来越大,阿福有些着急,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车子发出一阵轰鸣,像个受惊的兔子向着前面的夜幕中穿刺。
      借着窗外飞雪映进来的微光,阿炎静静地一个人流泪,痴痴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带着官相,以后一定是个当官的料。她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就像当初第一眼着到孩子的父亲,就断定他是一个官儿一样。

      那是五年前春天的事了。那时刚从农村来到滨海市的阿炎,住在姑妈的家里,想让姑父给自己在城里找一个零工做。她的家里太穷了,总是吃不饱饭。阿炎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在上学,另一个还在蹒跚学步。家里就算有一口吃的,也要匀给年老的阿婆和两个弟弟,阿炎就长久地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阿炎正在长身体呢,实在抗不住饥饿,就只好一个人跑到城里,到大姑妈家讨生活。
      可姑父只是一个小工人,没有路子,没有办法给阿炎在城里找到活做。姑父一个人的工资甚至还养不活自己一家人(大女儿嫁到郊区去了,还有一个儿子在上学,其实也就是三口人罢了),姑母不得不在巷口支起一个早餐摊,挣几张毛票来贴补家用。姑母的身体不太好,手脚没有轻时那么麻利了,等着上早班的吃客们没有时间等,就不大怎么上她的摊上来。能在她摊上吃早饭的,都是退休后没事做的几个老先生和老太太。所以姑母的早餐摊生意萧条,一直做的很勉强。
      阿炎找不到活干,又不能吃闲饭,于是就帮着姑妈料理早餐摊。阿炎虽然生在农村,可长得很水灵,多年的忍饥挨饿竟也没有阻挡住身体的发育,到城里后吃了几顿白米饭,愈发地显出曲线玲珑、婀娜多姿的少女天性。阿炎长的好看,手脚还麻利得很,动作轻巧的像一只小狸猫,在十多个平方的小天地里穿梭折返,那样子不像是在忙生计,反倒像是在跳舞——那十多个平方的狭窄巷口,就是她的露天舞池。
      在阿炎到来之前,姑妈只卖两样东西:小米粥和胡辣汤。阿炎心灵手巧又爱动脑子,她知道光靠这两样稀的不行,客人们是不可能吃饱的,要想吃饱,就还要先在别的摊点上买来烧饼之类的“干货”,才来这里喝汤。这样很不方便,吃客肯定不会多。于是,就像变魔术似的,阿炎在帮姑妈打理生意的第五天就给自家的早餐摊增添了两样吃食:一样是酸辣米粉,另一样是白菜蒸饺。
      阿炎似乎是个天生的做饭高手,经她调制出来的这两样早点,味道愣是跟全滨海市的早餐摊都不一样,使得人们从她摊前一过,就要忍不住停下脚步。酸辣米粉本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关键在于佐料。一大碗米粉热腾腾地从锅里盛出来放在案板上,先拿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往碗里洒上一些胡椒粉,再从瓦罐里掘一匙用大油(肥猪肉炼成的油)熬制好的辣椒块放到碗里,再加一点香醋,撒一点香椿末儿,这才端到客人面前来。那凝固的辣椒块遇到热汤很快化开,碗里就漂了一层浓浓的红油,香味也即随着热气充塞街巷。
      还有白菜蒸饺,也很快成为这一个片区的绝顶美食。蒸饺的皮很薄,蒸屉盖子一打开,那诱人的香味就穿透薄薄的面皮儿,满街满天地飘。咬上一口,只觉得香的邪乎,却没品出是啥馅儿,再咬上一口,就全进肚里去了,还是不知道是啥馅。客人直着眼问阿炎这是啥馅的啊,阿炎则笑容可掬地回答:白菜蒸饺,你说啥馅呢?客人就只好摇着头,带着一肚皮疑问官司离开,赶着上班去了。其实这里头有啥呢?啥也没有。只不过是阿炎每到太阳落山,就去菜市场把人家扔掉的白菜帮子背回家来,洗干净后剁成细的不能再细的丁子(其实就是菜泥),用纱布裹住挤出水分,再掺上熬大油时滤出来的油渣子,馅子就成了。这不同于别人家包铰子时切成的馅子,切得再碎最终还是能看出来是啥菜,阿炎把白菜剁成了泥,你就是看不出,品不透!
      在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在这样一个平民聚集的社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做出这样好吃的美味,生意怎么会不好呢?阿炎在姑妈的早餐摊上干了不到三个月,就看到了满地阳光满天希望,来摊点上吃饭的客人们也看到了阿炎越来越灿烂的笑容。
      就在第三个月的一天早上,阿炎看到了一个穿着皮鞋提着皮包的人。

      阿炎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吃客是个官儿。她是通过几个方面的推理,才得出这个论断的。第一,到这个巷口来吃饭的,大都是穿着绿色的军用胶鞋或者硬底布鞋,还没有穿着皮鞋来的;第二,这个巷口的马路对面就是城建委的办公大楼,阿炎发现这个人吃完早餐向着马路对面走了;第三,除了这个人外,还没有见过夹着皮包来吃早点的;第四,此前凡是来这里吃早点的人无不大呼小叫,一会儿喊“妞儿,给加点汤”,一会叫“妞儿,给再加点辣椒块”,没有一刻安生,而这个人却自打叫了饭后就一声不吭,默默地吃完交钱就走;第五……总而言之,阿炎断定这个人是个官儿。
      阿炎的这个论断很快就被验证了。有一天大清早,阿炎醒来,刚要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到巷口去,却听着屋外哗哗地响。拉开窗帘一看,真的是外面下雨了,下的很大,看样子是没法子出摊了。接着就听隔壁大姑妈直着嗓子喊:“妞啊,下雨哩,今天就多睡一会儿吧,不用出摊了。”
      阿炎一边高声应着,还是起床穿衣洗脸,打开屋门。习惯了早起,既然醒了,想睡也睡不着了呢。阿炎淋着雨跑到厨房去,捅开炉子开始做酸辣米粉。想了一想,又在锅里放上蓖子,放了十几个蒸饺上去。虽然没法子做生意了,但她要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出来,好让姑父和表弟他们吃了去上班上学。材料都是昨天晚上都备好了的,做起来麻利的很,不一会儿锅里就冒出热气了。
      饭要出锅的时候,随着门响,姑父和表弟都起来了,忙着洗脸穿衣服刷牙。
      阿炎就把蒸饺拣到筐里,先盛上两大碗酸辣米粉,冲着堂屋里喊:“姑父,早饭做得了,你们过来吃吧。”
      表弟哇哇叫着踩着雨水跑进厨房,先伸手抓起一个蒸饺。堂屋里传来姑父含混不清的声音:“知道了,你们先吃。”好像是还没有刷完牙。
      就在这时,大门被敲响了,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喊:“这里是卖蒸饺和米粉的家吗?”
      表弟把手里的饺子往筐里一放:“我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6
      敲门的是司机阿福。阿福对前来开门的阿炎表弟说:“我们科长想吃你们家的米粉,可你们今天没有出摊。”
      表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顾盯着胡同里的黑色小轿车发呆。车窗摇了下来,刘清远坐在车里问阿福:“有没有吃的啊?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
      阿炎在院子里答话了:“要是不嫌窄吧,就到厨房里吃点吧,饭是现成的。”
      在厨房里吃完酸辣米粉和白菜蒸饺,刘清远掏出一张拾元票递给阿炎:“下这么大的雨还要打搅,实在不好意思,就不用找了。”
      阿炎吓了一跳:“这怎么行?一碗米粉一毛五,一个蒸饺五分,你吃了四个,该两毛——拢共不过三毛五。你还是给张五毛的吧,这么大的找不开。”
      刘清远夹起皮包,把手一挥:“就这样吧,以后再来吃饭,要是我身上没带零钱就从这里面扣吧,找来找去麻烦。阿福,咱们走吧,捎上这个小弟弟,把我送到办公楼后,再把他送到学校。”
      表弟听说可以坐小汽车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提着书包就往外冲。
      阿炎回头找了一把伞,替刘清远打开,送出大门。刘清远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小同志,听你刚才说话,你是从乡下来住姑妈家的吗?”
      阿炎点点头:“是呀,本来想到城里找个活干的,可没找着,就帮着姑妈卖饭了。”
      刘清远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念没念过书呢?”
      阿炎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呢。”
      刘清远“哦”了一声,看了她一眼。
      阿炎就说:“我叫顾阿炎,今年18岁,属狗的,只念过半年扫盲班,认识大字一萝筐。”
      刘清远笑了:“你帮姑妈卖早餐,一个月能赚几个钱?”
      阿炎歪着头在肚里算了算账:“刨去杂七杂八的花费,能挣二十来块,怎么样?”
      刘清远说:“不赖么,顶上一个国家干部的工资了。那你姑妈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
      阿炎很惊奇地看了刘清远一眼:“开啥工资呀?一家人的嚼谷都还不够呢,能跟着吃顿饱饭就不错了。不过要是省着点花的话,到过年的时候姑妈说不定能给我买套新衣裳哩。”
      刘清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阿福已经打开车门,刘清远弯腰钻进副驾驶室,挥了一下手,小轿车就冒雨向巷口冲去。透过车子后窗,可以看见表弟在里面手舞足蹈。
      阿炎站在大门口呆了半晌,嘴里嘟哝着:“这当官的真有意思啊,就喜欢问来问去。”

      到了下午,雨停了,院子里还有很多积水。大门外的巷子里则是污水横流,裹挟着菜叶柴棒和黑乎乎的煤渣,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涌出来,再一头扎进地沟,撒着欢地向巷口奔腾而去。
      阿炎忙起来了。在院子里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做米粉、和面、剁馅子,往小塑料瓶子里装胡椒面儿,用肥肉膘子炼大油,熬制辣椒块儿。
      大门咣当一声响,向两边飞开,表弟甩着书包进院,一头扎进厨房里,围着阿炎转个不停。
      厨房太小,表弟这样一转,阿炎就无法工作了。阿炎就说:“你围着我转啥哩么,还不快去写你的作业。”
      表弟才不去写什么作业,他明显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急于要把这兴奋的缘由表达出来:“姐,你坐过轿车吗?没有吧。姐,你知道轿车里头的座位是软的吗?用皮包着,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车子一动它就颤呀颤地。姐,你知道小轿车跑的有多快吗?从家里到学校我平时要走半个多钟头呀,可小轿车一眨眼就到了。姐,你知道吗……”
      表弟不停点地说呀说的,姑妈闯进来,提着他的耳朵拎出去:“看看你这一身泥点子!快把衣裳脱了,自己泡到盆子里。你姐在干活没看到吗?光知道添乱。”表弟啊啊地叫着,不情愿地走了。阿炎就继续做事,但手脚却明显地迟缓,拿东忘西,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天早晨,刘清远还是到阿炎的摊上来吃早餐。他还是穿着皮鞋夹着皮包,跟周围吃饭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还是不多说话,对阿炎既不冷淡也不怎么亲热,就像从前一样,好像昨天下雨时到阿炎的厨房里去吃饭的不是他,跟阿炎说了一大堆话的也不是他了。吃完早餐,他还是掏出零钱来付账,好像连那拾元钱的事也忘了。
      阿炎想提醒他一声不用再交钱了的,但人太多了,她觉得这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而且刘清远还像从前一样,多给了五分或一毛钱,依然挥一挥手,说一声“不用找了”,夹着皮包抬腿就走,绝不给阿炎给他找钱的机会。
      多收了钱,阿炎本来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完全可以把多收的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可以为自己添置个发卡或者小木梳啥的。就连昨天那张拾元钱的大票,阿炎也可以当作自己的意外收入了,因为这个当官的看起来是不打算从里面抵扣以后的饭钱了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呀,差不多快赶上姑父一个月的工资了。
      但阿炎没有高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她甚至有些失落,再加上一些失望。是啊,有了昨天那顿饭之后,她以为刘清远还会再问自己一些什么的,她都准备好了等他再问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答了呀,但刘清远只顾吃自己的早餐,好像已经没有兴趣再问自己什么了。
      是啊,自己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是来住亲戚家的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像自己这种人连一根路灯杆子都不如呢,不会有人会真正留意自己的。那就更不用说在当官的眼里了呀,自己能算作什么呢?在刘清远的眼里,自己还比不上表弟,表弟还能坐上他的小轿车呢,自己却不能。
      阿炎想啊想的,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干活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吃客王老三冲着她喊:“妞,你放的盐太多了,你尝尝还有法吃吗?”马六儿也叫:“妹儿唉,给哥盛一碟小咸菜呀。”阿炎却不理他们,随他们自己闹去。
      慢慢地,吃客们就有了意见了,一些很“个性”的人就不来阿炎的摊上吃早餐了。他们觉得自己不被尊重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个乡下来住亲戚的女娃子,也有资格对我们城里人带答不理的?那不是反了天了吗?做的饭再好吃又怎么样,咱们还缺她那一口汤饭吗?也有一些老邻居在背地里说:“这妞儿到了城里三个月,看到这么多人来捧场啊,她就眼睛往上看了,要耍刁滑了哩。”
      其实阿炎不是想耍刁滑,她还是很精心地调制自己的酸辣米粉,很用心地调馅做白菜蒸饺呀。她只是没有心情再向着吃客们笑,懒得答理他们的说笑罢了。
      刘清远跟以前一样,还是每天到小摊上来吃早餐,还是每次都吃完付账走人,还是多给了钱不让找,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说。
      阿炎就莫明其妙地开始生自己的气。你在人家眼里是个什么么,什么都不是。人家每次都多给你钱,你就那么顺情顺理地接了,让人家怎么瞧得起你呀!就像不相干的两个人,人家凭啥给你钱呢?只有要饭的才会这样。是啊,人家是把你当成要饭的打发了,人家可怜你白给亲戚帮忙,没有工资赚,这才布施你几个小钱呀。
      想明白了这一层,阿炎就不但生自己的气,而且生这个当官儿的人的气了。以后每逢刘清远再来吃早餐,阿炎就把要找的零钱先放在案板上。她知道刘清远一顿饭花掉多少钱,也知道他兜里经常装着一块或五毛的整钱。刘清远总是喝一碗米粉外加四个饺子,基本每顿都是这样,该收三毛五分钱。可他从来都是掏出来五毛,有时候是一块钱的票子。于是,以后再看到刘清远来,阿炎就在案板角上准备下六毛五分钱,一张五毛的,一张一毛的外加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于是这次当刘清远递上五毛钱的票子,还没等他说“不用找了”这句话时,阿炎早把案板角上那一张毛票和一枚硬币拍在他的手心里:“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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