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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一曲愁入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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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尘住的地方,实际上很简陋。
沈非住的地方,却是富贵堂皇的大家庭院。
一个是此时身家清贫,一个却是身住大家豪院。
背景相差悬殊的两个人,却是别样的情投意合。
吴尘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旁有两排绵延不绝的、绿色的、坚韧的竹。
他的小屋坐落在其中,安静与清逸同时被这小屋的主人所拥有。
吴尘会吹笛,也爱吹笛。
于是那清越的笛音总会在他在小屋的时候,响彻这片绵延不绝的竹林。
沈非来的时候只要听见这声音,就知道吴尘在。可他却并不常来。
吴尘闲来无事时,总会坐在屋前小院里,听着安静的竹林里的风声,仰望着竹林上的云涛。
附近的老人家有时路过他门前,便会停下来与他谈上一谈。
老人家曾对他讲,在这竹林里有一种蝶,在与配偶进行一生唯一一次的交欢之后,雄蝴会将生的希望留给雌蝶,而自己,则奔赴黄泉。蝶,本来就是弱小的生物,但它们却肯担着降下来的天命更加拼命的活着。
而就在听完这则传说后不久,吴尘就发觉了与传说中相类似的一双蝶,他看见它们舞到一起,象是温柔缠绵的一对佳人眷侣,可数日之后,他却在自己的小屋前看见了另外一只蝶颓败腐烂的躯体。
那天,正好是一场大雨过后,竹林中骤然生起绿色的生命之意的一天。
早在先前,那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就跟吴尘讲过,这种蝶最是痴情。
于是吴尘在望见那蝴蝶的尸体的一瞬间,那些许的惆怅就忽然在心中生起。
人间的致死钟情,总是最难得一见的。
于是在感慨之中的吴尘,回家舒展了画卷。绘下了一丛竹,与一只蝶。
在那只蝶刚刚绘好的时候,沈非来了,他看见了那丛竹与那只蝶,便不声不响的执过吴尘手里的那只笔。绘下了另外一只与它缱绻而舞的蝶。
“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它都不会孤独。”沈非搁下画笔,端详着那副画,说话的语调温和清浅。
在这一时刻,吴尘却拿出了他的笛,坐下,原本悠长清越的曲子即刻间有了些须的温和与惆怅。
沈非也拉了一张椅子在画旁坐下,他清楚,在许多时候,吴尘都是这样多愁。
在曲子吹到一半,沈非听得正入神时,吴尘却不再吹了。
待他搁好了那只笛后,沈非才听见他缓缓问道:“你家门前的那棵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吧?”
沈非一听,愣了愣,才点头道:“是,落光了。”
“你该回去了。”
沈非惆怅一笑,道:“是,我是该回去了。”
“你是为替母亲守丧才回来的。现在期满了,你该走了。”
“我只是为了看你才来的。”
“拿走你该拿的东西,你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多留。”
“我本来就不是个守世俗束缚的人,那些桎梏我不在乎。”
“做一天朝中臣,就得守一天朝中的规矩。”
“那些东西,我从来不在乎。”
吴尘盯住沈非,他看见他依旧在毫无顾忌的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一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完好无损的回来。”
吴尘听了,却回他一笑:“你已经忘了什么叫做凡事无悔的感觉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忘掉自己的良心。”
“所以你就开始想象,你已经是一个世外游侠?”
“如果时机允许,我想在你的草庐旁再建一座草庐,每日每夜与你对谈。”
“时时相望,不如隔日再见。”吴尘望了一眼那副刚绘好的图,图上的绿色的竹与墨色的缱绻而舞的蝴蝶让他叹息了一声:“有些人有些事,在该忘的时候忘记,才不会碍了该做的事。”
“在我心里,有根本就忘不了,也抹不掉的名字。”
“一个人要想成大事……”
“我这人本来就没有真正的雄心壮志。”
“沈非,你太感情用事了。”
“笑可笑一生,哭能哭一世,才是我这一辈子的志向。”沈非低头,望着眼前那副图,道:“是你要我拿走我该拿的东西的,那这副图,我就带走了。”
可下一刻,沈非的双眼,却移到了吴尘身上。
今日的吴尘身着绿衣,一袭清幽气几乎胜过这林中的竹。
沈非忽然站起来,几步向前扶住了吴尘清瘦的肩膀,再一用劲,把他拥进了怀里。
吴尘的眼里没有惊异反而尽是没有波澜似的清幽。
而沈非眼里却是波涛汹涌的决意。
“吴尘,你最近身体差了,我说对了么?”
吴尘却笑着反问:“你应该实实在在关心的人,应该是你自己,我说对了么?”
此时竹林里,风起了,那带动竹叶的沙沙声,响得幽寂。
沈非把头搁在那清瘦的肩上,刚才眼里的汹涌,却变为了悠长的孤寂。
吴尘回拥着他,唇角不经意的扫过了他的耳廓。
“这次远行,我猜,你不会来送我了。”沈非嘴里说着落寞的话,唇角上却是温和的微笑。
“多一人相送,便是多一份不舍。”
沈非却在这话之后笑道:“你与我,总是在两个极端上追寻着不同的自由。”
吴尘笑答:“是,在我眼里,这天之间地之间的写意之地,才是我最想生活下去的地方。”
“可你真的懂了归隐的含义了么?”
吴尘无奈一笑,道:“也许我真的不懂,也许我只是因为害怕诸多烦恼,才隐居在这里。”
“在嘴上坦承,但却又在内心隐藏着固执,在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才是你真正的心意?”
“或许,两者都是。”
“我与你不同,笑谈风月,肆意纵情才是我的真性情,天地之间,能让我感到孤寂的,八成就是你这清淡寡欲的日子。”
“我是个害怕热闹的人,怕的不是肆意纵情的欢笑,怕的只是隔日席撤人散的孤寂。”
“要是在哪一日,我能够找到机会全身而退,我会来这里伴着你,直到你忘却热闹之后的孤寂。”
“话不可说大,事不可做尽……”
“你不信我?”
“待到时机成熟,你的话被你实践的时候,我自然会信你。”
“对你,我从来都很认真。”
在月色隐隐透过窗棱撒进来时,沈非选择安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吴尘仔细小心的将画卷裹好,用线系好,然后双手捧上,交给他。
今夜。
谁都没有再多话。
沈非只是望着吴尘,深深地凝望,灯火在轻风间摇曳,他眼见他的容颜在摇曳灯火下尽显清秀忧郁,眼见他身上的绿衣贴住他清瘦的身形尽显俊逸。
吴尘回望他时,见到的是灯火下一张安静俊秀可眼神却出奇锋利坚毅的容颜,而那样的眼神里,却又有一抹不加掩饰的深情。
灯火在这样的安静里摇曳了。
两人都这么安静着,坐过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仿佛只要不说不动,一切就能静止不前。
可是天不如人愿,却向来都是常事。
这离别,依旧是安静的离别。
沈非轻轻把画卷握在右手里,脚步声刻意控制到最小。晨曦时分的阳光撒进了敞开了一夜的门里。
沈非站在阳光里,驻留了半刻。
吴尘取出笛子吹响了他那清越的笛音,似乎,那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数日之后。
沈非在辞别之日里,站在城外长亭中,回首遥望这座幽静的城池,这一行离别的路上,他家里的人,与城中其他有些来往的人都来相送了,甚至,在这些人当中也有一些只是为了替他送行,就赶了数千里路。
他在这短暂休息的时间里,为这些特地来为他送行的抚琴奏了一曲。
那是他最擅长的曲子,如他的为人一样,带着清越、不羁、洒脱与随意。
可奏着这一曲时,他却又想起了吴尘的悠扬深长的笛音。
于是,琴音在指尖一转,带着丝丝旖旎,入了听者的心。
当日,他一路走出竹林,他只听见长河上声声笛音从不间断。只看见,清风悠悠,竹林依依。
在他洒脱的琴音中,天地间也随之起了风。
当日那副从吴尘那里要来的画,被慎重的裹在了绿色的丝绸中,中央那截用来固定的长线上被栓成蝴蝶形的线穗正在风里凌乱的飘动。
沈非望了那副被裹上的画一眼。
心中思绪渐渐坦然,又渐渐怅然。
此君现有几多愁,似这一缕琴音乘风向东流。
那刻骨似的愁绪,随着他唇角上的一笑,化作弦上的一个尾音。
此后。
他别了众人。
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