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92、莞莞类卿

　　从前的秦凰如果对自己说“如果真的有可能”，那么多半儿是不成的。因为只肯向上天祈求垂怜而毫无作为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命运总是无能无力的，而如今秦凰再也不肯信任上天了，只在她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积极行动起来了。

　　越是临近和亲使团进入兰陵，整个兰陵城越是要做出一副“包容大国”的模样来，为两国即将结成姻亲之事极尽重视，有关于燕国公主究竟会花落谁家的传闻便在大街小巷游窜起来。

　　礼部和鸿胪寺严阵以待，配合兵部将整个皇城守得密不透风，宋子犹作为鸿胪寺卿，自诩亲力亲为冲锋陷阵，好不容易从一大堆卷案里面抬起头，轻车熟路上了酒楼，果不其然瞧见雅间里的冯折，这厮在整个兰陵人仰马翻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捏着鱼干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猫，也是神奇。

　　宋子犹刚坐下就把冯折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听说景华找你找疯了，你还有心情喂猫？”

　　冯折有点心疼自己的茶钱，最近为着给户部擦屁股，他着实掏了不少媳妇本儿出来平事，说不生气也是骗人，连带着对景华更没什么好脸色：“找我？他从前找唐乔吟去端了赈灾粮款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有今天呢？”

　　宋子犹翻了个白眼，没心没肺地嚷嚷着：“别扯淡了，喂，兰殷要嫁给景华这事儿到底靠不靠谱啊？要知道娶了燕国公主……”

　　冯折一个眼刀杀过去，给宋子犹逼得声音都收了起来：“要知道娶了燕国公主，那么储君之争也就尘埃落定了，还有他景华什么事儿啊，可不急疯了吗。哎，岑之，这事儿到底靠不靠谱，大街小巷都在传，燕国公主就要嫁给三殿下啦！我知道那些消息都是你放出去的，别跟爷爷我装傻。”

　　冯折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真的，还需要我去放烟.雾弹吗？”

　　宋子犹一愣：“烟.雾弹？你是在故布疑阵？这……可是大阵仗了，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腾出手来认真对付一个人。”

　　“我一向很认真的，”冯折不太同意，“你以为我每一步都走的很轻松吗？”

　　“我不是那意思，”宋子犹偷了几个小鱼干，也开始逗猫，猫却不搭理他，窝在冯折的臂弯了喵喵叫，“我是觉得，你好像终于下定决心想在立储之事上插一脚了。”

　　“这么说，你也是知道景桁……”

　　宋子犹头摇成拨浪鼓：“我不知道，但景桁膝下子嗣单薄，如果他真的宠爱宸妃娘娘，恐怕不会让小琛儿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腹背受敌。我宋家也不做那指望。赐婚给景华原本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从各个方面来说，二殿下都更适合继承大统，可你为什么要放三殿下的假消息，好像你确定这件事真不了一样。”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景暄沉寂了这些年，才露出些锋芒来？”冯折明白他的意思，“成则，其实景桁一直都知道，景暄比他剩下俩完蛋儿子都强，但他不会让景暄继承皇位的。”

　　“为什么？”宋子犹十二分不解。

　　“为什么？”当日秦凰也是这个神情，十二分的不解，从景暄那处出来之后，她直接去找到了冯折，“为什么赐婚的对象一定是景暄？景桁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冯折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是不爱，也许是在景暄身上，他总甩不脱一些，旧日的回忆，尤其是一些不好的记忆。”

　　这句话等同于没说，秦凰还是不明白，她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过了几日，该为景暄做的打算和布置也安排了好几日，直到秦凰被景桁传进了碧晨斋，景桁许久不曾传召她了，她如今身居尚仪之位，自然是来替六宫局述职的。秦凰在碧晨斋外站了良久，直到她依稀觉得今天的计划要搁置了，王丛才从里面露个脸出来，恭恭敬敬回复她：“凰尚仪，陛下请您进去呢。”

　　秦凰没有面露不耐，温声问：“陛下可是身子还未好全，药研司的御医来瞧过来吗？”

　　王丛的眼底闪过一丝为难，叫秦凰逮了个正着，于是她善解人意道：“许是陛下好久未听绮乐司的新曲子了，今天奴才特地带来，好让陛下松快松快的。”

　　碧晨斋是如今景桁的寝殿，不似从前那处富丽，多多少少缠绕了些请冷的苦香。秦凰绕过重重帷帐，见景桁倚在榻上，神思倦怠，见她行礼，只懒懒挥挥手，叫她不必多礼。

　　王丛公公此时又来传话：“陛下，礼部的几位大人也恰好是到了，是请还是不请？”

　　景桁抬抬眼皮，沉着一把声音说：“就说孤午睡，且叫他们等着吧。”

　　于是王丛也退下了。

　　“凰尚仪今日有何要事见孤？”景桁的笑容暧昧不明，“从前不是一直避而不见吗，好像孤会吃了你。”

　　秦凰福一福身，端出一个锦盒：“此乃尚药局给陛下新调制的安宁香，奴才给陛下点上，陛下还可再歇一会儿。”

　　景桁“嗯”了一声，旋即又问：“回答孤，如今不怕了吗？”

　　秦凰小心翼翼地将香安置好，手心微微发汗，可她却不似从前步步惊心，她开始变得从容起来，仿佛早就知道这结局，便不再害怕差池。她转过身，大大方方站在景桁面前，笑着说：“陛下君临四方，奴才不过一介弱女子，自然不敢不怕。”

　　景桁笑了一声：“你和冯折也这么讲话吗？孤听着怪累的。”

　　袅袅香气盘旋升起，她忆起江见月将药交给她时说的话：“如果你真的想帮兰殷，想帮景暄，就一定要将这香点进碧晨斋里去。”她初时闻这香气，不觉得沉乏，只觉得如释重负。

　　“当然不会，我与岑之讲话，很大逆不道的，陛下不会想听。”

　　景桁又“嗯”了一声，更有些无力了，他只叫秦凰弹琴给他，案上堆放着的折子也不必去管，碧晨斋没有关严的窗也不必管，一点点午时的燥风更不必管。

　　秦凰素手拨弦，曲子安和流转。景桁似乎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陷入了哪段梦里，秦凰不知药效是否已经起作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按原定计划继续弹琴。

　　直到日头昏西，秦凰才听见景桁睡梦中无比温柔地一句一句：“婉婉。”

　　景桁果然如她预期所想那般闻着安宁香神志不清起来，秦凰停下手下的动作，轻声唤道，“陛下，陛下，我是谁？”

　　香已焚尽，梦中的景桁并没有回答秦凰的话，只是叹息道：“我真想让我们的儿子继承皇位，可我们的儿子在哪里？”

　　“我们竟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婉婉——”

　　婉婉……是谁？秦凰一头雾水，是景桁的哪一位宠妃，值得被他这样魂牵梦萦，连神志不清乱说胡话的时候都念着她的名字？

　　景桁这一觉睡得无比满足，他因病痛久日失眠，便将好眠的功劳归到了秦凰身上，连续几日都传唤秦凰来弹琴助梦，三四颗安宁香烧尽在碧晨斋，景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总在安宁香烧的一盏茶时间内完全没有记忆，只是迷迷糊糊地喃喃呓语。

　　他常常会念“婉婉”这个名字，秦凰试着问了许多次，仍旧没有问出婉婉是谁，后宫里原本的婉妃是曾经和秦凰做过对的前大理寺卿之女，在她拉房柔下马那件事之后便被孟司韶以莫须有之罪闭门思，后来大理寺卿流放边疆，听说她也疯了，景桁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一次，绝不会是这个“婉婉”。

　　可除此之外，宫墙里就再也没有“婉婉”了，秦凰轻声细语地趴在床边，顺着景桁的话说，“陛下，我是婉婉，婉婉在这里，有话要对陛下说。”

　　景桁紧紧抓着秦凰的袖子，“好，你说什么都好，婉婉……修鸿给不了你一切，可孤有天下，这个天下……孤都可以给你。”

　　秦凰笑了笑，凑到景桁耳边，温柔得像水一样，“婉婉不要天下，陛下，燕国的兰殷公主是个好孩子，婉婉很喜欢她，想让她嫁给景华，好不好？”

　　景桁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凰紧张地以为安宁香的功效不顶用的时候，他才轻轻叹出一声，“好，只要你不走，婉婉说什么都好。”

　　“我不走，”秦凰看着那个病容的人，想起在笙箫楼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头一回觉得岁月也不曾放过景桁，她用力把自己的手从景桁手里抽出来，语气很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平静的暗潮，“我不走。”

　　燕国使团进京的那一日黄昏，秦凰和宋子犹诱使景桁发下了一道御旨——

　　“赐燕国懿善公主兰殷与三皇子景华完婚，兰殷为三殿下正妃，特赐景华为安王，予安王府成婚。”

　　此旨一出，景华那处顿时遭灾，人仰马翻。

　　景华踢翻了王府无数张凳子，砸碎了不知道多少盆景，拔出那把景桁御赐的宝剑，仍能看清眼底阴戾：“父皇是铁了心要把皇位传给林南婉生的野种了！”

　　“三殿下息怒！”景华手下的门客跪了一地，“尚且不知陛下为何下次旨意，殿下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慌什么，谁说我要妄动了？”景华冷笑道，“如今巡防营和羽林卫都在本王手里，皇城固若金汤，皆在本王手中，还能有人在本网眼皮子底下搞小九九？可笑！”

　　“殿下，如今御旨已下，和亲在即，殿下万万不能在此时触怒龙颜啊！”

　　景华只露出他满是怒意的半张脸，扯起嘴角：“林南婉的野种，十几年在宫里默默无闻，被我和大哥压地抬不起头来，如今却要让本王给他做嫁衣，我呸！他景暄配吗？”

　　“连一个女人都拿不下，呵，老头子和他小情人的野种真实一丘之貉，”他再不屑于端着那幅乖巧讨喜的模样，字字恶毒，“早早绝了我储君之心，本王也不会如何，可是这皇位给谁，都不能是景暄那个野种！”

　　他怒不可遏，眼中几乎要淬出火来，更是叫整个王府安静如鸡，大气不敢喘一口。

　　半晌，他似乎是自己平静下来，明知故问道：“那燕国使团明日清晨便要入城，对否？”

　　“是……是！”

　　“呵，亲自送女儿入虎口，就别怪本王来一招釜底抽薪！把唐门……不，叫凌素引来，这件事情，本王要一个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