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83、赈灾

　　才出长熹殿，景暄的车马已经在殿外候着，可见这事确实非同小可。景暄见了冯芸清倒不惊讶，还替她匀出一辆马车来，翻身上马道，“城外如今动乱得厉害，巡防营已经派了人上城外镇压，只是不知这群灾民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如此愤懑不休，一会儿你们自己千万小心。”

　　自从花灯会那场尴尬的会面，秦凰便没再同景暄有过什么太多交集，她隐隐有些担心这些男女之情会将二人的关系捣腾进一个尴尬的漩涡，好在景暄今日看起来十分平常，仿佛花灯会不过是秦凰的一场梦……是梦倒还好了。

　　“为什么会有灾民动乱？”这样也好，秦凰也不矫情地踩上马车，不解道，“不是说户部已经将灾民的钱粮发了下去，我前几日还听说城前常有灾民前来谢恩，今天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灾民？”

　　车轱辘飞驰向宫外，冯芸清也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孟稍同我说此事已经大部分得到平息，今日是民间自发组织，说是要前来叩谢皇恩浩荡的，怎么会演变成动乱闹事？莫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前来捣乱的？”

　　“谁能那么无聊，拿灾民开玩笑……”秦凰认真思索了几分，盯着冯芸清看了几眼，最终还是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想法，“算了，不可能是唐乔吟，我同他一起长大，这人虽然如今被江湖气冲得混蛋了一点，便是要和孟稍作对，也从不做对不起天下和百姓的事。”

　　她们相互猜测了一阵，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答案来，马车已穿过宫道城门，秦凰掀开帘子向外探了探脑袋，果然见一群叩谢皇恩的灾民们有老有少跪得虔诚，略过一群人，这才看到城门前堵着好些人，大多是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亦或是能说会道的妇女，身后垂臂立着好些佝偻老者和懵懂的孩子，便是巡防营的一行人驻守城门前，也不难看到那群人义愤填膺，几乎就要冲破城门问天皇老子要个公道的架势。

　　那一群人前头站着几条影子，身披银甲的孟稍是不难认的，另有两位似乎是户部的官员，还有个青灰色的影子……秦凰眯眼一认，只见冯折大公子双手一背，十分口若悬河地正站在那里侃侃而谈，对面那群灾民个个长得比他还壮还高，这厮偏偏满脸认真，不知正在扯什么胡话，竟还真把一群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一个礼部尚书，倒是什么事儿都要管啊！

　　景暄下了马，一句“那里危险，你们先在车里……”还没有说出口，已然看见秦凰提着裙子向那儿雀跃地一溜儿小跑去，他顺着那姑娘的步子定睛看清冯折的脸，原本缓和的表情一滞，暗自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走得近了，这才听清那群人究竟在说什么，为首的灾民一听便是雍州口音，撩着袖子便骂，“奶奶个腿儿！这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什么文绉绉的道理，换得来半个馒头怎么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同我说道理，银子才是真道理！”

　　“可不是！”身侧一个绑着头巾的大妈叉腰道，“你们说发了便是发了？隔壁老陈家又是馒头又是钱的，我家是半碗稀饭都没见着！孩子都饿出病来了，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怎么就会说些诓骗百姓的话！”

　　“是啊是啊！道理谁不会讲啊，什么借口都是屁话！天子脚下饿死人呐，老人孩子何其可怜啊！今天若是拿不出钱粮来，咱们便不走了！”

　　“走了也是要饿死的，不走了不走了！拿不出交代，饿死在皇城前头就是了！”

　　便是这么几句，如今的事态便能听个几分清楚了，原是雍州水患，孟稍寻来了三殿下的户部为灾民下发钱粮，户部满口答应，钱财与粮食也都大大方方地发了下去，雍州百姓原本四感恩戴德地来谢恩，可谁知这恩还没没谢下去，便冲出另一波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说是救灾的钱粮根本没有发到每个人手上，朝廷不过是随手打发了几笔银子装样子的，他们根本是半个馒头也没见到！

　　户部那位叫萧明的尚书是新上任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除了推诿“想必是出了些问题，诸位再等几日必定能够解决”，便是“大家冷静，我们一定商量出一个对策来”。孟稍见这群人再三推诿，竟连几个灾民也安置不好，大手一挥怒道，“如今才说对策？这便是你们同本将说的‘万无一失’？灾民安置非同小可，你们竟也敢只做几场表面功夫，这般当作儿戏！”

　　遭大将军一喝，喝得萧尚书的腿肚子都发了抖，同户部的一群鸡毛眉来眼去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讨论出来，还得腆着脸凑到冯折身边去，“冯大人一向是有主意的，这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您脑袋灵活，您说这事儿……”

　　冯折笑眯眯，“萧大人，我礼部也不是神通广大的，你们户部的肚子里藏着那么多秘密不愿意说，既想明哲保身，又希望冯某替你们想一个万全之策，这天底下有这样好的事儿吗？”

　　“这个……这个……户部为赈灾一事殚精竭虑啊，冯尚书怎可……”萧明面色难看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自知理亏地哑了，只得搬出道理来，“如今灾民当前，冯大人心怀天下，想必不愿见雍州百姓受此疾苦，更不愿天子脚下发生这等……”

　　“哎，萧尚书，且慢着扣帽子，”冯折背着手退远一步，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来，“这灾民同我礼部何干？冯某若说要你这户部的官帽戴一戴，萧大人可愿意啊？”

　　说话之间，为首那雍州口音的灾民已经没了耐心，见上头的主子来了一个又一个，道理一句接着一句，手里头却半分银子也没拿来，还一个个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抡起胳膊就要打人，吓得几个文官可劲儿往巡防营身后躲，孟稍站得纹丝不动，结结实实接住了那人抡上来的一拳，面无表情地将他推了回去，那人顺着这势就往地上一坐，灾民一见当官的打人啦，群起而攻之，“你这！大家伙儿来看一看啊！这当官的私吞赈灾钱粮，竟然还打起人来啦，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

　　孟稍一心为民，这大老粗也说不过叽叽喳喳的市井小民，真是有理说不清，张了张嘴也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剑眉无奈地皱了起来。

　　“天子脚下！官员打人啦！”大嗓门的女人指着孟稍便嚎起来，“拿着皇家的俸禄，吃着百姓的公粮，如今却拿了灾民的钱，让老人孩子统统饿死！你们倒是来瞧一瞧啊，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这一嗓子叫周围不明就里的全都围了过来，只见地上摔着个灾民，边上跪着两个孩子，当官的耀武扬威地站在中间，窃窃私语了两嘴，也冲孟稍指指点点起来，说他是“吃着公家的饭无法无天，灾民没钱没粮已经如此可怜了，如今若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放肆！”

　　正在一行人指指点点嘟嘟哝哝的时候，只听人群外赫然传进一人声来，看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知趣地让出一条道来，一身宫服的景暄脸色不佳地走近前，看着在地上耍无赖那人，“摔出什么好歹了？”

　　摔在地上那人一听，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疼！骨头也疼，腿也疼！怕是被这官老爷推出大病来了！何来公道啊！”

　　秦凰看了景暄一眼，会意地蹲下身子去打量这耍无赖的，有些好笑道，“骨头也疼？那可了不得了，我见这位大哥摔得好重，方才已差人去请徐太医前来问诊了，若是摔出了什么好歹来，那必定是应当给诸位一个说法吧？”

　　景暄点头，“那是自然，城中百姓的安危，本王自然是要看顾的。”

　　见地上的大哥满意地一笑，同闹事的一群人交换了好些眼神，秦凰又笑着道，“只是……宫中诸位重臣如今都在此，若是这位大哥经徐太医诊治并无大碍，那可就是欺上瞒下，有意在皇城前滋事的大罪了。”

　　那人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突然就支支吾吾起来，“我这个……兴许是摔得不巧，也没有伤那么重，我这……”

　　“那大哥，你可想清楚了，”秦凰耐心道，“你这伤究竟是重不重，是要继续坐在这儿，还是站起来，将你们这赈灾钱款之事好好说一说？”

　　人群中那个带头巾的女人见此状，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站出来道，“你这个女娃娃，你！你吓唬谁呢！我们……我们原本也不是为了要闹什么事，何必如此激将！若不是家中老人小儿连口饭也吃不上了，谁要来这儿闹？房子和铺子都没了，朝廷也不给钱，怎么如今还成了你们的道理，我们倒成了无赖了！”

　　“大姐，今日若非有我，便是方才这位大哥之举，你们今晚可通通要进巡防营过夜啦，”秦凰站得笔直，有条有理道，“若有冤情朝廷不会不理，更莫说如今大理寺高悬明镜，诸位方才闹了这样几个时辰，除却招来了巡防营，可将赈灾钱款之事解决明白了？”

　　众人气虚地噎了一阵，才有个高个跳出来反驳，“你是什么人啊！一个女娃娃，讲了半天道理，你有钱给我老母治病还是有权让我儿子吃上饭啊！”

　　……我是救你于水火的爹！秦凰在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区区一介女官，自然不能保证诸位衣食无忧，”秦凰退了两步，“但当朝二殿下在此，诸位究竟有何冤情，今日大可一诉说，二殿下心怀天下百姓，必定不让诸位空欢喜一场。”

　　这群雍州来的百姓悉数一愣，哪里见过皇亲国戚，方才听那人喊自己“本王”，只当是来了位兰陵狐假虎威的纨绔王爷，谁知竟是当朝二皇子的真容！一行人知道自己这回是遇上惹不起的了，纷纷跪倒在地，忙不迭拜道“二殿下万安”，原本吵吵闹闹的人群这才算安静老实下来。

　　见户部与兵部会意地到景暄身后同灾民掰扯物资一事去了，秦凰这才不动声色地退到冯折身边，凑近一些，“我觉得等他们掰扯清楚至少还好几个时辰，还是直接问你比较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听说三殿下已然派了户部解决灾民之事，怎么还有今天这事儿？他们是真的灾民还是有人乔装打扮图谋不轨的？那雍州的灾情到底是平息了没有？”

　　她喋喋不休一连串吐出一叠问题来，冯折倒也能捋顺条理，答道，“这些人确实都是雍州的灾民，谢恩的那些也确实得到了朝廷下发的钱粮，若单说是表面功夫也不尽然，你看户部这两个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实际不过是不敢说出真相，生怕孟稍听到真相一巴掌他们打死了。”

　　“怎么说？”

　　冯折并不着急回答她，反而问，“你觉得这样皇恩浩荡的一件事，如此得民心的一个机会，三殿下会不会来？”

　　“那自然是……”秦凰环顾四周，愣了愣，“景华今天没有来看看这‘叩谢皇恩’？难怪出了事还须得二殿下从宫里出来做主，好奇怪，花了这样一大笔雪花银，他就愿意这么安安静静地做个无名大善人，他疯啦？”

　　冯折一笑，“谁知道呢，可能是心虚了吧。”

　　秦凰歪过脑袋去看他，“什么意思？他花钱赈灾，何来心虚？”

　　“这个么，我不过是胡乱推断了一番，暂时还没摸清证据，”冯折见孟稍那处的灾民已然不讲道理，甚至要动手打起人来，摇了摇头道，“他们少说还得闹一会儿，你饿不饿？咱们上君香阁吃饭吧。”

　　秦凰一愣，忍不住锤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