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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巧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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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她身侧一个一直静谧的人影翩翩站了起来,景暄端端正正地越众而出,“曦贵妃此言差矣!父皇,既然鉴赏珍宝是为沾染佛气,儿臣以为理应点到为止。这前朝公主不尊不贵,当年更有一说,大楚元徽帝曾因奉其为天下祥瑞而灭以凰为煞的稽国,如此背负人命与阴气的一个女子,竟要与天下奇珍,与佛门净地扯上关系?恕儿臣坦然直言,实在不美!”
秦凰原本紧绷的心弦随着那人的一笑,微微一松。
可不足半晌,景湛却又来了,“二弟这话可不对,若说元徽帝大灭稽国,这两国纷争原本就在所难免,反而是自打这位公主出世,从前战乱不断的大楚确实突然欣欣向荣了十几余载,二弟是以为,这也是煞气与阴气?”
景暄一噎,不等他反驳一句,景湛的眼睛又飘回了秦凰身上,“凰尚仪同这位公主的名讳还有些渊源呢,觉得本王所言,是与不是?”
他这迂回曲折的调调钻进秦凰的耳朵里,比扎在心口的阵还难受,她努力镇定下来,理清混沌的脑袋,“殿下所言……所言非虚,只是奴才不才,以为盛世太平与家国安泰靠的终究不过是君主心怀天下,如陛下一般圣明……而不是所谓祥瑞,所谓,所谓虚无缥缈之物,奴才……”
她一肚子的乱麻是理不清了,只是胡扯了这样几句话,一直在座上听戏的景桁便哈哈大笑起来,“区区一张画像,倒也值得你们争论不休?凰尚仪说得不错,这大景天下靠的是兵,是法,是尔等辅佐!孤就不相信,区区一张画像便能颠覆天下祥瑞阴煞?王从,开画!”
一声令下。秦凰只觉得气血倒流,那张画像展开一分,她的血液便冰冷一分,终于……那张金轴被缓缓拉开,秦凰早已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仿佛随着画像展开,越来越多投在她身上狐疑的目光都如针扎。
她苦苦经营的一切,她的计谋与……等一下。
咦?
一张美人图跃然纸上,但见景桁微微眯眼皱眉,细细打量起画上之人,那图上之人确实美艳万分,正是一张……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弱柳扶风的好样貌。
秦凰顺着桌上果盆倒影,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脸,确定自个儿这鹅蛋脸和杏仁眼打小便没有变过,她活了这须臾二十年,更是从未同“弱柳扶风”这四个字沾上过半点儿关系。
宋子犹瞪大眼睛,对上秦凰懵懂无知的眼神,他这双眼睛本来就大,这会儿能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秦凰看他,他莫名其妙地摇头。
他看秦凰,秦凰也莫名其妙地摇头。
原本满脸看好戏的景湛突然拍桌而起,满脸愠色,“这……这不可能!父皇,这画像有问题!”
秦凰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睛,若说方才她一颗心都快跳出来,那么这一会儿,大抵是那颗心把她的脑袋堵住了,让她一时竟不明白这个假冒伪劣的“秦凰公主”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她同宋子犹的眼色一转,转到了冯折身上——只见此人仍旧摆着方才秦凰看他时那张双目无神的死人脸,被下了降头似的,紧紧盯着那张画像,甚至双目通红,脸色惨白,仿佛这大殿画像上不知哪儿来的的陌生姑娘当真是他思慕爱恋多年未得善终的心上人。
……
一见到这熟悉的拙劣演技,秦凰看明白了。
景桁盯住景湛,“湛儿何出此言?”
景湛恶狠狠地瞪了“无辜”的秦凰一眼,上前夺过那张画像细细端详一番,直指着那美人图道,“回父皇,儿臣前几日上寺后便一直为家国忧心,想到为父皇与大景祈福,便请方丈与儿臣一同供奉了几盏海灯,念经颂恩之时,儿臣曾在藏宝阁见过这副前朝公主的真迹,那画上的女子……那画上的女子根本就不长这个模样!”
曦贵妃亦不可置信地紧盯秦凰,见这姑娘眉头舒畅,急切问道,“湛儿的意思,可是此画有假?”
“正是,还请父皇明鉴!”景湛将画像一搁,“儿臣亲眼所见,画像上那清河公主分明是鹅蛋脸,杏仁眼,樱桃嘴,远山眉,何来这来路不明的一张假画!”
秦凰剥了个荔枝,支起脑袋来悠哉听戏了。
景桁打量着他,并不开口,仿佛他早就猜到有人要来唱反调,果然不多时便见宋子犹一笑,驳回那人,“大殿下,这画像乃是护国寺珍藏完好的宝贝,珍宝馆戒备森森严格,怎可听你一面之词便说这是假画?”
言罢这公子哥又大大方方一作揖,“陛下,臣倒是有法可辩这画真假!”
景桁笑着草草一抬手,“什么法子?”
“清河公主画像真假臣并不可知,但清河公主生得什么模样却十分好辨,大殿下所说特征与画像中人全然不相同,究竟哪位才是真正的前朝公主……”宋子犹话锋一转,领着一行人的视线,直勾勾落到一直一言不发的冯折身上,“冯大人当年同清河公主的一段风月,原本今日不该提起,可当朝也只有冯大人真正知晓这位旧人样貌,不知……”
秦凰煞有介事地换了只手支脑袋。
他话说半句,言下之意众人已经明了,目光投下,但见冯折只是失魂落魄地扫了宋子犹一眼,他脸上毫无神情,仿佛克制住了极大的情绪,冯折是有一张风花雪月的好模样的,如今却憔悴不堪,再没有那方繁文缛节的壳子了。
终于,他一言不发的垂下星目,突然离席而去。
好深情,好哀愁,若不是看他半天没憋出一滴眼泪,自己掐了自己好几把,宋子犹腹诽,他都快信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不知冯大人吊儿郎当惯了,若画像中人不是他昔日的姑娘,竟能有今日一幕?一时窃窃私语,也只说深情错负,那一抹月白色的衣袖仓皇逃窜似的在殿外消弭,仿佛不愿再染指关乎“前朝公主”的半分过往。
秦凰望着那抹背影,是啊,他再不跑快点,就要笑场了。
腹诽归腹诽,宋子犹不忘本分,毕恭毕敬地冲景湛一鞠躬,“殿下,臣斗胆一言,既然殿下前几日便已见过这画像,若心中有什么疑虑,私下问问冯大人便是了,今日当众令冯大人伤神,同僚不得不说,此举不美啊。”
景湛最看不惯这个见缝插针的混球,一挥衣袍,不予理睬地冲景桁端正一跪,“父皇!儿臣斗胆,是为除父皇身边的奸佞小人!此画势必遭人调包,当日有方丈为人证,儿臣更亲眼所见,那画像中人……”
他噎了几分,转向殿中僧袍的老者,“方丈,您看顾珍藏阁多年,此画究竟是真是假,方丈可见其中蹊跷!”
那白胡子老者仔细一看画像,惶恐地跪倒下去,“陛下,殿下……殿下,这,老衲惶恐!老衲看顾不力,竟令人将赝品混入珍藏阁中,辱了陛下同诸位贵人的眼睛!老衲……罪该万死!”
曦贵妃娇眉一横,“方丈何出此言?还不快细细说来!”
方丈嗫嚅了两句,只是“老衲……老衲”起来,却吐不出后文,殿上一片荒唐,身处暴风正中的秦凰怡然自得地剥了半盆子荔枝,突然不知是从哪里钻出一个手脚不伶俐的奴才,手中半盏酒樽就在她身边摔了满地。
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被这声一吓,众人的目光都从白胡子老衲身上抽出来,转回秦凰那处。
“你这奴才,惊扰了凰尚仪可如何是好!”景湛先人一步怒斥出声,随即冲那影子似的奴才一挥手,“别在这儿现眼了,还不赶紧滚下去!”
秦凰是没那么容易被“惊扰”的,她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个毛手毛脚的奴才身上收回来,却见原本跪得彻底的方丈如今正瞪着浑浊的双眼,怔怔盯着自己。
“阿弥陀佛……六年已逝,竟未想到还有重见……重见清河殿下的一日!”
秦凰捏着荔枝的手一顿。
这景湛究竟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一群人?
还不等她说什么,宋子犹已经替她站了起来,“方丈太过放肆!此乃我大楚尚仪,怎可容你胡乱捏造,指为什么已死之人!”
“这……大人,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方向重重一拜,“这位尚仪大人实在长得同那画像真迹之上太过相似,老衲当年更有幸见过清河殿下几回,绝不会看错啊……”
“方丈凭一张如今还没人见过的画像,竟要指我朝女官为什么前朝公主?”宋子犹一哼,“荒唐至极,方丈说曾见过清河公主,可方才冯大人的模样在座可都看到了,若画像并非真迹,冯大人莫非还能认错心上人?”
景桁坐在席上,一言不发,他仿佛在看一场早已准备要看的戏,就在等这行人将此事用作对弈,只待看谁的本事更胜一筹。
景暄拍拍衣袖,温和拜道,“方丈年事已高,想必同清河公主那匆匆几眼,记不大得了,若非如此,这朝堂之上见过前朝公主的并非只有一人,如何能直到今日……也没有人指认尚仪有何不妥?”
“若凰尚仪当真与这位前朝公主有关,势必有法子让同党替她隐瞒,”景湛紧盯秦凰,淡淡的声音又来了,“本王看凰尚仪屡次三番和礼部诸位大人牵扯不清,如今更与二弟交往甚密,同诸位这般同气连枝,身份难道还不可谓一句可疑?”
秦凰只觉得景桁那沉寂了一晚上的眼神终于舍得回到大殿,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命运多舛啊,她拍了拍手上的荔枝碎,正要站起来替自己将这件事儿从头到尾解释一通,不曾想竟突然有一个她从未想到的人越然而出,挡在了她跟前。
陆商商脊梁笔直,婉婉一笑,“大殿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凰尚仪姿容平平,气质全无,将她同前朝那位风姿绰约的公主相比,殿下可委实是太高看了她。”
秦凰:……
景湛冷冷望向陆商商,那姑娘毫无所畏,仍旧端着身板道,“尽人皆知,当年大楚前朝公主性情开朗,甚爱办宴游园,臣女幼时曾有幸受邀其中,匆匆领略清河公主之容,这究竟是何模样……年岁太久,臣女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初那位殿下的样貌气质,至今也无人可及。”
“至于凰尚仪……”陆商商轻轻一瞥秦凰,“相貌虽不差,气度仪容却远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何况,六年前清河公主不愿和亲,贞烈自裁于皇宫中之事,如今早已葬于后山乱坟之中,实在可谓一句女中豪杰,将凰尚仪与前朝公主做比拟——实在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秦凰忍,就当你是在帮我吧。
陆商商说到此处,一晚都沉默不语的景桁终于笑了起来,他靠上太师椅背,“区区一张画像,便能引得你们一行人如此争吵了一晚,本王这朝堂之上当真是‘人才济济’啊!”
他的视线投向秦凰,“凰尚仪,今日之事围绕你这张皮相,你倒是一言不发,孤不知你何时学会这隐忍不发四字来了?”
哪里是我隐忍不发?我看你们吵得很欢愉,很热闹,并没有人想问一下我这“前朝公主”本尊的意思啊,秦凰叹了口气,这回倒是终于有人想起我来了?
要演戏,谁还不会了。
她整理裙摆,越出一步,还未等秦凰端正地跪下,却见她眼眶中已有两行委屈的泪水滚落而下,原本欲要责问的景桁不知她何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哭,秦凰已经重重跪下,“陛下!大殿下……奴才知道大殿下对奴才心有不满,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有意发难于奴才,奴才实在是……实在是无辜!”
“哦?”景桁的眼睛在景湛身上游走,“凰尚仪说湛儿有意发难,何出此言?”
秦凰咬紧下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大殿下在此……奴才……奴才不敢说。”
宋子犹一口核桃在嘴里没咽下去,听见这一句,差点儿噎个半死,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见古人的话都是实话,才跟了冯折几个月?便锻炼成好一个嘴皮子上下一翻便是一段假话连篇的丫头。
景湛不明就里地怒道,“你这奴才胡扯什么!本王行得端,坐得正,岂容你信口胡沁?本王位朝堂太平,不过一问凰尚仪与画像相似之事,何来有意刁难!”
“信口胡沁?”秦凰委屈地不能再委屈了,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两把泪,“今日原本只是众人赏宝的乐事,大殿下同这位方丈大人却偏偏要说这所谓画像是假,既拿不出证据来,却又偏偏说有一副同奴才相似的画像……这难道不是刻意发难吗,奴才自知那日……那日……”
她一咬牙,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那日在护国寺山顶,大殿下有意轻薄于奴才,奴才不愿从,殿下便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惩治奴才吗!”
她这胡言乱语的嘴皮子一碰,便蹦出一大段了不起的故事来,人群中一时脸色大变,哗然而起,景湛的脸色猛得发白,甚至端不住什么架子了,“你!你这贱婢!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秦凰埂直脖子,仿佛害怕地向后躲了躲,“奴才区区一届内廷女官,哪里能用自己的清白胡言乱语!那日殿下非要同奴才拉拉扯扯,还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奴才……奴才……还望陛下圣裁啊!”
宋子犹看乐了,瞧瞧这精湛的演技,比冯折的演技上升了八个档次不止,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对,不过是只字片语之间,那副画像不画像突然成了个搭头,事情一下子转向了“大殿下戏弄当朝女官未果有意报复”之上,看秦凰那双梨花带雨的大眼睛,连他宋子犹这知情者都差点儿就要相信,景湛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景湛指着秦凰的手都微微发抖,“你……你究竟在胡扯些什么!本王何时对你怀有不轨,又何时说出过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来,你这女人身份不明,竟还敢在陛下面前巧言善辩,胡乱掰扯!”
秦凰看着他的眼睛,“殿下空口白牙指奴才为什么前朝公主之时不是胡扯,奴才毫无证据指殿下所作所为,便是胡扯,是巧言善辩了吗!”
“你!”景湛气急。
“奴才是不是胡扯,殿下心中应当是清楚的,”秦凰这戏作得十足,她原本眼睛就大,这一哭真真是委屈得叫人心坎儿都软了,“分明是殿下告诉奴才,说是若从了殿下……待殿下当上太子,登上大宝之时,便要给奴才一个名分的,奴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似的,掩嘴惊道,“陛下!陛下恕罪,奴才绝无它意!”
原本只将这场戏当个画本看的景桁眉头一皱,捉到了关乎这朝堂政局的关键字,不悦地坐起身来,“湛儿,可有此事?”
且说景湛今日这招画像现世原本策划得万无一失,前几日他与赵昌武早早已确凿地备下这出大戏,只待今日同曦贵妃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一推,便能将秦凰彻彻底底地摘出来,可究竟是谁在这画像上动了手脚,反将一军,更莫名其妙地在御座面前演起什么戏来!那位憔悴离场的冯大人,这位梨花带雨的凰尚仪,好啊……
景湛匆匆一跪,“还请父皇莫听小人谗言!这凰尚仪胡言乱语,欺上瞒下,儿臣自幼在宫中学习为国为民之道,一心只为建功立业,领兵打仗保我家国太平!儿臣之心天地可鉴,绝不容这个女子胡乱编排,疯癫胡说!”
他话音刚落,景暄亦稳稳一拜,见缝插针地端起笑来,“父皇,儿臣自小与皇兄一道长大,最明白皇兄的为人处世,愿为皇兄作证,皇兄一心只为天下太平,绝不会说出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景湛困惑地斜了他一眼,当这朝堂之上全是瞎子,看不见这一晚的针锋相对,这时候来做什么好人?正思及此处,却又听景暄清了清嗓子,“至于这所谓轻薄……若凰尚仪所说的是前几日山顶之事,那日儿臣相约皇兄上山顶叙事,不巧耽搁了些时候去得晚了些,不曾想当日凰尚仪也正在山顶散心。皇兄先到一步后,许是将凰尚仪认作了臣弟,又与儿臣兄弟二人勾肩搭背惯了,一时认错了人……儿臣以为,这终究不过是误会一场!”
将姑娘认作亲兄弟“无意”勾肩搭背了一番?这是什么没头没尾,欲盖弥彰的说辞!他每说一句,景桁脸色便难看一分,一群看戏的更是快把眼睛瞪出来,原本只当是看个画像看个宝贝,竟捅出这么一个篓子来了?但见景湛脸色更白一分,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反驳,景暄还一副双目无辜,仿佛替他家兄长道出了多么了不得的真相的乖巧模样。
宸妃见景桁扶住龙椅,“湛儿!”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只待景桁要将今日这空留白牙的两件事儿并做一桩,处置一番之时,突然从殿外慌慌张张地摔进一灰袍小厮,那小厮满脸煤灰,慌慌张张地跌进殿内,放声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后山的珍宝阁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