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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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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凰觉得好生奇怪,这劳工营不算大,秘密却很多,秘密基地更多,她随周瀚宜转到个无人的山洞拐角,这地方曲曲绕绕,她来了数日竟都没发觉。周瀚宜随手从一截断石后拽出一截草团子递给秦凰,自己盘腿而坐,一副有大故事要讲的架势。
秦凰如今也不顾及干不干净这一说了,也大大咧咧地坐下去,便听周瀚宜说,“你会这般问我,想必心中已有念头,既然都到了这里,我也不同鹓姑娘扯那些无用的话了。鹓姑娘细腻,已看出劳工营中的端倪,营中的劳工们脸上未刺黥面,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烧杀掳掠的强盗犯人,大理寺那帮狗贼将我们这些洒热血的丢到这里来,蛆虫一般的东西却在朝中耀武扬威……”
秦凰一惊:“你们是军中将士?”
周瀚宜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还在远处干活的人群,抖了抖自己那条空落落的袖子:“一年前,边塞攻勒吉尔一战,我在那一弈中为大景军队失了一条手臂。”
秦凰放眼望向远处那一片人影,这会儿才惊觉个个人高马大,肤色黝黑,绝不像是在劳工营中干苦力能锻炼出来的模样,不免一肚子疑云:“景国将士受朝廷重用,更有立军功者三代受勋之说,如今军中太平,近年来也并没有出过军中变动之事,为何会有这么多好胳膊好腿的将士被关在劳工营里,莫不是犯了什么大错?”
“大错?”周瀚宜冷笑着摇摇头,长舒一口气,“一群军中将士能犯什么大错?鹓姑娘自宫中来,应知当朝大殿下勾结前鸿胪寺卿贪污受贿,私动军饷之事,如今正闹得沸沸扬扬吧!”
秦凰一愣,关乎程远甄一案,大殿下和三殿下两个人狗咬狗了这么久,这件事她自然知晓,朝中对这件事情的传言各不相同,都说景湛是因为军饷不足,户部支出不开,万般无奈之下向程远甄借了这么一大笔钱,总之是把自己的责任推得老远,哪里来相互勾结之说?她思索一番,却假意点点头,“这我自然是知晓的。”
周瀚宜有苦难言,满腔的愤恨无处宣泄:“他大殿下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大肆挪动军饷军用以买通朝中朝臣,相互勾结,这等行径早已偷鸡摸狗了好些年!军中吃穿用度与将士亲眷的补贴一年较一年缩减,终于到漏洞补不上的时候,他单是一句‘军饷不足’,为何不足,人人都心知肚明!”
秦凰顺着他的话不解道:“军饷不足,若按常理,至多不过是削减用度,亦或削减军中一定人数罢了,又何以将这么多将士关进劳工营?可是军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军中确实消减了大批将士,可原本言之凿凿许诺下的补贴却连半缸子米也见不着,多年来家中老小应得的钱粮早已被克扣得所剩无几,”周瀚宜垂目,“便是回了家又如何,多年来为军中尽心尽力,不过得了半缸米,一家老小上何处去讨功勋二字?”
秦凰眉头一紧,关乎军中将士之事,儿时她是曾经刻苦地同兄长一块儿上过几回课的,景国尚武,更应当将军中事务当做头等大事,怎么会闹出这样可笑的事?秦凰又问:“这样的事情,难道大理寺分毫不管吗?”
“大理寺?”周瀚宜摇摇头,“卢恩那狗娘养的东西,跟在大皇子手底下做事,哪里还晓得高悬明镜四个字怎么写!军中将士们一批接一批地上大理寺申冤,到头来不过是落得听候发落四个字!一群人知他大理寺是个点在钱眼里不做事的,原本想待时机成熟之时直接向上揭发此事,谁知……”
秦凰明了,“是卢恩生怕军中事态暴露,为讨好大殿下,甚至连同刑部杜撰莫须有之罪,将讨公道的将士们通通镇压劳工营,因为只有出不去的人,才能乖乖闭嘴。”
周瀚宜一笑,“鹓姑娘果然是个伶俐的,这般聪明,偏又从宫里来得了天大的恩典,难免不叫兄弟们起疑,故而今日那一出,也本是误会闹剧了。”
“起疑?”
“大理寺与刑部将我们这行人通数镇压后,兄弟们无法得知劳工营外家中老小的事,大老粗吃苦倒罢了,只怕卢恩为了镇压风声对家人不利,”周瀚宜压低嗓子,“万般无奈,这些日子军中小头领们各自为营,试图想个法子暴动出逃,即便逃不走也能捅出个大篓子,若能传到陛下那里……想必也能彻查此事,还家人一个安泰。”
一群将士谋划出来的法子自然有它的道理,可秦凰不明白,“你们暴动,与我何干?为何要寻我的麻烦?”
周瀚宜叹气:“鹓姑娘自来劳工营的第一日起便倍受关照,这太过反常,弟兄们自然担心你是卢恩一派派来监视他们所为的奸细。暴动出逃一事关乎家人安危,想必是非做不可的,怎可被一个小姑娘毁了计划。”
秦凰仔细一想,可算明白方才那行人满口的“派别”、“老大”是什么意思了,她歪了歪脑袋,盯着周瀚宜,“可周大哥你为什么要救我?非但救我,还将这些要紧的大事都说出来……便这么确信我不是宫中派来的奸细?”
周瀚宜低下头,半晌却说,“我并非信你,只是我信可川。”
可川?秦凰在脑袋里翻腾了一回,愣是不记得自己何时认得一位叫做可川的贵人,正觉得迷茫,又听周瀚宜道:“那日你被人带进劳工营时,我远远听他们叫你鹓司乐,便想起可川曾在信中提起你许多回,知悉你的性情,绝不会是宫中来的奸细……哦,可川是我家乡时结发的定了亲的妻,如今你们常唤她‘娄尚仪’的。”
“娄……”秦凰两眼瞪得老圆,倒是真不晓得不苟言笑的娄夜叉还有这么段风花雪月,只是经此一听,忽而想起那两封被她寄往“军中”的信,这会儿才算明白过来——原本并非娄尚仪对她不利,人家分明就是正儿八经告相思去的!反倒是真正对她有心思的人……秦凰忙了好几日,如今想起房柔那张虚情假意的笑脸,便忍不住要冲她吐一口唾沫。
“难怪,前些日子我还见尚仪向军中寄信,内务司说几封信件杳无回信,想必尚仪还并不知道周大哥你被关到这里。”秦凰不明白,“只是娄尚仪在宫中也算说得上话的人,但凡在宫中有亲眷靠山的,按理说应当不会被军中随意除名,为何周大哥你……”
周瀚宜似乎想说,几度张口却欲言又止:“此事……说来话长。关乎兵制,你一个弹琴的小姑娘,也未必明白。”
兵制?秦凰歪着脑袋一想,这些军中的事情她原本确实是不知晓的,但因先前大皇子与三皇子狗咬狗的事儿,秦凰好生好奇,窝在宸妃娘娘宫中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冯折和宋子犹讨论过一会儿,说的正是关乎“兵制”。
秦凰对什么军机要务知之甚少,听他们俩说了好半天,什么兵什么将也没分明白,于是不耻下问道:“这个‘流察制’具体是什么意思?”
冯折把秦凰吃空的点心盘撤下去,把桃花酥又搁到眼前,给自己续了杯茶,接过了替宋子犹说书的活儿:“景初,战乱平定后,曾一度重武轻文,许多地方驻军将军自视甚高,几乎称霸一方,把自己当个土皇帝作威作福,百姓因此受了不少苦。后来有人提议将驻兵改了编制,形成‘流兵’,即在同一州府内,兵无常将,将无常兵,同时地方驻军也时常更换驻地,极大地杜绝了边军欺压百姓的现象,攒了不少民心,景桁便使其一直延续至今了。”
秦凰吃口桃花酥:“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冯折笑了笑:“可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大了,也就是在景朝初年,皇帝还能说一不二,且急需存蓄民心的时候,才能使得。”
宋子犹的解释就接地气儿多了:“流兵制花老多钱了,凰凰你知不知道,光是给那些军中有点兵阶的小虾米养家,就要花掉半个兰陵城收取的赋税。这些暂且不说,就说流兵制有个最大的弊端便是不利于督查,一旦军中出了事儿那可热闹了,各地方头目之间必定相互推诿,都说绝对同自个儿没关系,是上一批驻地军的过错,久而久之军中的冤案大多查不明白,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秦凰点头,觉得宋子犹脑袋虽然不大灵光,但讲学倒是很有天赋,通俗易懂,将来若是实在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去文华阁捞个一官半职,不至于饿死。
秦凰依葫芦画瓢地把冯折那时对自己说的话简略概括了一通,又说,“娄尚仪常常同你说我,却没有说我是个不一般的弹琴姑娘吗?不过是‘流察制’,‘流兵制’一类,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倒是我目光狭隘了,这‘流兵制’中的弊处鹓姑娘都知晓,那我也没什么关子好卖了。”周瀚宜显然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姑娘竟能头头是道地说出许多军中规矩来,又赞许又惊讶地点了点头,“去岁边塞攻勒吉尔一战前,关塞首领原本许立功将士荣归故里,那时候我同可川便约好了,待我回乡之时,她便也向宸妃娘娘讨一个出宫的恩典,成亲好好过日子去。为了立功,我在勒吉尔丢了这只手臂……原以为便是如此,若日后能太平度日也就罢了,谁知战后恰是边塞与戎州两地更换驻地之时,关塞将领许我到戎州之后便安置归乡之事,谁料……”
周瀚宜咬了咬牙:“待到戎州后,关塞将领便撒了手再不管事,要我寻戎州的驻地军,可那戎州的狗官竟说什么,这功不是在他们戎州立的,便是半点功劳也不算!两头撒手推了半年有余,到头来便以个没由头的罪名,同那一大批将士一块儿革职了也没说法!”
秦凰眉眼一垂,“你也上报了朝廷,盼大理寺能赏一个公道,谁料朝中官员早已在景湛麾下抱作一团,个个眼睛里都没有道义规矩四字……”她说着说着竟笑出声来,“一个国家繁荣的法子,竟是让所有人都变成只会点头的哑巴,好笑,实在好笑。”
是啊,多好笑啊,让秦凰不免想起她儿时那个“繁荣昌盛”的国家来,那个时候她住在用金子砌成的宫殿里,以为红墙外也是这般好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一把大火烧了她的金銮殿,秦凰才看到纸头架子下头的房梁,都是用人骨头堆起来的“好”,才知道从头到尾她看到的天下太平,不过是有人想让她看到的。
如今又有什么不同,景国的“太平”便是真的太平吗?她看到的,景桁看到的,便不是有人想让他们看到的吗?冯折说景桁是个好皇帝,他确实是个好皇帝。可年岁须臾不过百年,秦凰心想,景桁尚且掌权,一个皇子便能搅动朝堂风云,便能叫天下人做哑巴,那日后呢?
终于有一日,这个天下又要成为纸头糊的“太平”天下吗。
秦凰突然记起冯折似乎也站在景湛一派的,甚至,几乎是这位大皇子最要紧的左膀右臂,他不知道自己辅佐的是个什么东西?景桁呢,他们鹰一样的眼睛,竟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周瀚宜跟着她苦笑起来,“鹓姑娘,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只是见你与可川是一处的,我不能同她说话,难免便同你多说了些。说到底……朝堂上的眼睛早不归于陛下了,真正的忠肝义胆,通数被关进了这片劳工营里。只是你如今在这地方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
夜色如墨般挥洒下来,秦凰托着腮,凝视脚边一块小石头,静了好半晌才说,“周大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无意也好,有意也好,既然我知道了,我便觉得还不算晚。”
周瀚宜不大明白地看着她,秦凰又说,“我在这里,也是看不得你们拿自己的命去博的,若真要替自己讨一个公道,便要先好好活着。周大哥在劳工营中能说得上两句话,若是有个人能来……”
周瀚宜会意,附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