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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转折 ...

  •   那一晚的事情,直到秦凰第二天醒过来,大多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得自己在那人肩上沉沉地睡过去,和许多年前一样,宫道冗长,她的一颗心安安稳稳地放在他身上。

      秦凰梦见了她与冯折初次相识。

      那年她十四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皇城里的娘娘们都说她生得可人,说“清河公主古灵精怪,最招人疼了”,她确实鬼怪,在茶楼里女扮男装调戏美貌少女,冯折则在那里替友人调查一桩盐庄大案,俩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一碰一撞,生了场误会,斗了一整日的嘴最终以秦凰落败告终——皇城里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输过?秦凰憋着一肚子气,发誓若能再见这厮一回,势必要狠狠报复回来。

      她这真心实意的气话许是打了弯儿,落进了月老他老人家的耳朵里,极其极其偶然的一场宫宴,秦凰终于得知那巧舌如簧的家伙便是冯丞相的儿子,是传闻里兰陵城中那位年纪轻轻便学富五车,却对朝同政论毫不感兴趣的冯家公子,好巧。

      好不巧,此人姓冯名折,同时……也正是要入宫作为她伴读与半个师傅的钦定人选。秦凰抗议无效,起义无效,气得七窍生烟,同样无果,冯折就是有那个本事抓到她的小辫子,三番两次整得她跳脚。

      她五哥哥曾经说了,凰凰,所有日久生情,都是冤家路窄来的。

      秦凰不信,觉得她五哥是偷看她的画本看多了,看出不切实际的少女情怀来了。

      画面一转,隆冬初雪成了杏花微雨,冯折同她一块在文华阁读了几个来月的书,可算是知道宫里这群朽夫子们“束缚”两个字怎么写了,秦凰想逃堂,冯折想偷懒,冤家都不愿意学那些硬塞进脑袋里的书本,如今是真真对上头一拍即合了,秦凰思来想去,愿意偃旗息鼓地结成共识阵营,暂且一致对外。

      那一年秦凰一不小心摔坏了腿,撒泼耍赖的被人背了一个来月,隆冬腊月,路过白梅盛放御花园,她趴在冯折背上背诗经与论语,常常背错……不,基本没有背对几回。这个时候,她偶尔觉得这个一脑袋和自己做对的冯折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梦境又带她重回了许多地方,她和冯折一起在护国寺的山顶看过星星,那有一棵古老的许愿树,只因那时候她心情不好,冯折想要让她笑一笑;他们也一起去凉州的土地上郊游,和百姓一起做饭生火,只因为秦凰说,想要去看一看山川大河。

      她筹备许久想为父贺寿,却因侍乐的小姑娘太过紧张,失了分寸时,冯折带着一池笛声与月下星河,推开宫门救了她的窘迫。

      她同兄长们上围场狩猎,小马受惊带着她跑出无人之地,害怕得不知所措时,冯折踩着一地的杂草和泥泞,踩下秦凰的慌乱与不安,把她带回了温柔乡。

      秦凰常常觉得,这个总要和自己作对的家伙烦人透顶,幼稚死了,可又不得不愿意承认,冯折的“学富五车”便是秦凰所接触过最多的知识面了,于是后来秦凰常常十分认定地说,“岑之是顶厉害的!”

      他带着秦凰去集市上买糖画,去花灯会猜灯谜,替她抄了许多许多遍受罚的论语,他们去江南的小船上泛舟,秦凰在月光下,认真地细数少年人睡着后长长的睫毛。

      这样的岁月有很长很久的两年,长久到允许一个小姑娘从满肚子怒气变成芳心暗许。

      他们做过许多令人心动的事,冯折仍旧常常捉摸她,仿佛看到秦凰那个气呼呼的小脸他就能生出满心满意的得意,而楚王宫里这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也想,我势必要同这个人争到天涯海角,也得分出高下。

      若那个时候没有情窦初开,没有那样的执念,若这段年少的“风月”就这样到此为止,后来的那一些,也许会来得容易一点。

      即便只有闪影,在秦凰心里,这些事情也都如同裹了蜜的花瓣,若这个梦做到这里便转醒,那么委实算得上是美梦——可是秦凰想要醒过来,却觉得胸口压着重重的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睁眼,仿佛必须要她将之后的那些事情再重现一遍。

      漫天的海棠花一转,眼前便成为了战争。

      秦凰十五岁那一年,西域柔然屡次进犯大楚边疆,兵力越来越强,似乎背后有大国支持,而大楚却在多次击退敌兵后渐渐力不从心,很快,昆弥、凉州、雍州沦陷他国,“大景”这个先前从未崭露头角的国家突然赫然出现在敌对的阵营中。

      不但如此,大楚更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人人都说大楚国不复国,国法、官员全都混乱一通,百姓早早已经民不聊生,所谓大楚只剩下一副腐朽的骨头架子,许多大臣纷纷投入他国阵营,出谋划策,共击大楚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城。

      有许多许多暴乱的民众一夜之间揭竿而起,在兰陵城中放了几场大火以示威,他们相信柔然大军一旦攻破大楚要塞,这个腐烂不堪的国家很快就能易主,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新君究竟会是谁,只是认定,不论是什么人代替大楚的地位,天下百姓都不会比现在更惨了。

      这些事情,秦凰不会不知道,可她不愿意相信,更不能相信,仗这么莫名其妙地就打起来了,有一日她登上大楚的城墙,那里能看尽从前风花雪月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兰陵城,如今却被烧尽了,到处是汹涌的大火和弥漫的硝烟。

      她身边的小婢女绿萝慌张地劝慰她,“殿下,这些不过是些下三滥的人士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奴才听说了,昨日边疆还传来捷报呢……”

      “绿萝,你说,”秦凰却打断,她指了指这一片早已不是盛世的城池,“大楚还能支撑多久?这副纸头糊的架子,还能被这样汹涌地烧上几回?”

      绿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秦凰已经自言自语地接了下去,“本宫想是很快啦,书上说咱们如今这样的国家呀,都是命不久矣的。”

      突然,秦凰恍惚看到城池中的火光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姿极正,卓尔不群,那是冯折……不,那是如今的,身着礼部侍郎官服的冯折。他站在那里,目光如炬地盯着秦凰看了许久,兰陵城的大火越来越大,冯折的身影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浅,越来越淡,他也再没有回头来看自己一眼。

      恍惚之间从天外传来一阵飘渺的女音,苍穹破裂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将她从梦里拽了出去。

      “来人!拿盆水来,把这贱婢泼醒!”

      秦凰猛烈地咳嗽起来,她从床榻上摔了下去,浑身都疼,浑身都湿漉漉的,她有些狼狈地睁开眼,只见不大的一间屋子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为首一人的坐在太师椅上,眉眼温和,声音却讥讽道,“凰司乐真真是好胆识,背着这等私通他国的罪名,倒还能睡得安生?”

      “婉妃娘娘……”秦凰咳嗽了两声,她宿醉了一宿又吹了冷风,脑袋好容易清醒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莫须有的名号了,“不知奴才又犯了什么事,劳烦婉妃娘娘亲自前来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婉妃生得真是温柔,眉眼和画一样,但举止言谈却同画没什么关系,“凰司乐,应当有人说过你很聪明,不然吴国也不会派你来宫中行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只是景宫之内容不得心怀鬼胎的东西,你可知罪?”

      秦凰把自己最近干的破事儿都过了一遍,愣也是没想起来自己又哪里惹着这位神仙了,“还请娘娘明示。”

      婉妃倒是不玩良嫔那套明摆着的仗势欺人,她摆了摆手,便有个小宫女递了张信纸下来,秦凰一见那信纸,愣了片刻,这可不正是她那日为了套话送去内务司的那封白纸,怎么会在她手上?一张白纸也能给她定上个翻天的罪名来了?

      婉妃抖开那张信纸,端详了好一会儿,“你倒是有心思,有手段的,这纸上可是用特殊的东西写了字,亦或是白纸另有他意?你现在从实招来,本宫还可替你向陛下求个情。”

      秦凰实话实说:“……娘娘,这就是一张白纸。”

      “若只是一张白纸,又为何要从宫中偷鸡摸狗的暗道送出去?”婉妃望向秦凰,有理有据地问,“若非另有他用,司乐寄一张白纸出去是做什么?你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本宫便也信了。”

      秦凰倒真是被这出一噎了。这原本就是她为了套内务司的话才杜撰出的白纸头,毫无意义,更没有实际的用途,能不能送出去,究竟送到哪里她都半分不关心,如今突然被拿出来做了个由头,竟还同什么“心怀鬼胎”、“见不得光”牵扯到一块儿去了,这一整个罪名都太过荒唐,太过于牵强,可它就是明晃晃摆在这儿,真是打了秦凰好大一个耳光。

      秦凰的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可能,却又从婉妃的话里听出些端倪——不论这张白纸是谁的编排,这事儿陛下显然已经知道了,景桁却不觉得荒唐,不觉得过于可笑,反而任由婉妃前来问自己的罪,这是什么道理?

      她这样想,便也如此问了,“娘娘是想用一张白纸头,来定奴才的罪吗?”

      “不是本宫,而是陛下,司乐在宫中兴风作浪,当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的过人之处吗?”婉妃笑道,“司乐以为自己同吴国,吴国殿下暗通款曲,只要将了陛下的军,陛下便拿你们毫无办法,司乐,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到底是你愚钝了。”

      秦凰一愣,继而便明白过来,景桁对她的怀疑从未打消,这是必然的事,先前她将自己装在一个“弱女子”的壳子里,即便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吴国奸细也毫无证据,直到齐昭一事,看似是场胜仗……秦凰自问清者自清,景桁却不会这样想,她与齐昭二人携手除了良嫔这一招无异于告诉天下人她与吴国人交往甚密,那么但凡有一个能够证明她“心怀不轨”的证据便要草木皆兵,似乎也并非不可理喻的事情。

      秦凰不敢妄动,若这一切只是后宫嫔妃之间的小伎俩她是不怕的,可若真是景桁……秦凰垂着脑袋,“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凰司乐这么聪明,便不要揣着明白同本宫装糊涂了吧,”婉妃把那张白纸放回碟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凰,“本宫好言相劝你一句,司乐还是将这张白纸的来龙去脉坦白明白了,不然依着陛下的意思,司乐是吴国进献的乐师,自然不可进慎刑司除以极刑,那便只好上劳工营去吃些苦头了。”

      秦凰抬了抬眼睛,不知她该从何说起这张白纸头的“来龙去脉”,她原是为了调查娄尚仪,若娄尚仪当真是曦贵妃一派的人,同这个婉妃必然也沆瀣一气,秦凰的辩词即便翻天也不顶用;而若娄尚仪与曦贵妃一派并无关系……秦凰心想,我也不愿做为证清白拖人下水做替死鬼的事儿,太缺德了。

      更何况,景桁都能用一张白纸就论证她的罪名,仿佛就是为了告诉她,堂堂景国的陛下绝非拿她一个兴风作浪的小丫头毫无办法,只要他想,便能轻易决定秦凰的生死去留……

      那么,她的辩词又当真有用吗?

      秦凰还没有再说什么,只见房司乐满脸惶恐地一跪,爬到秦凰身边便向婉妃重重地一磕头,“娘娘!凰司乐自入宫以来一直勤勤恳恳为陛下,为绮乐司做事,奴才与凰司乐二人日日共处一室,更敢以姓名担保凰司乐绝无二心,还望娘娘明察!”

      “房司乐!”婉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人心隔肚皮,你又如何知晓旁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房柔又重重一拜,“奴才不敢担保一切,但能担保凰司乐为景国尽心竭力,娘娘若能……”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只沉甸甸的东西顺着房柔的袖子滚落下来,在地上摔出了一声闷响,房柔脸色大变,赶紧冲上去将那东西藏进袖子里,却被婉妃身边两个小宫女眼疾手快地拦住。

      婉妃眉目一横,“房司乐!你怎有如此大逆不道之物!”

      被她这样一喝,秦凰才算眯着眼睛看清了那东西,只在看清的一瞬间,她突然背后一冷,心里咯噔一下——那竟是她前几日丢了的那支金凤舞游天簪!

      房柔的脑袋快要垂到地里,“奴才,奴才……此物……此物乃是……”

      婉妃大怒,“房司乐,你可知道这是何物!五凤乃皇室之尊,便是普通的王亲贵胄都不可得,这等尊贵之物怎会在你手中,这是株连九族的大不敬之罪!”

      房司乐一听这话,原本就苍白的脸吓得毫无血色,“奴才……奴才不敢!这支簪子原是凰司乐之物,奴才前些日子收拾屋子时无意捡得,只看这簪子名贵,图案更多有僭越,心中确实存有疑虑,可……可凰司乐前些日子忙于同齐昭殿下二人往来,奴才来不及问一问凰司乐此事……娘娘!奴才真的不知啊!”

      秦凰心里凉成了冰窖子,无意捡得?这支簪子自从冯折那处拿了回来,秦凰就日日贴身带着,不然就放在柜子中锁好,她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宝贝它……但从头至尾她都小心翼翼,绝不可能有机会让她房柔“无意捡得”,即便当真是她捡得了,又为什么不物归原主,偏偏在今日这个关键的时候掉出来,这天底下何来这样的巧合?

      若先前她的“罪证”还不够板上钉钉,这支簪子真真是恰到好处地添了一把火,这把火汹涌地烧到秦凰身上,她连辩解也辩解不得了!

      秦凰一个字也不能说,她只能做一块被人编排的石头,如今,在这地方,这样的光景下,听婉妃勃然大怒道,“落鸢!你勾结宫外之人偷传密信,若说单一张白纸无以为证,如今有这支皇家簪子,你又作何解释!若非你与吴国皇室多有勾结,何来这样一支信物!本宫先前只盼你说出真相,还可替你向陛下求情一番,如今……呵!来人!”

      “婉妃娘娘,不必劳烦了!”只听屋外一阵嘈杂,原先还不知所谓正在窗外头扒拉着看热闹的姑娘们面面相觑地拜了下去,王从公公与龙华殿一行人头戴乌纱,手握金纸,浩浩荡荡地进了绮乐司,“陛下公务繁忙,已将凰司乐之事了解通透了,命老奴传来口谕——”

      屋内的一众人纷纷跪下,王从干咳了两声,端起嗓子念道,“吴国乐姬落鹓,幸承特封,贵以亲睦。然其不思感恩,屡屡犯禁,念其身份特殊,皆特赦之。而今其暗出信文,欲图不轨,似效忠母国,实为中伤景吴交睦,本应当即处斩,以儆效尤。然念其尚未造就恶果,且为吴国特使,杀之恐坏边安。特命夺其官品,以戴罪身押入劳工营赎悔其罪,终身侍奉,望其思省,感效帝恩!凰司乐,你可知罪了?”

      秦凰想开口,却觉得张不开嘴,只听到林林总总罪名在自己耳朵里越来越轻了,她原本吹了一夜冷风,又是醉酒,一出一出戏往她身上撞,还未听王从把这道口谕念完,秦凰突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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