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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隔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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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秦凰依稀想起这段重逢,便给它盖了个戳。那个她原以为永不再见的“若是”,恰云弄月地来了。一如当年,她在酒楼吃醉,学风流公子模样惹了一屁股麻烦,也是这么一个声音恰恰楔入自己的耳中,一场暴动,一阵急雨,一段颠倒黑白,啼笑皆非的相遇,绝非此刻声震如雷,情势紧逼。
好一个挟吴王以为质!两片薄唇上下一翻便是一场地震。
笙箫楼中人脸色各异,精彩纷呈,却集体噤声,惟有吴王一人愣在原地,一脸菜色,一面看着景桁,一面看着台下那人,一面还“你你我我”说不分明。
可肇事者却浑然不觉。
景桁大怒,一声冷笑,顿了半刻,猛地伸手掷了玉杯在那人脚底,语气冰冷,极具压迫之意,“看来听琴之前,你想让孤先砍了你,对否?”
那人这才一收方才煞有介事的严肃,有些装作诚惶诚恐的散漫:“陛下,臣万死!臣胡乱揣测圣意,还请陛下降罪。”
“凭你那句话,杀你千遍不为过!”景桁虽怒,脑子却清楚,眼下这人要和自己唱台戏,他确实好奇,也承认这人好大能耐,不过个秦楼雅妓的台子,他就能稀松和一场战争联系在一起,“你为何横加这番揣测?若是危言耸听坏我景吴百年大好,你便是千古罪人!”
那人的声音里没有半寸慌张,闻言只徐徐道:“回禀陛下,罪臣自知景吴睦友通商已久,我景国向来礼亲友邦,吴国自古安和平顺,从未与我景产生纠纷,如今陛下应吴王之邀,自紫竹入馁水,此乃两国交界,为表诚意,吴王亲点吴国四景来做东,陛下也令入笙箫楼者皆解兵甲,实属礼遇。我景国与吴交往理当如此,可如今陛下却强做不美之举,实在惹人深意。”
“如何不美?”景桁眯了眯眼睛,继而发问。
“陛下有所不知,这雅妓说穿了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能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自然是倾国倾城也不足奇,可落鹓姑娘从不露面,只肯卖琴艺,乍一听似乎神秘,仔细想来却不过是个噱头。尊客听琴听个风雅,若是弹琴的姑娘美若天仙,自然会分散听琴者的关注,亵渎这好琴好艺,若是这姑娘姿貌平平,怕是扫人兴致,再好的琴声也要打个折扣,败了生意。这些小九九,愚钝如臣也能猜出几分,英明如陛下,自然早已心中有数。”
“那么,陛下还要强拆乐台,难不成不是以为吴王这帐中暗藏玄机,欲行刺王杀驾之举,故而……故而反其道行之,先下手为强?罪臣自知当众哗然甚是鲁莽,可臣心下一片赤诚,为边境黎民,为两国百年大好……如若吴王当真有其心,臣一举揭穿,想来也不敢妄动。如是宁折罪臣一人之身,便义无反顾,”那人全然一副大义凛然,故意一顿,话锋一转,“看来是罪臣多虑,陛下与吴王皆为英明神武,仁厚天下的君主,自是不会生出此意。罪臣鲁莽自大,小人鄙见,还请陛下重责!”
“这,这……这从何说起啊,孤……”吴王一旁挠汗,自不知从何辩起,而景桁此时却一抬手止住他话头,默默半晌,突然哈哈大笑。
“吴王与我景国交好之心,孤如何不知。”景桁向吴王一笑,“如今想来,听琴本是个风雅事,如此劳师动众,怕也是吓坏琴师了。”
“自然,孤亦非背信弃义之小人,”吴王勉力重新堆个笑脸出来,“只是不知这位……”
他手指虚虚点着台下兀自站着的那人,实在叫他骇得不轻,这人当着两国国君的面仍不惧不畏,信口一捻就是个晴天霹雳,偏巧他就能自圆其说,说得天花乱坠,景王竟有轻放之意,如此胆大包天,这是何人?
“哦,此乃我景国礼部侍郎冯折,年轻人,不摔打总是冒失。冯卿,若是吴王要治你的罪,孤可不护着你。”
“岂会,景王有如此能才,正恰景国人杰地灵……” 秦凰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这才叫自己的名字拉回了思绪,方才那一场巧舌似乎把她坠得太深了,像跌进一场梦里。
“不知姑娘如今,可还能一展琴技否?”
那个声音温温雅雅,宛若一股江南三月的春风,呲溜钻进帐中。
“阿鹓姐姐?”旁边掌箫的少年怯生生拽住秦凰的袖子,“阿鹓姐姐,这琴……”
秦凰的手指让琴弦一拨,猛地醒过神来。 “这琴,自然要弹。”她泄了几分气力,跌坐进她雕花木椅上,擦了擦额上冷汗:“得陛下垂青,落鹓三生之幸。” 而后,乱弦群飞,惊游凰九天,长风万水。
那是一曲《凤栖梧》。
一别六年,他倒一如往昔,明明长日在薄冰上负重前行,脚步却仍然恣意,胆大包天,任意妄为,生怕旁人不晓得他嫌命长。
秦凰的手指上下翻飞,思绪却伴着琴音回溯数年之前,那时她也仍能一曲琵琶镇兰陵,可没人敢讨她的琴听,除了他。
是啊,那时他见自己一面尚需执礼,秦凰只见他庄庄重重拜下去,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可她就是觉得他与别人不同,同样的祝词,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就是长出了生气。
那个时候,枳花一簇攀上驿墙,她的步子沾上三分秋露的明媚,总一溜烟地窜进丞相府邸里去,游廊那头那个水色天青的人落成一点江南的丝竹弦乐,他执一礼,攒起一笑来说,“公主殿下若是来寻岑之的,他又岂敢不在?”
她便装模作样地背起手,虎起脸,“本公主和你说了多少遍啦,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不用对我行礼的,大胆岑之,难道把本公主的话当做耳旁风吗,该罚该罚!”
“至于罚什么嘛,就罚你亲我一下吧!”
秦凰不记得那场兵荒马乱是如何结束的,她的琴弦探入意识的深海,囫囵把从前那惶惶而过的青葱年月串成指尖宫商。
演奏结束,她便逃命似的告假出走,直到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狂跳的心才逐渐被熟悉的温暖安抚下来。
她把琴靠在琴架上,窗外朦朦的月光漏了一室,江心似乎落了点雨,姗姗而来的一小朵云替月亮谋一床暖被。秦凰听见雨点打在自己她今早支起来的纸窗上,吹了细密的雨丝掉在靠窗的书架上,她也没心思理会。
“姑娘?”采苓似乎看出端倪,小心踌躇着发问。
秦凰揉了揉眉心,“下去吧。”
她已经远离这种无所适从和无可奈何很久了,六年了,太久了。她时常自嘲,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有几个六年,从前的她不会做这种无趣的假设,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楚国最尊贵的小殿下会有万福千秋,那么她就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蹉跎,就像她从来不会去假设,她将和冯折再无会面之期。
如今是再也不想着见面了,一鼓笙箫倒开始乱点鸳鸯,是什么道理。
秦凰躺回床上,很长时间没能睡过去。她耳边明明还是那幽婉缠绵的梨花照,可偏偏一尾玉切寒劲的箫声,携脉脉烟云扰她。
只是一场临夏的暖雨,倒坏不了特地赏花而来的两国国君的兴致。秦凰不肯作陪,那处的苏妈妈又是胆战心惊地念了半宿菩萨,早早预备着用抬的用拖的也要把这祖宗弄过来,可景桁不提,吴王不提,席间相安无事,一团和气,苏妈妈又吃不准了。
伴君如伴虎哦,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的苏妈妈扭着步子,安排下一波姑娘跳舞去了。
然景桁与吴王吃着酒,一面欣赏笙箫楼的飞鼓舞,一面还要细赏这临江落雨的风雅,虽然不提,眼睛却在琴台上流连忘返:“久闻吴地多秀丽山水,雅士文人,乃是天下风流汇聚之灵秀,如今这山情水景倒是叫孤流连忘返,可见这后半句,孤虽未亲见,也知所言非虚。”
冯折就靠在船舷边的窗户旁,一室旖旎在他这儿戳了个窟窿,让他半分醉意也不沾。
自然也压根看不见景桁时不时飘到他身上的眼神。
吴王颇为自得道:“我吴国自认非兵雄马健地大物丰的强国,但偏巧就有连片的好山水,旁的不敢夸口,数数风流,嘿……我吴国实属当仁不让!”
“然也!”景桁向乐台侧目数次,惋惜道,“如此多钟灵毓秀的美人儿皆生根于吴,便如方才那位,我大景空有豪杰雄师,也未尝不寂寞呀。”
景桁这话说的很小家子气,像极了和熟友玩闹撒泼,可吴王这个棒槌丝毫没有防备之心,反而就爱这种兄友弟恭同气连枝的气氛,当即拊掌大笑:“景国物阜人丰,想来我吴地美人去了景国,景王必叫她们宾至如归。”
“自然,自然!”景桁喝空杯中酒,把目光递往冯折的方向,这厮仍然倚着窗栏犯痴犯傻,明明眸光一派清明,非要装个半醉出来,景桁有意又道,“只是不知可有这个机会了。”
“景兄这是什么话!”景桁已然暗示到这个程度,吴王也不是个听不明白人话的,当即差人把苏妈妈叫了来,命令道,“传我旨意,封笙箫楼琴女落鹓为宫廷乐师,自明日起进献景国,以证景吴两国永世修盟!”
景国几位随行大臣对此嗤之以鼻,嫁一位公主都甭指望能把两国利益牢牢捆绑,一个乐师就能?可自家陛下就是突然脑子抽筋,话里话外就是看上了人家一个琴女,人家也知情识趣的给送了来,这份清清高高的嗤之以鼻也只能变成官腔里八面玲珑的一句句恭维,何况得天子垂青,哪怕从前个乡野村妇也能跺跺脚成插翅凤凰。
冯折没动静,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景桁看他一眼,又十分刻意地朗声道:“既是吴王如此美意,我大景自然珍而重之,便将落鹓姑娘封为司乐,冯卿!”
冯折似乎还在神游,宋子犹赶紧翻了个白眼踹他一脚,冯大爷这才回过味来,忙不迭滚到景桁面前:“臣在。”
景桁笑:“此次吴国特使随行兰陵的一切事宜皆交由你来打理,冯卿可听明白了?”
冯折压根没听,像个木头一样点头:“臣这就去安排。”
景桁眯着眼睛打量他半天,竟是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只好作罢:“去罢,置办女子物什得格外仔细,切莫怠慢了落鹓姑娘。”
“……落鹓姑娘?”冯折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