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12、陈情

　　秦凰如今蜷在一个山洞中，身边带着个小油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把小油瓶塞进山洞，小心翼翼在周围查看了一圈，尚未发现被甩开的追兵有重新追上自己的迹象，便浅浅放下心来，多年前她也有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十分清楚这样的日子有多难捱，却又无法否认它们催人拔节成长。就如同，她现在仍然可以熟练地找来干草和柴火，也知道怎么才能让野兽远离她们。

　　小油瓶在干草堆下面露出一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黑蒙蒙的，仿佛鹊云还没散去的大雾也融了进去，她见秦凰终于回到自己身边，适才开口：“姐姐，娘亲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想你娘亲了？”秦凰揪了两根草，缠在一起，变成一个丑兮兮的兔子，想哄她，“放心，你舅舅的人一定很快就到了。”

　　“哦。”小姑娘想了想，可能是宋子犹这个不靠谱的属性根深蒂固，八岁小孩也撇嘴，“那怕是靠不住的，岑之哥哥比较可靠。”

　　小油瓶就是大景唯一的公主，宸妃娘娘亲生的如意公主。

　　秦凰一愣，“你倒是认识他的。”

　　小如意一点儿也不慌张，做了个鬼脸：“他和姐姐一样，不会小殿下长，小殿下短的。”

　　“小殿下”三个字青青嫩嫩的从孩童口中蹦出来，倒叫秦凰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从前那人喜欢叫她小殿下，用那种貌似恭敬实则调侃的口吻，与她隔出一道貌似矜持实则大逆不道的距离。

　　“姐姐？”小如意见她发呆，喊她，“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小殿下的，她们真蠢，为什么要把我当个小孩子呢？”

　　秦凰乐了：“公主殿下芳龄八岁，难道不小的呀？”

　　如意噘嘴：“他们见我年纪小便贬低我，拿哄小孩子的手段来对付我，本宫自然瞧着她们蠢笨。”

　　听她老气横秋地自称本宫，实在有点滑稽，那被刺客突袭，而后又被托付重任疲于奔命的紧张和压力顿时轻减了些许：“我倒觉得如意公主很是通透。”

　　如意眯着眼睛笑了：“是呀，所以娘亲和姐姐谈事情的时候不避着我，我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秦凰摇摇头：“我同你娘亲说的，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我方才提起岑之哥哥，姐姐却不像如今这般坦荡了呢。”

　　秦凰盯着如意看了半晌，最后也只能无奈笑笑：“你呀——成人精了，以后倒是能去接他的班，可惜了，我们都是女孩儿。”

　　如意挑挑眉：“男孩儿就很了不起吗？”

　　秦凰莞尔道：“不，是你很了不起。”

　　“姐姐也很了不起……唔，姐姐的琵琶是我听过最好的。”

　　“我有什么了不得的，”秦凰的声音缀在风里，有些伸手接不住的飘忽不定，“我……”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一根树枝断裂的声音逼她噤了声——这样寂静的夜，她的警惕心瞬间升起，小心翼翼在洞内腾挪，把如意护在自己身后，如意虽并未听见动静，见她如此警戒，也知道轻重，缄口不言，假装自己是块石头。

　　而后，一队马蹄的声音疾驰而去，无数带着火光的影子飞掠，秦凰的心悬在嗓口，她不敢贸然求救，黑夜中实在辨不清敌友，何况如今的“友”是否又包藏祸心她也不完全清楚，身边带着公主，一个不好就是两条人命。

　　她紧紧贴着石壁，使自己能够和洞口的阴影融为一体，手里捏着一块还未点着的干柴，打着最坏的主意，万一自己被发现了，如意躲在草堆中，能不能逃过一劫。

　　这时一个脚步声顺着自己曾经捡柴来的那条小路匆匆赶来，就快要碰到她就地取材，在洞口铺的那个弱智陷阱了。秦凰屏住呼吸，如果偷袭，一对一的情况下，自己有没有胜算呢？

　　三步，两步，一步。秦凰紧张地盯着那处，蓄势待发。

　　他就恰好停在那一线之间。

　　一道幽微的火光跃了出来，“别怕，是我。”

　　那个人借着那点火光看清脚下“陷阱”的简易触发机制，一丝风也没有煽动，快步闪进洞中。

　　秦凰一见他，贴着洞口冰冷地墙壁，坐了下来。她自嘲般笑了笑，这个人，总是有办法找到自己的，从很久之前开始，所以她才，才……

　　“岑之哥哥。”如意看清了那人，从干草堆里露出一双眼睛，“我娘亲还好吗？”

　　这个人，可不就是抢了宋子犹的马，失心疯了冯岑之吗？

　　“殿下。”他给如意草草行了礼，急忙仔细去查了查跌坐在地上的秦凰，发现她没有受伤，总算舒了口气，转而对如意说，“宸妃娘娘只是受了惊吓，一切都好。”

　　冯折看秦凰，发现秦凰也盯着他。

　　“我把他们引开了，但他们迟早会折回来搜到这里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换个地方藏身。”冯折靠近她，借着雾气中半白不白的月光，仔仔细细让她瞧个大方。

　　秦凰动了动，有些不自在地扭脸：“为什么要藏，不回去吗？”

　　冯折摇了摇头：“刺客来袭，陛下受伤，我们对这次刺杀的始末一无所知，不知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而且……”

　　“什么？”

　　　“我发现有一拨人，专门寻你来的。”

　　秦凰垂下眼睛，自嘲的成分大过内心那点见到冯折之后才攒起来的酸涩：“这才几日，我竟不知我这般遭人恨了，不惜连刺王杀驾也一并谋划了。”

　　　“边走边讲，我们不能在这儿停太久。”冯折没有和她纠缠，把如意整个抱起来，“殿下，唐突了，这样能快些。鹓司乐如今能走动吗？”

　　如意乖乖趴在冯折的肩膀上，闭上嘴之后倒是少了和秦凰较劲的那股伶俐劲儿，多了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小丫头片子的乖觉。

　　秦凰看了看他，淡淡地说：“自然无碍。”

　　冯折将秦凰话里话外的那点疏远视若无睹，点点头，掏出方才熄灭的火折子，递给秦凰，“不要离我太远，我们往里面去。”

　　　……

　　里面？

　　秦凰原以为这处不过是个死山穴，可火折子一点，她才发现这个山穴竟然贯穿这座山，四通八达。潮湿的水汽让火折子带来的火光并没有如何分明，只是雾气蒙蒙的一团，秦凰和冯折并肩穿行在其间，只有水滴落入地面的声音，清凌凌地，愈发静谧。

　　冯折看着秦凰被火光淘出来的侧脸，温暖澄净，却少了那股原本无暇天真的稚气。

　　六年真的不短了，冯折心中感喟，从前总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而今也可以与自己并肩了——如果不是在如今的情形下，他也许会得半分不那么由衷的欣慰。

　　秦凰察觉了他的视线，静静把目光移过来：“冯大人似乎还未言明，为什么会有人追杀落鹓和……如意公主。”

　　　　冯折见自己肩上的如意公主呼吸绵长，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小孩子本就精神不济些，又受了好些惊吓，如今能强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冯折将如意的脑袋在他肩膀上摆正，适才开口：“谁知道，也许是冲你来的。”

　　　“我到底有什么好觊觎的，荣贵嫔瞧我不顺眼，我倒还晓得缘由，可一介秦楼女，哪里会惹得起这般……有行刺能耐的人物了？”

　　　　冯折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告知：“方才我以为你被陛下招去，迎面碰上一个刺客，他们说，‘把圣女交出来’。”

　　秦凰这回是真的叹为观止，她这小半辈子浑浑噩噩，是公主草民都当了个遍，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称呼她什么都有，可“圣女”这个太过江湖的概念，她是半分都没有的。

　　“‘圣女’是吴国内庭女杀手的暗号。几十年前，吴国皇室还没那么锤子的时候，确实培养过一批精英女杀手，潜伏在秦楼楚馆和后妃女官中，靠近皇亲贵胄，替吴国探取他国的机要，”冯折耐心解释道，“但后来吴国一代不如一代，至今三代吴王都不再培养圣女了，今日他们来找的这个‘圣女’要么不是你，如果是你，那只能代表……”

　　他想了想：“算了，你知道的越多，有害而无一利。”

　　秦凰实际上也不感兴趣，但她头一个和如此江湖气的名次扯上关系，新鲜极了，咋舌道：“我倒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个名号了……‘剩女’倒是差不多。”

　　“嗯，”冯折慢条斯理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听没听懂秦凰那“自作多情”的调侃，“据我所知，鹓司乐这几年在笙箫楼待得安分，很少出门了。”

　　秦凰一愣，立即明白冯折做了什么，旋即生出一股无名火，又把原先那股水火不容的讥讽捡回来了：“冯大人如今本事倒大了，值得关心起我了。”

　　冯折淡淡说：“不是如今，我找了你六年。”

　　秦凰不语。

　　“你从无盐寨逃出去的事，经了月余，才到我府上。”冯折暗暗苦笑，语气却仍很平静，“那时候再想寻到踪迹，已经很难了，我……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办法离开兰陵。”

　　“景桁登基，整个景国百废待兴，待景桁整理完……前朝皇室，处理好内政外务，我父亲连同许多遗老都卸权还乡。但……”冯折说到此处，眸间隐有怒意，“但他还是没有放过他们，当初帮他平天下，还正统的老人，除了我爹……很少有人能真正从那个漩涡中抽离出来。”

　　“其实从最初，这些老顽固开始那个计划，把景桁推上帝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舍身赴死的准备，可是他们的孩子还很小，妻子老母也很无辜……”

　　秦凰突然接了下去：“所以，这就是你留在景桁身边的原因？”

　　冯折沉默了一小会儿，略带点自伤的无奈，淡淡说：“算是吧。”

　　他要做一颗钉子，钉在景桁的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他，让他没法彻底忘恩负义，没法彻底赶尽杀绝。

　　“景桁对我这般姿态，不是没有疑心的，”冯折继续道，“我爹和言伯伯解甲归田后没了势力，我能派出去的人几乎都被他截杀了，他以为那是我向别国伸出的暗桩。”

　　秦凰听到这里，忽然一哽。她顿时明白，那些被冯折派出去的人其实是为了找她的，却因为这些她从来不屑去懂得的权术制衡死于非命。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死心，我总觉得，你还活着的。”

　　“那你……”

　　那你还找我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