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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笙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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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五月,春还未去,初夏便纠葛着来了。
屹立于北方的强国大景与偏安一隅的南方小国吴国,正面临难得的休战期,加之景国近年来广开边贸,沟通四方,两国交界处更是难得的繁华。
一座名为“笙箫”的琴楼就开在距离边境不远的画江上,占足了天时地利,再加上吴景近来少有战事,连“人和”都赏脸,叫日进斗金的苏妈妈每每对着一池的莺歌燕舞指点江山,仿佛都能掐出点高知高见来:“你们瞧,不论这外面刮多大的风,飘多厚的雨,我们这一分田地就是雷打不动,只要开张,定然生意盈门。”
夜幕四合,吴国第一乐坊又热闹起来,前厅一池温香软玉,后厅的廊檐下却不合时宜地争端起来——
“好好好,撞翻了人还不懂得赔礼!竟是要怪罪于我了?你们这笙箫楼就是这么调教人的?”
上好的瓷碗摔了一地,一同摔倒的还有个吃醉酒的纨绔,织锦的衣襟上沾着一大片浓郁的酱渍,嘴上骂骂咧咧。
公子哥身侧的同伙人模人样地杵着,揣着两手一言不发,看戏,任他这同伴撒泼打滚,好比个木头。
“公子,奴家好端端地给鹓姑娘送点心,这,这是您自己扑上来的!”
绕过屏风,手足无措地站着笙箫楼奉茶伺候的小丫鬟采苓,小姑娘也不过十六七岁,手上端着糕点碟子,急得红了脸:“反倒是公子贸然闯进后亭来,撞翻了我家姑娘的点心,我还没责怪呢!”
这下那纨绔身侧的人终于想起自己长了张嘴,他清了清嗓子,偏还要装出一副讲道理的样子来,“一个点心值多少钱,又不是不能再做,程哥儿这身衣裳缎子是贡品!谁管你家姑娘什么人,毁了贡品,她担待得起吗?”
“谁管你衣裳!后亭也是姑娘们休息的地方,外人进不得的!即便是咱们吴国陛下来了也是这个道理!你家公子比陛下还大?”
采苓的主子——那是笙箫楼的贵人,把手底下的小丫鬟惯得好有气性,噎得人说不出话,一时这三人僵持不下,剑拔弩张,突然,采苓身后那扇年久失修的雕花门被缓缓推开,吱呀一声,一阵檀香便扑面而来,而后是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的小脸,却被一挂面纱遮得死气沉沉,只露出一双圆且乌黑的眼睛。
圆眼睛的视线单落在采苓身上,仿佛另两个人是摆设,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我让你去拿个糕点,是骑着马上兰陵替我去拿了?”
采苓会意,一叠声跑到小姑娘身后,指了指两个无赖,“鹓姑娘睡醒啦!采苓原本把糕点送到姑娘屋子前头了,谁知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二位公子,撞翻了姑娘的点心,还揪着我拉扯不清。”
这位鹓姑娘这样一听,这才愿意去瞥一眼不依不饶的两个人,高个儿的那位见了她,原本得理不饶人的一双眼睛瞬时笑眯成了一团,“哎呦!这不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是落鹓姑娘在此休息,在下是景国大理寺卿之子卢章,无意冲撞,失礼了!”
诚然,每间美名远扬的乐坊都有其过人之处,而这位“死气沉沉”的落鹓姑娘,便恰是这吴国第一乐坊笙箫楼的头把交椅了。
“头把交椅”都如天上月,这位神仙似的落鹓姑娘打量了二人一眼,却在听到景国二字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连后半句寒暄也听不下去了,指了指坐在地上那位,“这位又是?”
“这是我大景鸿胪……前鸿胪寺卿的一位远方表侄,程兄,”卢章往前头凑了凑,“冲撞了姑娘实非本意,姑娘不知,我这大理寺与鸿胪寺皆是朝中一等一……”
“一个断案的,一个设宴的,”落鹓姑娘哦了一声,听这卢章的胡乱自夸觉得十分好笑,便是一个字也多听不下去了,说着就要关门,“四品,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滚吧。”
卢章脸色一白,侧着身子挡住了一面门,又讨好地干笑了两声:“姑娘这话说的,纵然我们冲撞无礼,可您丫鬟毁了这御赐蜀绣的衣裳,这事儿……”
他话锋一转,“这衣裳自然是不能让姑娘赔的,落鹓姑娘是如今四海之内最出名的琴师,不如,嘿嘿,落鹓姑娘随手赠我二人两张琴会头座的票,此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落鹓姑娘挑了挑眉,顺势没骨头一般往她的门沿上一倚,摇了摇头。
卢章:“姑娘是说不可?”
落鹓又摇头:“我是说这身衣裳不配。”
“这件织锦确实像是蜀绣的针脚,可颜色却根本没有蜀绣特有的清丽,针脚杂乱,针法单一,连胸口那朵荷花都绣得十分单调,毫无蜀绣万分之一的生动,”落鹓笑道,“且不说进贡皇家的布匹要层层挑选,这种成色的绣花礼部根本不敢送到御前,便是当真蜀绣落没只献得出这样的布料,御前留下一半,后分于后宫,再分于皇嗣,所剩无多也只够赏给一等功臣了,至于鸿胪寺的差事,便是办到天边去也成不了一等功臣,故而这蜀绣……”
落鹓姑娘退回屋里,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不耐烦的脸上可算写上逐客两个字:“琴会一贯是苏妈妈安排的,上座的票落鹓是没有的,今日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
这桩小小的插曲连石子儿丢进池塘的涟漪也算不得,半分也影响不到笙箫楼日升月恒,财源亨通。这烫酒暖香的温存之外,谁的城墙易了旗,哪几块城池交割纳岁,天塌地陷也不及一翦秋瞳,一个恩客来的要紧。
而如今笙箫楼里最大的恩客,无他,正是方才还在落鹓嘴皮子上打滚的那位——如今景国如日中天,能号五国命四方,各国来朝的君主景桁。这位励精图治的国君却并不乐意把自己钉在龙椅上发霉,传说景桁惯于临夏时分携后宫受宠者移居紫竹行宫,察民意,监军队,亲致邦交,盛夏乃还。
吴国据紫竹不远,国君又极擅投其所好,听说景桁好音律,吴国国君欣然递出邀约,钦点笙箫楼听琴,以邀巡商为由与景王会面,于是才有这场桃花宴。
故而如今船坊前厅觥筹交错,姑娘们穿的是苏绣缎,戴的是金镶玉,寸寸不饶人,一句句“老爷”叫得人酥酥痒痒,然后楼里楼外便多了无数个老爷了。
卢章耷拉个脸愤愤入席时,坐在他前排的“老爷”正被两个水蛇腰姑娘缠得脱不开身,见他一脸吃了三斤隔夜饭,了然道:“又是吃了哪位姑娘的闭门羹,看来卢公子的面子也不管用?”
“我呸!”卢章原本就不爽,遭一笑话越发愤懑,又不好在姑娘们面前发作,“尊称她一句姑娘,还真了不得了!那一挂面纱整日遮着脸,保不齐长什么模样,还瞧不起旁人来!”说完大抵觉得十分丢人,扭头喝酒去了。
“水蛇腰”们一听卢章如此说,便明白了,捂嘴笑说:“老爷莫恼,咱们落鹓姑娘有个坏毛病,就是鲜与景国交际,仿佛景国的金银烫手,不得不收的也都散出去,一概不留。各位老爷都是景国人,没听过也是寻常。”
同僚震惊:“这是什么破规矩,你家姑娘同我景国是有什么过节?”
“这个小女子就不晓得啦,”小美人往人身上一依,小声道:“只是坊间有传闻说,落鹓姑娘像是六年前从兰陵逃难出来的,怕景国的仇人认出她,故而这些年才常遮面,亦对景国客人……”
听八卦的几个同僚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六年前,景国协同柔然逼宫,灭掉了当时都城位于兰陵的楚国,血洗兰陵城。若真如坊间传闻所说,这落鹓姑娘多半是在战争中侥幸逃出,有些故事的。
同僚问:“你既然都已经这样说,那今日这吴、景君王共宴的场合,她竟愿意出来献曲?”
“那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圣命难为,苏妈妈只得另辟蹊径了。”水蛇腰轻轻一笑。
她话音刚落,影影绰绰里,主座上最气派的那人吃醉了,内侍官掐着嗓问起来,“苏妈妈,笙箫楼的琵琶可叫人好等!落鹓姑娘有天大的本领,连陛下都得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