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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亲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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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荡荡的院子,空无一人的家。
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笼罩了贺春生。
放眼望去,堂屋门口贴的红底金字的福,已经掀起一角,残破不全。房檐下挂的干辣椒还是去年秋天晒的,火红的色彩褪成了暗红色,歪歪扭扭地垂下来,像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病恹恹的懒汉,打不起半点精神。
架上的葡萄紫莹莹的,叶子边缘微微变了色,迎风摇曳。
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
果实成熟的喜悦,柳烟苗条挺拔的背影,都为这间曾经孤寂荒凉的院落增添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
“有没有比白莽山更美丽的地方?
“有没有比新星村更宁静的村庄?
“有没有比你更迷人的姑娘?”
“有没有……”
“烟烟!”贺春生打断了柳烟的朗诵,移动助步器尽可能快地走到她身旁,“写得不好,别念了。”
柳烟转过身,笑着伸出右手。
“云朗,你好,认识你我很开心!”
贺春生先是一怔,掌心已然闯进一只微凉的小手。他不由自主握紧它,心扑通扑通乱跳不止。
好几年了,投稿并且发表的事,他没和任何人提起。
云朗这个笔名,柳烟是怎么知道的?
“你……从哪儿看见我写的诗?”
“学校图书馆文学区,《当代农民诗集》。”
“那首《织锦》,你也读过了?”
“嗯,我很喜欢。”
贺春生慌忙松手:“上大学投的稿。回头再看,真的写得不咋样。”
“谦虚!”柳烟像对待好朋友似的,重重拍拍他的肩,只不过两人身高差将近二十厘米,胳膊要比平时举得高一些才能拍到,“我最喜欢的就是《织锦》那一首,你能不能告诉我,‘画中人’是谁啊?”
“没谁。虚构的。”贺春生把钥匙交给柳烟,适时岔开话题,“我手抖得厉害,你帮我开堂屋的门吧!”
柳烟照办。
推开堂屋门的一刹那,她又回过头,大眼睛调皮地眨眨:“我和画中人长得像吗?”
贺春生忽然板起脸:“不知道。”
“好,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柳烟将门开至最大,先一步跨进门槛,“春生,里面很敞亮,一共几层?”
“三层。”贺春生随后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叶子发黄的两盆兰花。
循着他的视线,柳烟找到了他由喜转愁的原因。
端起花盆轻轻摇晃,她说:“不要紧,有点积水,排干就没事了。”
虚惊一场,贺春生脸上笑容重现。
“那就好。待会儿我把它们挪到院子里。”
“我来吧!”柳烟扶他坐进藤椅,“你歇着,渴了饿了喊我,保证随叫随到!”
“等一下,烟烟——”贺春生拉住她的袖口,觉出不合适又连忙放开,“你也坐,我有事问你。”
柳烟搬了一张餐桌底下的圆凳,坐到贺春生对面。
“这么严肃?你想问啥就问吧!”
她灵动的眸子闪着光芒,清澈而明媚。
贺春生不觉心慌,移开视线:“我的……”
“你想问我从哪里知道你的笔名?”柳烟笑着抢话,“你的六首诗选入诗集,作者一栏备注了你的个人信息,名字、出生地,一目了然。”
“我问的不是这个。”贺春生指了指柳烟的手腕,“我想要回我的手表。”
柳烟摇头:“现在不行。”
这话什么意思?
贺春生揉揉眉心,头痛的感觉不但没缓解,反而加重了:“我给你买块新表,你把旧的还给我。”
柳烟单手背在身后:“我不要新的,我只喜欢这块旧的。”
“小祖宗”三个字几欲脱口而出,硬叫贺春生咽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直直地瞪着柳烟。
“算了,手表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没有外人,你跟我说个明白,为啥对我这么好?”
“院门和屋门没关,路过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听得见。”
柳烟的提醒不无道理。
贺春生撑着藤椅扶手想站起来,结果跟腱部位抽筋失败了。他捶打两下酸胀的小腿:“烟烟,麻烦你去关门,关上咱们再聊。”
“你住哪间屋?”柳烟问。
“你问这个干啥?”贺春生反问,“难不成你想搬来和我同住?”
“搬家的事我慢慢考虑,不急。你问的问题事关隐私,咱去卧室说话比较保险。”
贺春生脸颊滚烫:“烟烟!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别总是耍无赖!”
“我无赖?”柳烟起身,关好堂屋的门,重新坐好,“对,我就是个无赖!”她睨了贺春生一眼,恼怒的表情很明显是装出来的:“我为啥对你好?你昏睡不醒的那些天,全身上下被我看了个遍,我必须对你负责。”
“大伯……”贺春生吞吞吐吐,“大伯说,你给我擦洗身体,但纸尿裤是他帮我换的。”
柳烟极为肯定地答道:“有一天不是。”
贺春生面红耳赤:“哪天?”
“农历六月二十。”柳烟说,“我记得特清楚,那天大妈先出的门,说是去地里收洋白菜,然后大伯也跟着出去了,家里只有你和我,换纸尿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肩上。”
“我不信,你唬我——”
“还好我有证据。”
柳烟点开手机日程表,点开农历六月二十那天的明细。
“我有个习惯,记录每天做过的事情。”
细长条的表格中,一行黑色小字清晰在目。
“午饭后,喂春生喝了半杯蜜瓜汁,他肠胃不适。大伯不在家,我只好亲自上阵。”
“烟烟,你完全可以等大伯回来……”贺春生无地自容。
“皮肤沤烂咋办?”柳烟理由充分,“纸尿裤不透气,就算你是大人,也会和小宝宝一样长尿布疹。”
当初翻修老屋,贺春生特意选了光滑平整的优质白色瓷砖,砖与砖之间勾缝用了同色美缝剂,整间客厅的地板就像光亮度极佳的镜面,没有一丝不和谐的缝隙。
是他自己,提前破灭了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希望。
贺春生投降:“我说不过你。”
柳烟双手环抱胸前,后背挺得笔直:“问完了吗?没有我就开始忙正事了。”
“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你跟徐浩分手,是因为他劈腿别的女生。”贺春生直视柳烟明亮的眼眸,“分手同一天你决定和我订婚,是不是因为赌气?”
柳烟蓦然站直身体,在客厅来回踱步。
忽然,她站在了藤椅左前方。
“回答问题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贺春生十分谨慎,踌躇片刻才说:“说吧,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答应你。”
柳烟唇角微弯:“你亲亲我,我就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
贺春生只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霎时间,羞怯交织着憋闷的强烈情绪完全控制了他。像是站在一个舞台上,追光灯打下来,有千百位的观众正盯着他,他每做一个表情,每说一句话,都会得到人们褒贬不一的评价。他恍惚地聆听着墙上石英钟秒针的滴答声,以及自己脉搏跳动的突突声,他感到奇怪,同时又觉得惶恐。
“我不能亲你。”贺春生声音颤抖,“这么做不地道,不像大老爷们儿应该干的事!”
“那我亲你。”
柳烟弯了腰,红唇轻轻印上贺春生的脸颊。
“烟烟……”
“好了,我现在可以回答问题了。”
“不,你不用立刻回答!”贺春生突然扶稳助步器,借力逃离藤椅,他跌跌撞撞挪到楼梯口,回头说道,“我上楼找个东西,等会儿和你一起干活。”
“好嘞!”柳烟拉开堂屋大门,“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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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空气中浸染着透肤的凉意。风一吹来,人们不禁裹紧衣衫,背着风猛走几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抵御渐渐加重的寒冷。
新星村地处平原,海拔不高,却是温带季风气候,初秋季节降雨较多。
柳烟粉刷完厨房和杂物间的外墙,来不及收拾涂料桶和工具,一场秋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深蓝色的布料,雨点落在上面十分醒目。
她连忙跑去找粉刷北墙的贺春生,提醒他回屋避雨。
贺春生仰头望天,雨滴沿着他的额头鼻梁悄然滑落至嘴唇。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这雨下不大,一会儿就停了。”他俯身拿起条凳上的草帽,为柳烟戴好:“你忙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进屋去,当心感冒!”
北墙仅剩两米见方的砖墙没刷涂料。
柳烟说:“就这一小块了,咱俩合作,马上就能完工。”
“好吧。”贺春生忍不住拍拍柳烟的草帽,像鼓励侄子贺超睿一样,“说干就干!”
两人齐心协力,三分钟刷完剩余墙面。
柳烟匆忙盖上涂料桶盖,抓起贺春生一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助步器先搁院里,我扶你回屋。”
站得太久,贺春生双脚的脚后跟有种被蚂蚁噬咬的疼痛感。柳烟扶他走出不到几米远,他就坚持不住了。
“烟烟,你放手,快,要不来不及了——”
“别担心,我能行。”
柳烟一手紧握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在大学里,她和同班女生林蕊长期霸占着全校两人三足项目的冠军之位,此刻搀扶贺春生,她也抱有十足的信心,却忽略了这次的“搭档”突然间双腿不听使唤了。
肩上压力加倍,柳烟腿一软,两人同时向后躺倒。
脊背撞上红砖地的瞬间,贺春生的手臂牢牢护在她身体下方。一声闷哼过后,他问:“烟烟,摔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