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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亭 ...

  •   楔子
      白头山上,山风呜咽,木叶上粘黏着血,殷红尚未干去,肢躯四散。原都是鳏寡孤独,无人收无人拾。青山埋骨,公子红妆,如今也不见公子与小姐的风流,只尽是山匪流寇,却也是风骨无双。残阳饮血,血迹一分毫,一方圆百丈地干涸。等再下过几场雨,一点点的痕迹也再不留下。

      于己,本就是被放逐之人,了无牵挂,也无人牵挂。于百姓,待过几年,谁还念得旧年救命恩情,只道除了一方山匪,从此安居。于朝廷,白头山一战,退了敌军,灭了山匪,尽解心头烦恼事,实在快哉。

      悔不悔?值不值?

      若有灵,白头山的匪怕是要仰天大笑。本不为百姓,本不为朝廷,原只是快意恩仇。本不为他人,又何须谁人记怀,又何须谁人感恩戴德。有此问之人,痴是不痴。无趣,无趣!

      壹、
      “喂!书生,我们大当家的话你听到没有!”柳儿一巴掌拍在了被五花大绑的书生身上。柳儿自幼在寨中长大,不比寻常的女儿家,更兼天生蛮力,这一掌下去,地上的书生顿时咳嗽起来。一张如冠玉的脸通红,也不知是咳的还是羞恼的。

      “士可杀不可辱!姑娘若执意要折辱于小生,小生也只有一死明志。”书生缓了缓,盯着座上的女子,挺直了腰背说着。因是长年在外游历,这书生分明比一般书生黑了些,至少长亭见过的书生要比他斯文弱气许多。

      座上的女子着男儿装扮,英气实在胜过男儿无数,懒懒地,掩嘴打了个哈欠。一眼斜睨过来,挑了挑眉,道:“小女子以上宾之礼相待,诚邀公子缔结姻缘,如何便是羞辱了?”

      听了这话,地上的书生耳朵尖儿也红了:“这如何是上宾之礼……”

      柳儿怒了,手上更添了几分力气:“你这书生,先前我们大当家奉你为座上宾,偏你不识好歹!”

      长亭从座上走下来:“孔孟之礼是礼,我长风寨的礼便不是礼,你倒与我说说,这却是什么理?”说话间,已十分贴近这书生,脸贴着脸。巧在今日里日头大,正能见到他脸上的小绒毛映着光,煞是可爱。见他哑口无言,耳朵越来越红,只觉有趣,忽然便转了话头,“书生,你叫什么?”

      早已迷了心神,一双眼呆愣愣地,闻言也只知乖乖回话:“温鲤……”顿了顿,“鲤鱼的鲤。”也不知生了什么心思,只不想面前这个女匪错认了他的名儿。待回过神,长亭早已离开,远远地传来放肆张扬的笑声,分明是那女山匪的声音,只道方才竟着了魔。偏又有柳儿在耳边嬉笑:“我们大当家美是不美?”越发着恼,却被柳儿抓着,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不多时来了个汉子,说是大当家的吩咐,将温鲤带去了之前住的屋子,解了绳,将他看了几个上下,一脸嫌弃,嘟囔了几句,温鲤尚未听清,那汉子却已被柳儿撵了下去。柳儿笑说:“公子好生住着,寨中野景倒也值得一赏。”

      待柳儿走了,温鲤才四下细细看了一番。之前刚被抓来那两日,惶惶不安,再没心思多想其他,如今看时,心中深觉奇怪,分明是个匪窝,这里的大当家乃至一个丫鬟却也说话文雅,屋中摆设也有章法。百思不解,温鲤只得暂且放下,出了屋子,四处走走看看,深觉山水风光也有十分的野趣。

      待暮色四合,凉风乍起,温鲤方才回了寨子。正要回屋,身后却忽然传出声音。

      “山路曲折,温公子竟也找着了路,想是费了一番心思吧。”

      温鲤惊了一跳,暗暗叹了口气,回身理袖施礼,往后退了几步。长亭只作未见,负手走进了屋里,温鲤只得跟着进去,倒了杯茶递给桌边的人。

      “姑,姑娘喝……”长亭忽然把脸凑近了,温鲤差点翻了水杯。

      “你的手可真好看。”

      长亭看他又愣住了,从脸颊红到耳尖,不由轻笑:“你是我见过最爱脸红的男人了。”说着朝他吹了声口哨。

      温鲤皱起眉:“姑娘家不要这样。”说完才想起她山匪的身份,惊觉说错了话,“小生唐突了。”

      长亭摆了摆手,却不在意:“我叫长亭,长亭送别的那个。”

      “姑娘,姑娘……”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温鲤方才一咬牙,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苦衷?”

      长亭一时尚未明白,温鲤又道:“卿本佳人……”长亭原不想笑,却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温鲤窘迫,顶着张红脸劝着:“小生家族也算有些体面,若姑娘放了小生,小生定能助姑娘离开。”

      长亭却笑个不住,衣襟上沾了茶渍,好容易止住了,看着温鲤正色道:“你就这样想离开?我是真心留你。”

      “家中长辈已为小生定下亲事,此番回家正是为了此事,姑娘心意,小生实在,实在不敢领受。”说完一揖到底。

      斜光穿过户牗,调弄烛影,他的头低得太低,只怪得月光幽黯,烛火隐绰,长亭这次看不清他的脸红是未红。

      “你既无意,我便不强留。须记得,离了白头山,从此便是陌路。”长亭的话说得清清朗朗。

      温鲤默了默,点了头。

      “那你答了我今日问你的题,我便放你离去。”说着,长亭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见温鲤又皱了眉,笑道:“唔,这茶果真不如烈酒得劲。”见温鲤仍似不知什么题,出门前便好心提醒了下。

      “礼。”这一声也不知是说题还是唤人。屋里只留下温鲤又痴了,一手执着茶壶,直至茶水倒在了手上才惊醒,滚烫的。

      贰、
      日里长风寨忽而热闹起来,寨中多了许多弟兄,钱财宝物也一箱一箱地往山上搬,马被拉去马厩,一群大老粗掀起山间的野风,原显秀丽的山水忽就野戾了十二分。寨子里派往山下的汉子跑来报信,彼时长亭正陪温鲤在山里游玩,好巧竟被报信的人迎头撞着。

      树梢上滴下一滴水,映着翠色,砸在温鲤绾发的碧玉发冠上,又滚进密密的发里。长亭替温鲤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莞尔笑道:“山里朝露浓重,留意莫着了风。病了,就离不去了。”

      温鲤摇头,解了带子,递给长亭:“你的衣裳沾湿了,披好。”被盯得羞赧,气急,抬手遮了她比烈酒还浓的眼睛。

      “你替我穿上,不然便不穿了。”

      “那你不许再笑。”

      “不笑了。”

      温鲤实在无奈,只得展开披风,为她披上。温鲤比她高许多,却做不娴熟,一个结怎么也打不好。

      长亭只由着他胡乱打了个松松的结。真的未再笑,只是眼带笑意,眼波流转间,不意撞上了头顶的枝桠,颤巍巍,珠露蹁跹,落英缤纷,明媚鲜妍,虽无红妆,却也胜比红妆。

      “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回来了,已经到了村外边了。”

      温鲤见长亭指着山水的手顿了下,又将手收了回来,背在身后。长亭站在他身旁,他能看清她半边脸忽而隐去了笑意。

      “知道了,你先回寨,让柳儿备上酒。”盯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没再出声。

      等他跑远了,方才侧过身,对温鲤温声道:“起风了,该回了。” 说完,便领着温鲤往逐风堂去了。

      温鲤忽而不明白,这一个回字,让她念得辗转。

      逐风堂上头早坐了两个中年男子正和柳儿说话,见长亭来了,都起身和她招呼。温鲤听长亭喊他们作伯伯和宋叔。两人与长亭说了半日的话,才发现书生装扮的温鲤,问起,长亭见温鲤窘迫便笑说是友。正好人来说酒食已备好,几人才放下这事。

      寨中人早对温鲤满腹的嫌弃,原想乘此机会捉弄他,将他灌醉,不想席间,长亭谈笑间便挡下了温鲤面前的酒杯。三当家宋海早已喝醉,二当家长溯却仍是灵台清明,见此,眯起了眼睛,拎了坛子酒来找长亭。也不多话,只将她面前满上酒,长亭素来爽快,仰头喝尽,又满上。寨中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惟有温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月至中天,那两人才都有些醉了,众人都要散了。

      三当家醉醺醺地喊着:“长家的人,都是泡酒罐子里长的!喝!”

      柳儿等人都很识眼色地把长亭托付给了温鲤,寻了借口溜走了。

      温热的气息把耳朵吹红了,连着脖子也红了一片。温鲤用袖子裹着手,扶着长亭往屋里去。醉酒的长亭安静了许多,像幼时在京中见过的大家贵女。第一次见着长亭的屋子,半分不像女儿家的闺阁绣楼,倒像男儿家一样,架上案上尽是兵书兵器,干净利落。温鲤不敢多看,把长亭放在床上便要离开。却被醉眼朦胧的长亭扯住了袖子。

      “你……”

      温鲤听不清,便蹲了下来凑近了耳朵,不想长亭却停下不说了,只盯着他瞧,待要说什么,又被长亭打断了。

      “你明日一早便走吧。”说完便松了手,抬起袖子遮了面。温鲤兀自愣了半晌,等回过神,通红的脸色回复了颜色。

      “怎么,又不愿走了?”长亭忽笑了一声,“舍得家中未拜堂的娇娇了?”

      “那你随我一起走。”想了许久的话,终是说出了口。

      这次换做长亭哑口无言了,温鲤在心中数着数,却数岔了许多次。也不知数到几数,干涩的声音从袖中传了出来:“书生,为一个你,不值得。”

      “那为了你自己呢?”

      “更不值了。”

      步履踉跄,道了声谢便匆匆掩门离开了。

      过了会儿,长亭放下袖子,盯着紧闭的门,眼底一派清明。忽然记起白日里长溯在耳边说起的话:

      “边塞不稳,战事将起。”

      翌日清晨,温鲤拎着包袱,被两个汉子领到寨门口,往回看了许多眼,未见着想见的人。一个汉子开口:“昨儿大当家喝了那么多,铁定来不了,你小子别耽误老子的事。”温鲤黯了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大哥,烦请替小生将这信带给长亭姑娘。”说完转身下山。

      温鲤没看见他转过身后,旁边树后走出个清瘦的姑娘。从汉子手中接过信,展开。

      那个书生留下了他的回答,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长亭不由笑骂,书呆子。

      看完了信,长亭负手站立,作男儿装扮,着实如青竹,如浊世佳公子。看着温鲤离去的方向,不觉蹙了眉头,看了会儿,向身后的人道:“我离开半月,寨中事务先交给二当家。”说着,慢悠悠地也下了山。

      长溯得知此事,发了好一通火,被宋海劝下,暂且不提。

      叁、
      因为有长亭的吩咐,温鲤下山时一路都未被为难,只是多听了两句不好的话,也未曾分辩。温鲤刚走不久,一人便负手走了来。

      “尚未下山,便还是客,值完这班,自去领罚。”

      “是。”等长亭走远了,一群糙汉子才敢嚎出声,暴躁地拍了自己个儿一个巴掌。“让你跟娘们儿一样嘴碎。”

      虽说是个书生,只是几年里走遍了山水,反倒比一般人更能吃苦些。这几重山路走得很是稳当。

      白头山的山脚下,有一村子百姓住着。在长风寨住的这几天,温鲤知道时常有些村民会往山上送菜蔬肉食,村民和那群大老粗都很是热情。甚至他还撞见有媒婆上山来要给长风寨的大当家说亲事,他生生被柳儿按着,让长亭含情脉脉地盯了大半个时辰,却不说话,险些便信了她对他一眼钟情不渝,半生情深若海。宋媒婆口若悬河地说了大半日终于息了声,喝了口水。

      “看来寨主这次是真动了心,竟不是诓我,大娘也就放心了。”

      长亭含笑着人将宋媒婆好生送了出去。柳儿松了手,他便匆匆离开了,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心虚什么,大抵是怕长亭又笑话他脸红。坐在石头上吹着山风,却吹不散脸上心里的燥热。有寨里的兄弟凑了过来,粗声笑着让他放宽心,大当家定不逼亲。他才知道寨里常有媒婆来,往日里长亭都拉着柳儿做挡箭牌,今次是他恰好撞了上来。忽而他便觉得堵心,未知所起,莫名得很,往日里看得好的野山野水也变得碍眼。

      长亭跟着温鲤一路走走停停,一直也未被发觉。及至到了魏京,站在城门外,抬头看着那个大大的魏字,长亭面容沉静,只是站着的时间实在久了些,久到值班的守卫也注意到了她,往长亭处走来。长亭丢了锭银子给他,径自走进了城里。温鲤早已不见了人影,长亭也并不急着去寻他。

      在城中四处逛着,不觉走到一处荒凉街道,那里有座荒废了的宅子,积尘积灰,蛛网织结占了很大的地方,匾额早被打下。听路人说那是逆犯的宅邸,被封后,附近的店铺人家也是搬的搬,散的散,行人也都绕着走。

      直将官府封条视若无物,长亭推开大门,满身的戾气尽消,步子几番迈出,又几番收回,出了好久的神方才进去了。已很是破败荒芜,当年的雷霆风雨隐约可见,眼前恍惚。

      长亭在老树下睡了一觉,睡醒了,便起身离开了。

      早便记不清故年的良辰好景了,在这断壁残垣里,只偷得半日安生,一卷旧梦,聊以遣怀,总算得数年的苦心肠,未把经年的温情消磨尽了。

      天色已是黑了七八分,长亭便往左相府邸走去,颇为嫌弃地在墙头打量着相府的守卫。悄兮兮地便摸进了相府的后院,在小公子的屋顶上看了一晚上的红灯笼红绫帐和满府的红囍字儿。

      人都送到了,什么时候走呢,还有许多事儿要做,什么时候,不晓得,快了,快了。

      白日里,等温鲤出了房门,她便从窗子进了屋里,逛了一圈,内间素气许多,红绫帐子,红囍字儿都被撕拽在地上。长亭挑了挑眉,踢开挡在脚下的一摞儿红绸,径自走到床边,躺了下来,在屋顶上吹了一夜凉风,有些累了。幸而温鲤素来不喜旁人进他屋子,长亭睡了半日,竟也未被人发觉。

      正睡着,廊上跫音声响,忽被惊醒。

      温鲤走进了里间,坐在桌边,看着空荡整洁的床,愣了愣,对身后的侍奴吩咐:“今日不必打扫了,下去。”

      “回公子,大人吩咐过,这红囍字儿……”

      “下去。”

      “是。”

      坐在床沿上,温鲤理了理衣衿,对着窗子说:“茶未凉,被尚温,还不出来吗。”屋里凉风穿堂,金兽销尽瑞脑,终还是凉初透。

      温鲤看着满地的大红,起身关了窗子,怔怔地。

      三日已过,红妆十里,最早抬出去的已至相府,少傅府邸的还尚未抬完,真真好大的气派。正值吉时,新郎新娘将将便要三拜,忽被一声打断。

      这是温鲤第一次见长亭理红妆,梳云鬓,明眸善睐,顾盼生姿,清扬乖张。来日再忆时,这竟也成了最后一次,不过这已是后话,便不细说。

      喜堂一时乱了,新娘子大惊之下,竟掉了团扇,丫鬟急急捡了起来。长亭眼力好,偏生见着了,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着实是个可人儿。

      挑眉浅笑,不急不缓地说:“长亭不过来道一句喜,左相莫怪。”

      温相不愿今日横生枝节,摆手挥退侍卫,邀她入席。长亭也不理,径自从一旁席上斟了两盏酒,步步走向温鲤,浅笑嫣然。

      “书生,今日你成亲,长亭身无长物,只有斟这一杯,贺一声喜。”递上右手的酒觥。

      从方才长亭闯入,温鲤便是一言未发,只一直盯着她,再没有看旁人。他不愿接那一杯酒,可是那个姑娘直直地看着他,眼睛比墨夜的天还深,眼里只有一个他,端着酒觥的手稳稳当当。

      忽而便想起那一声陌路。他接过,仰头饮尽。

      长亭清笑,如他一般饮尽。丢下酒觥,转身离去。身后如何,再与她无干。

      已是春日,云卷云舒,桃花吐蕊,若是抛一点绵雨渺渺,飘一点雾气茫茫,虽是比不上白头山的岚烟袅袅,但也别有意趣。只可惜今日里,天晴日丽,云淡风轻,那一番雨雾是赶不上这好日子,喝上这杯喜酒了。

      且说过了五日,京里的消息传进了长风寨中,左相的小儿历世归家,与少傅之妹完了婚。比消息晚些到的是长亭,长溯和宋海盯了她半天,却只看见她笑眯眯的。

      长亭好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叔伯便认不得长亭了?”

      宋海捂嘴咳嗽两声:“瞧你瘦了,京中走一趟不好过吧?”长亭坦言:“不过送一回人,见他回了家便回来了。”

      长溯冷哼一声:“这种时候你还往京里跑。”仍要骂,却被柳儿劝住了,换了话头:“北齐要起兵向魏,怎么办?”

      宋海脾气暴躁:“乘他们狗咬狗,老子上京弄死那狗皇帝!”看着异常沉默的长亭,长溯皱了眉头:“你说。”

      长亭犹豫了。

      肆、
      等北齐的兵戈越境,与魏军正式交战,长风寨的火也终于烧了起来,燎天之势,直逼魏京。

      “滚!孤要尔等何用!”魏帝为人疑心极重,早年担忧武将拥兵自重,便大削武将兵权,如今朝中几乎无人可用,性情愈发暴虐。

      “臣以为长风山匪所为不过是十二年前一桩旧案,昔日大将军长沐谋逆一案。”左相温家小公子,少傅妹婿温鲤朗声道。

      “哦?”魏帝眯着细长的眼,拖长了声音,颇有一番气势。

      魏帝早年还算有所抱负,只是如今早已被声色迷了心志。早在北齐发兵五十万的消息传来时,魏帝便与重臣密议要割地求和,幸而被太傅劝住了。所以如今温鲤并不怕说服不了魏帝。

      长风山匪在渭水河畔扎营,长亭等人正在商议时,忽有人来报说,朝廷派了人来,所带兵马却不过十数个。长亭未知深浅,便带了百人前往。

      来的是温鲤,称是朝廷特使,带来了一纸诏书。长亭神色平静,好似不认得他,一身盔甲,冰凉凉的,骑在马上,没有半分下马的意思。温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马宣读。

      “呵,魏帝这样没骨气。”冷笑一声,长亭并没有要接旨的意思,“一句错判,我长家满门忠骨,十二年的冤屈,他竟想这样轻易了结。”说完,掉马便走。

      等回了寨,长溯宋海问起,柳儿便代长亭说了一遍。宋海不待听完,便大骂魏帝,长溯冷意泛上了脸,只着柳儿去接待温鲤等人。

      夜里,长亭独自去了已被攻占的街市上。已入夜,看着哀鸿遍野,死尸横道,满街老小抱着地上的男人哭嚎,有些无措。夜里风凉,长亭抱臂打了个冷颤,回身便走。待近了营地,却被温鲤拦下。长亭本是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却未打算绕开。

      长亭负手站着,温鲤见她淡漠,又想起在寨中时她说过的话,离了白头山,从此便为陌路。

      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甘心,只是盯着她良久,终究垂下了手。

      “我知你也不愿如此战乱纷扰,陛下到底还了大将军清白。”温鲤冲着长亭的背影道了这句,见长亭似乎顿了顿,又道,“长亭,是我辜负了你,莫要赌气。”

      长亭还是回过了身,叹了口气:“不必愧疚,你本就从未对我应承过什么。若是有,你当你的亲还成得了吗。”只一说完,也不管温鲤再说什么,便回去了。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长亭便进了长溯的营帐,将侍从都赶了出来,赶得远远的。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远远的人都听到了二当家骂人的声音,连茶杯都被摔出了帐子,骂人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安静下来了,又过了许久,山寨的汉子们见大当家出了营帐,神情疲惫。汉子们面面相觑,许多年不曾听二当家这样骂过人了,一时间都推搡着不敢进去。过了一会儿,宋海硬着头皮进去了,随便找了个干净的地儿坐了:“亭丫头被你教得一向乖,没沾什么坏毛病,今天怎么惹你发那么大的火,吓死老子了!”

      长溯好似一下子老了许多,无力地摆了摆手,脑子里只剩长亭的一句话,杀了那狗皇帝,之后呢?

      长氏一族世代忠烈,如今真要为了报仇,与敌国为伍,挥刀向百姓,斩杀昔日同袍?杀了狗皇帝,之后长氏一族仍是乱臣贼子,世代忠烈更成了笑柄。错了吗?

      “柳儿,我……”长亭撑着额头,心思百转。

      “怎么了,我长风寨的大当家从来风清月朗,何时这样踟躇过?”柳儿沏茶,垂眸低笑,“对了,这是温大人送来的。”从案上理出诏书。长亭接过,展开,默了许久,吩咐柳儿请了温鲤来。

      “十日,我要魏帝重审旧案,昭告天下。”长亭盯着温鲤的眼睛,“不许半分敷衍。”

      “我亲自审,可好?”见长亭颔首,想了想,不由走近了一步,“多谢了。”

      长亭正低头写东西,闻言略有惊异地抬头,复又低头忙着,漫不在意道:“与你无干。”遂着柳儿送客。等人走了,复又抬头看着帐子出神。帐外的柳儿送了人回来,低低地叹了声。

      见人走了,便搬来炭盆,展开案上的求和诏书,凑近炭盆,眼见它一点点烧成了灰。喃喃:“爹,娘,阿亭发誓,一定让长氏一族的清名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伍、
      十日之期已到,昭告天下的诏书也如约而至。温鲤在长风营外请见,却被拦了下来。

      “我们大当家已说了,大人已不是来使,便再无相见的必要。长风寨会如约退兵,大人放心。”柳儿拦下温鲤,如是说。

      “柳儿,你让我见见她。”

      “柳儿原以为以大人的心胸,再不会为儿女情长忧烦。大当家早已说清,大人又何必自苦。”

      “她,还好吗?”

      “好与不好,早便与大人无干,这是大人亲口应下的,您忘了吗?”

      温鲤终究是没有见着想见的人,长风寨很快也便退回了白头山,只是战乱仍未止,血水渐渐积蓄成海。

      白头山上长风寨里,不过几日里,长溯便生了许多白发,他找了长亭说话:“你无错,是我错了。如今你也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

      长亭应了声,忽而不知说什么了。长溯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你爹娘不在后,我一直束着你,原是怕你走上歪路,不想最后却是我偏了。阿亭,你是长家的女儿,从小养在军营里,骨子里有血性,比男娃还烈。不必顾虑,去吧。”长亭深深地看了长溯一眼,出去了。

      之前将长风寨的人都召集起来,还未散去,经与魏军战役,只余万人不足。

      “长风寨的弟兄们许多都是昔日长家军旧人,十二年来在白头山落草为寇,只为一朝能报仇雪恨。我知道我令退兵,许多兄弟都不服,只是长氏一族世代忠烈,如今真要为了报仇,便与敌国为伍,挥刀向百姓,斩杀昔日同袍?这还是昔日我父帅统率的长家军的初心吗?”见汉子们都默默低了头,长亭顿了顿又道,“白头山是为要塞,北齐军定是打算打下的,老子偏要与他北齐敌军一争,生机渺渺。不愿留下的自行离去,今日过后,再有口出怨言,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

      “长家军的清白大当家已经讨了回来,我们都服大当家!”

      “北齐蛮子狼子野心,看老子打得他屁滚尿流!”
      …………
      终究是无一人离去。长亭红了眼睛,笑了,袖子底下,手收了力气,才感觉到痛意,已是扎破了肉。

      长风寨的汉子们都准备着与北齐的一战,士气高昂。

      夜里长亭睡不着觉,就随处乱走走。白头山在夜里很是好看,流云稀稀疏疏,墨色却很浓,星子也是寥寥,却很是明亮,明月每夜都要变样,却每夜都很清澈。

      “爹,娘,阿亭不怕。” 长亭看着天,久久地看着天,渐渐把眼睛看红了,流下泪来,一发不可收拾,声音破碎。

      “可是阿亭好累,好委屈……”

      北齐军到了,和白头山长风寨的山匪们交战。北齐的主要将领军队,被长风山匪占着地险牵绊住了,魏军乘机派兵偷袭夺取北齐粮草,北齐军后继无力,魏又联楚直逼北齐都城,迫得北齐退兵护主。

      长亭领着长风山匪守了整整七日,最后一人也倒下了,看着北齐退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山风呜咽,白头山长风寨的旗旌孤零零地扬着,一层层的血肉垒起来,护着它,久久地扬着。

      “爹爹,娘亲,阿亭不怕,但阿亭好累,好委屈啊……”

      魏京城中,凯旋之音响起,魏帝领了北齐降书以后,着令归朝,半刻也未耽误,急急想要收回兵权,生怕底下臣子捂热了兵符。温鲤骑马跟在大将军之后,心不在焉,归程尚有半月,他派去白头山的人还未回来。

      “温将军!”尘土扬起,身染血污的人终于回来了。

      大将军看着他身后历练归来的京都贵子,战场上这个年轻公子从来谈笑风生,算无遗策,他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抬手挥退了他身边阻拦的人,放他走了。

      一骑绝尘而去,他要赶去见他想见的人,带走他想带走的人。

      长亭,你且等等,等我来带你离开。我们去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权谋的地方,我带你去吃糖人儿,为你画眉,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儿。

      白头山上,他终于找到了他心尖儿上的姑娘,他想带她走,她却不愿意离去。

      她静静躺在白头山的地上,手里紧紧地攥着一片白头山的叶子,笑得恬淡。

      “那你随我一起走。”

      “书生,为一个你,不值得。”

      “那为了你自己呢?”

      “更不值了。”

      尾声、
      “爹爹,你每年都带念儿来这,是祭拜谁啊?”

      “爹带念儿来看英雄。这山啊……”

      “我知道,这山啊,叫白头山,这里有个寨子叫长风寨,长风寨里的人呀,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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