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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正光元年,春。
“去你穆之叔父家,为父教你的礼数不要忘了,不要像头野驴一样给为父丢脸。”
“是,”少年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拈着小桌上的点心吃,“野驴怎么了,在北疆的时候您可喜欢耶律毛毛了,到中原您就嫌弃它。”
贺兰衍叹道:“你自己愿意和一头驴比,为父也无甚话说。”
耶律毛毛是父子俩当初在北疆捡的一头野驴,那驴跑到军营里来的时候毛长得盖住了眼睛,十分风流潇洒,活像一张会动的毡子,兵士们当时都以为捡到了一头牦牛,乐得不行。
贺兰衍字浩康,出身行伍,一生戎马,做到北疆镇戍军的一名军副,其子贺兰昭亦自幼习武,正光元年,贺兰衍迁中军虎贲幢将,携妻子入京师洛阳。
贺兰衍早年喜结交军中朋友,其好友云棣在中军羽林当值,此次入京,安置妥当之后,贺兰衍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贺兰昭去拜访故交。
贺兰衍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你上车。”
“我坐不惯,”贺兰昭单腿踩住马镫,轻盈一跃翻身上马,“我骑马给您开道。”
“你不要,现在是洛阳,你不要……露,抛头露面的。”
“亲爹,”贺兰昭一脸痛苦,“您汉话说不利索就别老用成语了,抛头露面是说娘们……姑娘家的,没事儿,爹你前后看看,这洛阳城多的是骑马的人。”
贺兰衍用鲜卑话骂了一句“野驴”,摔帘子坐了回去。
贺兰昭小声用鲜卑话回道:“野驴怎么了,野驴挺好的,洛阳街道这么窄,毛毛都跑不开。”
洛阳城阡陌纵横,街道自然不比北疆茫茫大漠可以纵横驰骋,贺兰昭走走停停,且行且看,他自幼长在北疆,看惯长河落日,平沙走马,在大漠戈壁上野惯了,乍然来到京城,少年人心性高,嘴上不说,看向这座繁华都城的眼神却处处透着新鲜,市井间搭起帐子当垆沽酒,卖艺人歌声传得悠长;走街串巷的商贾背着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有……
还有青楼红袖。
贺兰昭带着某种孩子式的兴奋与迷茫抬起了头,看向那在闹市之中被装点得格外绮艳的精巧楼榭,那房屋和别的灰突突的不一样,楼阁用红粉帘幕隔了起来,有女子倚着栏杆,香肩半露,云鬓微堕,看见他往上看,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小郎君”,把帕子往下一抛,贺兰昭出于本能伸手接住,接住之后却不知所措了,手忙脚乱地捏着帕子翻来覆去地换着手倒腾,好像那姑娘扔的不是香喷喷的帕子,是颗大漠里就着泡硬屎能啃三年的仙人球。
“你刚买了个烤红薯吗这么烫手……”贺兰衍又掀开了车帘,看见贺兰昭捧着条花红柳绿十里飘香的帕子,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金刚怒目道,“你在干什么!”
“我……”贺兰昭百口莫辩,抬手往上一指,却发现那姑娘娇笑着,退到帘幕后头去了,只能讪讪地说,“她自己扔给我的。”
“你!”贺兰衍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贺兰昭道,“你等着回家的,我要把你打得……”他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词,总算从汉话里找出一个能描述惨状的形容词,“我要把你打得姹紫嫣红!”
“……好的。”姹紫嫣红的野驴把帕子掖进了怀里。
贺兰衍仍然心意难平,不是觉得自家儿子轻浮浪荡,而是觉得,自己在漠北好好养到十八岁的儿子,刚到这烟柳繁华地就无端端沾染了一身红尘,心里不痛快,指着贺兰昭溜溜达达的马说:“你这马步子怎么走得这么碎,像个娘们儿……姑娘似的夹着腿走,像个什么样子,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
贺兰昭知道老爹心里堵着没处撒气,笑嘻嘻地俯身替贺兰衍挑着车帘:“爹,行车时请不要将头和手臂伸出窗外,以免发生危险呐。”
说完纵身拍马,轻巧地拐了个弯儿,朝一条偏僻的小路快马扬鞭绝尘而去,马蹄和衣袂一同在春风里奔扬,贺兰衍在马车里静静望着,心里居然升起一种“这才是我儿子”的快慰。
直到贺兰昭一下没收住马蹄,撞翻了卖水果的摊子。
贺兰衍:“……小兔崽子。”
车马行了半日,终于看到了云宅大门,贺兰昭勒马俯身,小声在贺兰衍耳边说:“爹你看这牌匾。”
贺兰衍看了看,低声回道:“怎么?”
贺兰昭:“……多大。”
贺兰衍一愣,哭笑不得道:“咱们家没有这么大的牌匾?”
“咱家?”贺兰昭直起腰,懒洋洋的带笑的音调,“您还记得咱家牌匾什么样吗?上次白毛风把咱们家牌匾咵嚓一下刮掉半拉,到搬家的时候咱家还叫‘兰宅’呢,娘为了应景在院子里种了一堆兰花,结果一晚上沙尘吹过去全吹死了。”
贺兰衍怔忡片刻,笑了:“军营里待惯了,为父没注意。”
说话间贺兰氏父子已经走到云宅门口,云棣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贺兰昭下马将贺兰衍从车里扶了下来,云棣赶忙迎上前:“浩康!”
贺兰衍几步上前揽住了正要行礼的云棣的肩膀:“你这干什么!你在京城待得久了,缺人跟你瞎客气吗?”
贺兰昭见此心里嘀咕,出门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忘了礼数,如今自己见了人连个礼都不行,当着街就搂人家肩膀,不愧是我亲爹。
云棣愣了愣,笑开了,像从幢将变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兵痞,贺兰衍一指贺兰昭:“愣着干什么,给你穆之叔父行礼!”
贺兰昭弯下腰:“叔父……”
云棣正在兴头上,一巴掌拍上贺兰衍的后背:“叔父?贺兰浩康,你让你儿子叫我叔父?”
贺兰衍一怔:“那让他叫你娘?不行,咱俩分开这么多年我早就娶妻了,你要是有意,我可以让他叫你姨娘。”
云棣笑了:“你放什么北疆屁,我是说要让他叫我义父,当年说好了你儿子要叫我义父!”
贺兰衍一挥手:“叫!”
贺兰昭叫了声“好嘞”,再次躬身一礼:“义父!进了门儿给您磕头!”
云棣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好孩子!”
云家并非什么豪门世族,宅院倒是做得精巧,贺兰昭随着父亲与义父进了厅堂,一路只见仆从皆神情恭顺肃穆,当家主母在厅堂相候,自是一番寒暄不提。贺兰昭坐在那里听贺兰衍云棣与云夫人笑谈故事,自然没有他这个小辈说话的份,自己觉得好生无聊,脊背挺直坐得像练兵,眼神却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贺兰衍看见儿子神游太虚,知道他现在心里长草,便问道:“穆之,你家儿子呢?”
云棣习惯性地道:“犬子……”
贺兰衍:“你好好说话。”
云棣:“哦,我儿子去了书塾,还没回来。”
贺兰衍奇道:“你儿子没习武参军么?”
云棣道:“没有,他乐意舞文弄墨就随他去了,平时也只教他些马术拳脚罢了。”
贺兰昭心说老爹消息也忒不灵通,谁不知道洛阳云郎鲜标清令,博览传书,君子六艺无一不精,不过这种众星捧月一样的公子哥儿就算见了面也没什么成为至交的缘分,他甚至有些想念远在北疆被他放生了的耶律毛毛……
贺兰昭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屏风那头有人朗声唤道:“父亲。”
听声音也是个少年人。
云棣道:“去换身衣服见客。”
贺兰衍看了他一眼。
云棣改口道:“见你义父。”
少年顿了顿,应了声是,又退下了。不过片刻,那人便换了衣服走进厅堂,云棣招呼道:“来见过你义父。”
那少年纳头便拜,被贺兰衍一把捞起来:“不急,你这个小兄弟也还没跟你爹磕头呢,有空一起磕。”
云棣笑道:“那来见过你这个小兄弟。”
那少年转过身来,翩翩一礼:“在下云玉,见过这位兄台。”
贺兰昭笑了,抱拳回礼:“贺兰昭,见过云公子。”
贺兰昭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人,见他一袭月白衫子,束发而未戴冠,大抵尚未及弱冠之年,肤白如玉,神情明秀温润,唇角含笑,眉目简直像是画出来的一样清秀俊美,行动间自有风度,身上的书卷气像一阵斯文的蕙风。
皎如玉树,真不负一声“洛阳云郎。”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当年老先生提溜着他的耳朵让他背的《诗经》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真成了一块玉了。
他脱口道:“怪道京城人说云公子‘风流俊望而有正骨’,今日一见才觉得天下竟有如此妙人。”
云玉讶异地挑了挑眉,觉得初见就这样说话未免有些冒失,他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鲜卑少年。
那人身量清瘦修长,一身劲装,胡服窄袖,头发高高束起,五官的轮廓干净利落,目灿灿如岩下电,像匹迎着漠北朝阳奔驰的骏马,他打量贺兰昭,贺兰昭也在看他,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他那清澈的眼神让那句话并不显得莽撞,只是真诚。
云玉一时间忘了什么“不敢当”、“资质愚钝”之类繁缛的谦辞,愣愣地看着他片刻,然后展颜一笑。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仓庚喈喈,卉木萋萋,春日里沾着杨柳绿意的清风从半开着的窗子里柔柔地吹进来,拂过相视而笑的少年人的脸颊。
他们都忘记了,这才是此生初见。
鲜卑族来自蒙古高原,贺兰昭(也就是柏舟)与汉人长相无甚区别。
关于前世线作者在微博说了一堆话,如果有想看看的小可爱可以在晋江留了评论(划重点)之后去围观一下噫呜呜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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