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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这章宋清平怨我没有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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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文章的本事是宋清平教的。
倒不是陈夫子教的不好,是我当初不大愿意学。
这是很多少年人都有的臭毛病,总觉得这世上什么既定的东西全是不好的,总想着要把一切东西都革新变换。
宋清平笑话我:“殿下说写文章重在一个意境,既如此,又何苦用这个样式?既不喜欢,又觉得不好,非要破了它,何苦用它?”
后来宋清平教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东西只勉强入陈夫子的眼。
这回宋丞相要的文章倒是让我随便写了,我反倒写不出什么东西来。
二月十六的早晨我去史馆,先找宋清平帮我看看文章。
那时宋清平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去够高处的书,拿着了一本就递给站在下边候着的学徒,我挥了挥袖让学徒忙自己的事情去,然后靠在书架边上等宋清平。
我双手举过头顶,捧着宋清平找来的书,活像被陈夫子罚站的模样。
宋清平又丢了两本书给我,最后爬下梯子来:“殿下这么早?”
外边的房间有很多的史官在翻书写字,拢共排了五列五行的桌子,因宋清平是后来的,他的桌子就在最后一个。
宋清平和我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我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书,全是他抄过一遍又加了批的。他确是勤奋。
宋清平一边挽着袖子磨墨,一边问我:“殿下怎么有空过来?文章交了?”
“没有。”我打哈欠,从袖子里拿出叠得齐整的文章给他,“我过来求你帮我看看文章。虽说他们不许你帮我——可我从来也没听过他们的话。”
“那我帮殿下看看。”宋清平看了两眼,却转头对我说,“殿下昨夜没睡?”
我凑过去看,看见纸上的水渍和晕染开的墨迹:“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不是口水,你跟我一起睡了这么久,怎么连我睡觉不流口水都不知道?”
宋清平并不说话,又低头看文章,过了有一阵子,他才道:“殿下做得不错,还算周全。”
“好罢,你这么说,恐怕宋丞相这一关我是过不了了。”我站起来准备回去了。
宋清平把文章叠好交给我,道:“殿下少一颗真心。”
其实我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或许他是在拐着弯儿怨我什么。
于是我撩撩衣袍就准备走了:“估摸着宋丞相下朝了,我去交文章,过会儿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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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宋府时正遇上沈林薄也站在门口,我想他大概是在等我。
他这个人总是很重礼数,他大概觉得我还没来,他就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不太合礼数,而且容易显得自己喜欢显摆。
我说:“外边吹风这么冷,下回你早来了就先进去。”沈林薄想说些什么,大概是推辞的话,于是我说:“说不定我一时高兴今儿就不来了呢?那你不得在门口站一整天?”
沈林薄不说话了,我们两个便一前一后走进宋丞相的书房去。
宋丞相这时还没回来,沈林薄惦记着他书房里的书,拣了本好的就地看了起来。
我为了这篇文章一个月没怎么碰木头了,好容易得了机会,便从袖子里拿出新的小锉刀试试手,这一把是宋清平年节送给我的。
又过了一阵子宋丞相才回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先看看痴迷读书、浑然不觉的沈林薄,再看看痴迷木雕、浑然不觉的我。又缓过一阵子,才想起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两篇文章摆在宋丞相的案上,专等他开口说话。
我原是不怎么在乎的,若是宋丞相能大骂我一顿最好,这也能显示我确实没有什么当皇帝的才能。
可惜他没有。可他没有骂我,却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篇文章大抵像是我的一个木雕,它若卖不出去,总摆在铺子里,有时还招些骂,教我挺心疼的。
宋丞相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但我知道,他不会骂我,也绝不会夸我。
他说:“二殿下说的详尽,什么都想见了。太子殿下——不说真话。”
好么,他们宋家父子,儿子说我没有一颗真心,老子说我不对他说真话。这一对果然才是父子。
宋丞相问我:“太子殿下果然是这么想的么?”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答他,便随口回道:“不是。”
“既如此,太子殿下会想什么?若是太子殿下在定平二年处置此事?”
“本太子以死谢罪。”
宋丞相点头:“这是太子殿下的真心话,下回的文章就这么写罢。”
感情他们父子是盼着我死?我想不明白,却只好点头称是。
宋丞相又道:“这回还是烦劳两位殿下各写一篇文章给我,还是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对策。不过得添上一条:定平二年西北匈奴犯我北疆,窥伺中原,北疆各城守军节节败退。时限是两个月。藏书阁、翰林院等地准许二位殿下随意出入,若是想跟着我去早朝也可。二位殿下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可以问我朝中有谁可以领兵,也可以问我当时军队状况。不过这些事情,陈夫子他们记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或许也都问出来了。”
他一直知道我在问朝臣们定平二年的事情,我就差没问父皇,我怕父皇骂我投机取巧。
宋丞相却说:“陛下那儿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去问他,他会告诉殿下的。”
宋丞相现在连我在想什么都看得出来,我有时候怀疑宋清平也是这样,他们宋家的人好像什么都知道。
最后沈林薄留下看书,我去史馆找宋清平。
宋清平正一边抄书一边做批,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挪过去点儿,我们还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
宋清平问起我的文章的情况:“父亲怎么说?”
“他说我说假话。”
“那殿下后来可说了真话?”
“我说我‘以死谢罪’。”
宋清平握着笔的手一顿,墨迹一凝,就晕开小小的一块墨点。他把那张纸拿到一边去,又重新开始抄写。
我又说:“他又给我们出了题目,这次的期限是两个月。”
“这次说了什么?”
“说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事儿再加上匈奴进犯,仍是问我该怎么办,要我写文章。”
“殿下以为如何?”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檀木镇纸玩,随口说道:“不如我亲自领兵去北疆,打退了匈奴算我厉害,若打不退我也就死了,那算我以死谢天下苍生。”
宋清平听了这话立即就站起来,转过身去说自己要去找本书。
我们是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做的,宋清平一站起来,长板凳的一边就被我压下去。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
得,今日宋家父子跟我有仇。因为我没有真心、不讲真话,就给我出题目叫我做文章,还想把我摔到地上去。宋清平谋害太子。
宋清平转头,伸手拉了我一把。
可等我问他要找什么书,想帮他找一找的时候,他就重新坐回位子上去了。他又不找书了。
我帮宋清平翻书研墨,磨着磨着自己就抱着砚台睡着了。一直到傍晚,旁人都走光了才醒过来。
宋清平的案上点了灯,他还在抄书。
我大约还没睡醒,便问他:“书上已经有了,还抄什么?”
“记一份这时想的东西,日后翻翻也挺有意思的。这活儿越往后做越麻烦,因为看的书越多,想起来的东西也就越多了。”
这下我知道为何沈林薄特喜欢在宋丞相的书房里看书了,他看的也不是书,他是喜欢看宋丞相做的批。
我又趴下去睡,睡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对宋清平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我说话。”
宋清平只是笑,然后把蜡烛端开些,省得我烧了自己的头发。
我愣了一会儿,又问他:“现在我是在梦里吗?”
宋清平却点头说:“是。我在梦里与殿下说话,现在不是定平二年,匈奴畏我国威,不会再进犯北疆,不须殿下亲临战场,更不须殿下以死谢罪。”
“宋清平你疯了?”
他躲闪开我的目光,低头专心抄写,轻声说:“我再不许有这样的事了。”
这时候我算是醒了,也不便问他方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装作真以为自己在做梦,抛开不去管它,只问宋清平晚上想吃些什么。
宋清平合上书册,又吹熄了蜡烛:“前几日刚卖出去几张字画,我请殿下吃饭。”
“算了罢,就你那两间铺子能挣多少钱,给你留下存着,用来盘下隔壁的铺子。今日赶圩,我们去城外吃一碗羊杂。”我看见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这时候出城肯定回不来了,那我们去书院睡一个晚上,对宫里说我在宋府睡,对宋府说你在宫里睡,明日一早我们就回来,没人会知道。”
于是我们就慢悠悠地往外走,到的时候碰见沈清净也在羊杂摊子上捧着碗喝汤,我从后边绕过去,然后坐在他边上,伸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公子哥儿一个人哟!”
沈清净捧着碗,看也不看来人,便道:“沈风浓你这个傻子。”
“你坐过去点儿,给我让让位置。”
他一边往边上挪,一边抱怨:“这板凳这么长,你一个人非得占这么多……”
我突然站起来,长凳往一边歪去,沈清净还捧着碗就坐到地上去了。这时候连羊杂也顾不上吃,我拉着宋清平就跑了。等沈清净站起来我非被他弄死不成。
最后我们上山回书院去,我随口说:“陈夫子不会罚我们……”
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已经不在书院念书了,陈夫子也不会因为我们回去迟了罚我们背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