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灯》盛酒

15、烟波蓝

　　家里多了一个小生命的生活，和以前大不一样。
　　于昭秀刚生产完，身体还很虚弱，所以家务什么的重担就落在了张正廉和张嬿的肩上，而张正廉白天还要上班，所以照顾家里一大一小的任务主要还是张嬿完成的。
　　张澄来待了大概一个星期就回去了，毕竟是住在别人家里，张嬿现在看起来还好，也不好一直常住的。
　　“嬿嬿，都洗好了没有啊！”主卧里传来于昭秀的声音。
　　“好了！”
　　张嬿端着一大盆洗好拧干的尿布走进主卧，于昭秀正坐在床上给小张炅喂奶。她熟练地放下晾衣架，把尿布片挨个架起来挂好，再把晾衣架升起来，从缝隙里挤过的阳光委委屈屈的落在床上，照的本就不甚洁白的床单更显得灰污。
　　“哎呀，亮亮真乖。”于昭秀不轻不重的晃着怀里的小男孩，张炅已经吃饱睡着了。她放下衣服，抬头看了一眼张嬿，压低了声音，“没事了，嬿嬿，玩去吧。”
　　张嬿抿了抿嘴唇，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
　　她想了想，在旁边坐下打开了电脑。
　　于昭秀瞟了她一眼，没说话，依旧低声哄着怀里的婴儿。
　　张嬿打开了社交软件，班级群里都在讨论些什么又去哪里玩了之类的话题，也没有发布新的通知，她也没再管，点开了一直跳动个不停的好友头像。
　　是于嘉乐发来的消息，看时间大概是今早发来的。
　　他说：“张嬿，我爸调动工作，我下个学期就要转学了，这几天有没有空啊，出来见最后一面？”
　　张嬿思忖了一下。她倒不是对于嘉乐有什么意见，一开始于嘉乐给她留下的印象就非常好，主要还是他这个人本身就没什么威胁性，后来更是干脆出柜，给张嬿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嬿也很久没见赖南了，她还想顺便约上赖南。
　　她回复道：“明天怎么样？我还想叫上赖南，行吗？”
　　于嘉乐回复的很快，估计是一直在电脑旁边蹲着：“就是那个打篮球很厉害的女生吗，当然可以啦！我早就想认识她了！那我们就明天中午十一点在学校门口见！”
　　张嬿笑了笑，回了个“好”，就关掉了聊天窗口。
　　她打开了和赖南的聊天界面，慢慢敲下了几个字。
　　“赖南，明天一起出去玩吗？还有个朋友想介绍你认识。”
　　赖南没有立刻回复。
　　她最小化了窗口，刚想打开网页，却看见班级群的消息里好像闪过去了“于嘉乐”三个字。
　　她心头一跳，打开了班级群。
　　班级群的未读消息有一百多条，她干脆跳到了最上面，慢慢往下拉。
　　最前面的还是些不着边际的聊天，天南地北的聊什么的都有，后面忽然有个人说：“七班的那个于嘉乐，你们知道不？”
　　得到的回应并不多，基本都是些在问他是谁的。
　　那人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听说他喜欢男的诶！”
　　下面的回复立刻热闹起来，有女生表达好奇的，也有男生说恶心的。张嬿沉默的一直把记录拉到了最底下，是付倩语的一条最新回复。
　　“那个于嘉乐，不是和张嬿玩的挺好的，嘁，恶心的人都聚到一块去了。”
　　没人应和付倩语的这条消息，他们还在好奇于嘉乐的男朋友是谁，有人出来说于嘉乐私生活特别乱，年级里长得好看的都勾搭了个遍，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
　　张嬿看的难受，索性关了群，不再看他们漫无边际的谈论和编排。
　　恰好这个时候赖南回了消息：“可以啊，那个朋友是谁，能提前告诉吗？”
　　也不知道赖南看了班级群消息没有……张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是于嘉乐，你认识吗？”
　　赖南说：“啊，七班的那个是不是？我听说过他。”
　　张嬿等了半天也没见赖南的下一条，她小心的试探：“你怎么听说的啊？”
　　“他爸是初一的年级主任啊，你不知道吗？”
　　“不过说是下学期就要调走了，调到渭市去了。”
　　渭市是省里发展的不错的大城市之一，大约能和省会其名，那边的高中升学率高的恐怖，连带着初中也有不少人想把孩子送到那里去读。
　　于嘉乐的爸爸调到那里去，大概也算是升职了吧。张嬿想。
　　赖南又有一条消息跳了出来：“那他下学期估计也得转学了。你们约在了哪啊？”
　　张嬿慢腾腾的回：“明天十一点，学校门口。”
　　“行。”赖南回了这一条，就没动静了。
　　张嬿怅然若失的关了聊天软件，转头问于昭秀：“妈，我明天中午出去一趟。”
　　于昭秀掀了掀眼皮：“干嘛去？”
　　“我同学要转学了，临走前出来见一面。”
　　于昭秀怀里抱着张炅，没说话，像是在思考。
　　张嬿就静静等着。
　　“不行，”于昭秀说，“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弟弟，你留在家里帮我不行吗？”
　　张嬿虽然多多少少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些失落，尽力恳求道：“妈，我就出去一中午，下午就回来了，耽误不了多少事的。”
　　“那也不行，”于昭秀换了个手抱张炅，“你弟弟一刻都离不了人，我又这个样的，你就不能懂点事，照顾照顾我们吗？”
　　一听到“懂事”这个词，张嬿就止不住的难受。她张了张嘴，勉强从喉咙里挤出点哀求：“妈，我同学马上就走了……他……”
　　“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于昭秀没抬头，只有眼珠往上斜斜的一乜，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听话，就这么一段时间。过了这一段，你想怎么出去玩都行，没人管你。”
　　张嬿默然。她知道今天的对话已经到此为止了，于昭秀的每一个神态里都流露出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她看了看电脑屏幕，桌面上色彩繁芜的风景照像一出无可奈何的谢幕。
　　她转身走出了主卧。
　　当晚，于昭秀和张正廉之间再次爆发了一场冲突。
　　小张炅被放在婴儿床里，推出了主卧，静静地靠在客厅的墙边。
　　张嬿一边轻声哄着他，一边听着主卧紧闭的门里传出来的细碎动静。
　　“你就知道……我能怎么办！生了孩子……你不在家……她不来谁来！”
　　“孩子的朋友……我知道你累，但就这么一会儿……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阿昭，冷静点……”
　　“你就知道心疼你姑娘！……我不想吗，我忙不过来啊！……那一会儿她能干多少事，在家帮我还省得花钱……现在用不到钱吗！到处都要钱，亮亮的奶粉，以后上学……什么不要钱！”
　　“我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领导都对你有意见了……那么大的孩子了不知道懂事吗！……等她长大了会理解的！……凭什么啊，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什么都得顺着她是吗！……”
　　张嬿垂下眼睛。小张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小声哼哼。张嬿轻轻晃着摇篮，还低声哼了几句歌，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似乎又陷入了沉眠。
　　卧室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喀”的一声门开了，张正廉从里面走出来。他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一日比一日见得多，像是随着时间越滚越大的雪球。他看见张嬿，温和的嘱咐道：“你妈妈不太舒服，我给她倒碗稀饭进去。你也赶紧吃点儿，明天跟同学出去玩吧，早点回来就是了。”
　　张嬿赶忙点点头。
　　张正廉进了厨房，不动声色的给张嬿塞了一百块钱：“省着点花，啊。”
　　张嬿小声说：“我还有钱。”
　　“给你就拿着。”张正廉把钱塞进她的兜里，“你妈妈刚生完孩子，心情不好，别生她的气，知道了吗？”
　　张嬿没再拒绝，说：“好。”
　　张正廉盛了一晚饭出去了。
　　张嬿默不作声的布置好饭菜，等着张正廉出来一起吃。
　　张正廉很快就出来了，他坐在张嬿对面，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吃吧嬿嬿。”
　　父女两个沉默的相对吃饭，屋里没什么动静，安静的有点可怕。
　　好容易把这顿饭吃完，张嬿到客厅去把小张炅推回了主卧。于昭秀靠在床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粥，听见她进来也没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几乎能说得上是冷漠。
　　张嬿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电视打开了，广告里活活泼泼热热闹闹的喧哗起来，好歹给气氛接近冷凝的屋子里带来了点人气儿。
　　张正廉坐在沙发上，窗帘拉着，时不时被夜风吹起来，鼓出大喇喇的弧度。张嬿看了看他，说：“爸，我写作业去了。”
　　张正廉点点头。
　　张嬿就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她没有写作业，而是拿出了那本《烟波蓝》。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仿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在庸俗的世间上。”
　　简嫃说。
　　纸页上还留着泪水干涸后留下的皱皱巴巴的圆形痕迹。张嬿摸了摸那些皱面，这本书的印刷质量很好，字迹一点没花，就是水笔画下的笔迹晕了开来，像是一团一团飘落在纸面上的云。
　　简嫃说：“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在他人身上俯拾皆是的禀赋、智慧、美貌、真爱、家庭、财富、机运……对自己而言却像稀世珍宝不可求。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2019年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