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做人》三只鱼

1、序章

　　M市市郊。

　　安铖科技——

　　会议室里人声嘈杂，不少人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吵的让人完全看不出是高层会议，特意装修过的大型会议室用在这场会议身上显得有些拥挤。

　　除了应列席的人之外，几个上了年纪的董事都带了自家秘书，秘书们开着录音笔的同时在电子屏上奋笔疾书，生怕漏下一点内容，常年积累下来的经验用不上了，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的工作准则在这场会议中似乎行不通。

　　他们每记一点，就抬头看看坐在中央偏后位置上——唯一一个只带了一只笔的男人。

　　男人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与他年纪相仿，气质却完全相反，低垂着的眼眸不动声色的巡视全场，把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收入眼中。

　　“方衍，你在听吗？”刚说完话的执行官齐沐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反应，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提醒既是全场焦点，又不知道在看什么的男人。

　　“嗯？”男人抬起头来，眼神不善，虽然只应了一声，却让齐沐不寒而栗。

　　“《穿越河宙》公测的计划，公司希望暂停。”齐沐重复了一遍。

　　“凭什么？”

　　“投资退出了。”齐沐说，“你在公司这么多年，这代表什么不用我解释吧，《穿越河宙》是风险极高的端游，贸然上市将会给公司背上巨大的压力，经过讨论，我们一致做出了这项决定。”

　　听完他说的话，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直挺的背脊慢慢的向后靠在了椅子上，手上捏着的笔竖起点在桌边，好看的眉毛深深皱起，目光如炬，吐出了四个字：

　　“我，不，同，意。”

　　齐沐吞了口口水。

　　他的表情显示他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清楚方衍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虽然会前演练了无数遍对白，搬到实际场景中来后，他还是感觉到方衍给他带来的巨大压迫，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宣布一项决议，而是在请求什么事。

　　会议室不知在他们说到哪句话时陷入了沉默，假装在看材料的、举着杯子喝了十几分钟水的、一脸此事与我无关表情的，齐沐扫视了一圈，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开会前和他说的好听，只要按照准备好的台本和方衍说下去，即使他不接受也没资格拒绝，决议都是公司做的，他的权力没那么大，这点方衍心里也有数。

　　心里有数？

　　这是心里有数的样子吗？

　　齐沐对上方衍的眼神，对方那双因为连续熬夜而通红的眼睛几乎不像是人类的眼睛，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种目光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僵硬的伸出手把眼前的文件往后翻了一页，他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从喉咙口流出来：

　　“这项决定你不同意的话也没关系，我们还准备了两种方案，第二种，把《穿越河宙》卖出去运营，保留著作权，这样穿宙可以上市，第三工作室的辛苦也没白费，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同，意。”

　　他听见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头开始剧烈的痛起来。

　　“这样也不行？你对投资一向不管不问，对收益更是不在乎，那么把《穿越河宙》卖出去又怎么样？它会和玩家见面，也会继续开发，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

　　“游戏是我的，卖不卖，轮不到安铖管。”

　　“你……”齐沐几乎要疯了，他的？安铖的？究竟他是安铖的员工，还是安铖是他的员工？

　　“方衍。”坐在会议桌正面靠近主席位置上的人替齐沐接了话，他看上去有些年纪，神情严肃，说话时一脸威严：“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轮不到安铖管？这说的是什么话？安铖是现今游戏公司的领头羊，七大工作室鼎立，实力和财力都处于行业的顶峰，你手上只握着一个第三工作室，在公司里的编制也只是个主策划，怎么能说出这么放肆的话？”

　　他的话说完，停顿了一会儿，给齐沐使了个眼色，齐沐马上领会。

　　“刘老言重了，言重了。”齐沐连声说道，“方衍年纪轻，说话没轻没重的，大家不要太介意，我们这是在商量事情，意见不同是难免的，好好说就好，好好说就好……”

　　他一连把好好说就好重复了好几遍，也不知道想提醒方衍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坐在方衍旁边的男人勾了勾嘴角，有些幸灾乐祸的用只能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你逃不掉了。”

　　“你废话那么多？”方衍回了他一句。

　　方衍没像他说话声那么低，齐沐以为在指自己，登时又顿住了。

　　李麒允慢慢的坐回去，驾着腿，饶有兴致的继续看戏。

　　“还有第三个方案。”齐沐等了一会儿，见方衍没继续说下去，便装作没听到，这第三个方案是所有方案中最短，也最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照着纸上念。

　　“公司会支持《穿越河宙》上线，也会继续投入研发和运营，只有一个条件。”他把后面那句话反复看了三遍，“前提是你在穿宙上线之后，卸任第三工作室负责人的位置，在公司通知你继续来上班之前，不再负责第三工作室的一切项目。”

　　齐沐的话说完，会议室里人还没反应过来，李麒允弯了下腰，轻声说：“这个狠。”

　　方衍瞪了他一眼。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默，连之前说过话的刘老也一脸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看着齐沐，齐沐耸耸肩，心想都看我做什么，给我的稿子就是这么写着的，我只不过把它念出来而已。

　　要方衍离开第三工作室？

　　这消息如同无声炸弹把在座所有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都炸了出来，这怎么可能？第三工作室是方衍一手带出来的，也是七大工作室中实力最强的一个，游戏产量虽然没有安鹭、安幕多，质量却极其精良，几乎款款都是爆品，占了安铖总营收的一半以上，总负责人方衍年仅二十九岁就坐到了负责人的位置，几乎和安铖科技的副总裁平起平坐，虽然编制上没有正式确认，他在安铖人的心里的地位早已不言而喻，让这样的人退出第三工作室，公司是什么用意？

　　齐沐的话让原本还只是单纯的听着他们对话的几个总监和部门负责人坐不住了，显然这消息屋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没听说过，原以为只是像平常一样给方衍施施压，消一消他的嚣张气焰，可这一管子药下去，还不知道把安铖治成什么样。

　　李麒允不动声色的按住他另一侧想要站起来说话的财务部总监，示意他不要妄动，一切听方衍的。

　　“说话算话？”方衍问。

　　方衍这句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过来，再一齐又射向齐沐，杀伤力让齐沐差点心率失调。

　　“当然。”齐沐的声音是抖着的。

　　“我同意。”方衍说，“就这么办吧。”

　　李麒允斜睨了他一眼，听见他说给自己听的下一句。

　　“不能再拖了。”

　　***

　　一个月后。

　　女孩拖着行李箱从出站口走出来，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地铁和出租车的指示标写在一张牌子上，挂在左手边的石柱中央，她低头再次检查了下自己的行李，重新朝左侧迈开脚。

　　火车站的地铁站台十分宽敞，四面八方都有入口，但过了安检进了站后，多条线便逐渐汇聚成了一条，通往上车的站台。

　　站台很长，等车的人也很多，每一个伸缩门前都有一排排的人和行李，陆非鸟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站在了队尾的位置。

　　离她不远处有个小孩正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大声喊着“妈妈”，像是想买里面的什么东西，陆非鸟顺势移过目光，第一眼便看到自动售货机旁边摆了两台带滚动屏的新设备，暑假放假回家的时候，地铁站里还没有这东西。

　　设备更新了么？

　　陆非鸟站的远，看不清屏幕上滚动的字，但屏幕下方，接近地面的位置上有个英文字母的记号“An”，比什么都快的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个标志她认识。

　　《穿越河宙》的母公司，安铖科技。

　　趁地铁还没来，她走过去，想凑近一点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手要按上那屏幕，滚动屏的顶上突然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侧面的手也立起来，对着快贴到它的陆非鸟嚷嚷起来：“站内不要拥挤，站内不要拥挤。”

　　原来是台机器人！

　　“不拥挤，不拥挤。”她下意识的抬高手，但灰脑袋的机器人对着她不依不饶。

　　“站的太近了，站的太近了。”

　　陆非鸟被它逼的连连后退，机器人时不时左右晃动一下面向，最终仍是朝着她：“车站内跑动危险，车站内跑动危险。”

　　什么情况？她被它追着绕了站台一圈。

　　机器人的声音说大不大，刚好覆盖了附近几米的范围，地下又有回声，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她看到有人举起手机，对准她和那坚持不懈的机器人。

　　是在拍录像吗？她窘的耳根发红，又无处可去。

　　难道今晚要出现在微博段子上？

　　这个想法深深地刺激到了她不想丢人的内心，就在她准备跑上电梯，彻底甩掉这粘人的机器人时，一个男人走到了她面前、机器人背后的位置。

　　他的声音低沉，有一点哑，他叫住那机器人：“小安。”

　　听到这个声音，“小安”转过身，几乎是瞬间答了他的话：“老大来啦，老大来啦。”

　　“归位，回去把你今天的数据传到内网，让他们找人看看。”

　　小安踌躇着摇着脑袋左晃右晃，似乎在纠结他的指令。

　　“小安。”

　　他又喊了一声，语气里有了威胁的味道。

　　“听老大的，听老大的。”像听懂他话中话似的，小安陡然加速，一下子朝自动售货机的角落滑过去。

　　陆非鸟瞧着那迅速远去的机器人——它竟然还可以跑的这么快。

　　周围对名为“小安”的机器人感兴趣的人渐渐聚集过去，面前只剩了他，男人把脸上的口罩正了正，帽檐拉低。

　　“抱歉。”他对她说。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眉毛往中间皱着，似乎不太高兴。

　　“没关系。”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毕竟是救命恩人，礼貌，要有的。

　　两人无言，她正欲开口，对面站台的地铁驶进来，一个“你”卡在喉咙里。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看那些在他和小安之间视线流连的人们，长腿一迈，几步走上了车。

　　你是安铖科技的人吗？

　　她望着疾驰而去的一节节车厢。

　　她的地铁也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