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篑过山前》人脑子打架

1、山中

　　这是山中的清晨。梧桐、竹子或是松杉，都丛丛簇簇地在山野上刺出来，像是峥嵘的剑簇。不过它们大多蓬头绿髯，整座山也抱满了东一朵西一朵球球。山巅处有座青石垒就的院庙，门前的台阶像是一摞绿豆糕。融融的光敷在青墙上，为它着了一层盈盈的粉。
　　少年哗啦啦地醒了，从竹榻上滚了下来。他怔忪片刻，蓦地醒转过来，便爬到主庙里，捉了一只小椅子和一只凳子，摆到殿门外。紫木椅四面都垂着细竹帘，少年挨个把它们卷上去。之后，他小心地在椅子底下放了一尊他喜爱的小小神像，小凳子倒是有些伶俐，三块檀木板做的，之间是一道竖直的楔子。楔子上是几个毛笔字，写的是山神小庙。
　　这个凳子是个小拱门，山神小庙自然是少年正坐着的椅子了。这是什么道理？那样小气的庙，是为谁预备的呢？
　　少年又在厨房里捉了几只馒头，就一边吃一边等待着他的信徒了。
　　不多时，细碎的声音在石阶上响着，像风吹落的花瓣似的，接着，又有一阵阵浑圆的脚步声，像是落了满山的橡果与栗子。少年站起身来，迎了出去。只见一条精瘦的黄鼠狼，手里擎着一柄花枝，携着它六个小伙伴，一齐来拜山了。那六只是貉，獾，山狸之类，全都圆得像球。
　　少年不由地咧开嘴。黄鼠狼向他拜一拜，抱歉地说，“我们一路走过来，风把花都吹落了。”少年把光秃的枝桠摆在一旁，当做是供奉神的祭品。他却又骄矜地说道，“花儿落了，但你们心意倒是真的。不过，作为补偿，你们得让我摸一摸，我才能听听你们的想望，再向神明传达你们的诚心。”
　　“好吧。”黄鼠狼忍辱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亲吻。可是过了小半晌，他也没等到少年的抚摸。他睁眼一看，少年正揉着他身后的几只肥肥的绒球呢。
　　黄鼠狼磨磨牙，抬起脸睁大眼睛，说道，“神使大人，我们来请神明为我们指点迷津。我们都要没饭吃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恳请大人大人保佑，也烦请小神使为我们想寻个出路。”少年望着它虔诚的眼眸，说道，“其实其它小家伙来拜山，最后也是我来出主意，或是替它们主持公道。你们且到这小庙里来拜一拜罢。”黄鼠狼便匍匐着钻过了凳子拱门，一径来到椅子下。其余六只也纷纷攘攘地挤凑过来，小小的神庙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少年正细细想着，山下有没有适宜它们的职务，却不知道椅子下的黄鼠狼，正恶狠狠地捏着肉嘟嘟毛茸茸的神像。其余六个也纷纷仿效，又是捏脸又是揉腿的。过了一会，它们才意犹未尽地退出来了。
　　黄鼠狼抬起头来，恭谨地问询道，“我们想请神使大人到我们的家里望一望。我们也薄备果品，正好清谈。”少年也想要出去玩，便欢欣地点点头。他便别离了小神庙，同它们一起下山。
　　它们的洞穴在半山处，洞口旁的梨花散了一地。黄鼠狼抢先蹦进洞里，点起一小捧火，瓮声喊道：“快请进吧，大人。”
　　少年躬身往洞里钻，只余脚踝在外面。想不到他却被牵掣住了。是外面的六只压住了他的脚，还用绳子捆住了。少年的手腕，不知怎的，也钻到了两个绳套里。
　　黄鼠狼握住了他的脸，在他耳边一叠声暴喝，“小的们，把他抓起来，我们今天吃人肉了！推进来！”
　　少年皱着脸，在它们的嘿呦声里被推了进去。黄鼠狼满意地在他身边踱了一圈，的确是很乖巧的食物罢。
　　就在这时，绳索纷纷断了。少年立起身，跪坐在地，把领头的黄鼠狼团团握住。
　　黄鼠狼睁大了眼睛，不过它立时变幻了神情，低顺地笑道，“洪荒尽大人，我们只是在同你玩游戏。”
　　“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进了妖怪洞一样。”少年点点头，为它辩解着，把它放到地上。它先背对着少年，望着那一点火，又别转过脸来。火光明映着它半阙侧脸。
　　“洪荒尽大人是怎么解开的啊？”黄鼠狼抬起两只眼睛在少年脸上溜着。少年知道它藏奸，但还是指向自己脖间，说道，“呐，就是这颗玉。山神大人给了我，可以护身的。”
　　黄鼠狼直直望着，就像是要把它吞进眼里做成眼珠子，只可惜就只一颗，不能满足贪心。它又甜笑着问，“洪荒尽大人我能摸一摸吗？”
　　少年笑着说好，他低下身来。黄鼠狼冷不防地探出爪子去摸，却倏然嗷叫一声，急遽撤回手。玉烫着了他的手。少年收了笑，严正地教训道，“世上万物都有它心悦的人，你不是的话，想要强夺，是不得善果的。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黄鼠狼抖着手，啐了一口，嗤笑着，“你的玉会法术，你这个小屁孩现在才能教训我。若那只是一块凡物，你现在已然身死，玉也在我的手里。你说万物皆有其主，可你知不知道银钱铜贯，它们都是满身乌臭，两眼势利，只寻着那些险毒狠辣的人，急急地往他们手里钻。我耳闻目睹的，世间那些硕鼠蠹虫，竟日鱼肉百姓，饕餮人间——竟然也善终了啊。等着他们尝恶果、遭报应，可是等了多少年也没等到？”
　　少年以为它意欲偷玉却被烫手，已经很能醒悟一番了，想不到它又说出一堆话来。少年一时回驳不动，而且，确实有些道理，他都能想到几个例子来。但他有点替谁委屈地想着，“至少在这里不是这样，大人不可能容下那种人。”
　　就这么稍稍一愣神，洞里却蓦然黑暗了。原是黄鼠狼拂灭了火，从少年身上蹿过去，拉扯着他那一帮兄弟，望洞外逃去了。少年已经觉察到了，但他觉得也不必追，便放过它们好了。他便慢悠悠地往洞口爬，刚探出头，却被黄鼠狼当着脸踩了一脚。
　　接着，洞穴坍塌了，少年被掩埋在石块下，侧脸枕在一滩碎梨花上。“你瞧瞧这些花，我咬断了一枝，把花捋luo下，拿这秃枝子来见你的。嘁，你值得什么花。”黄鼠狼得意洋洋地说道。
　　少年昏懵了一会，依旧问了好没新意的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整日狐假虎威，偷鸡摸狗——”黄鼠狼把爪子停憩在他的脸上，又爱怜地拍了拍，说了一句总论，便瞥一眼身后的伙伴们。有一只会意，滔滔地说着，“蒲草丛里的雉鸡问你怎么减肥，结果它瘦下来了，我们得少吃多少斤肉哪——虽然我们也一直抓不到就是了；可是怎么抓不到呢，还不是赖你，竟日教它们跑步；虽然在那之前我们也跑不过它们——反正赖你。还有，山林里的野狗问你怎么坚固牙齿，你也教会它一套妖法，我们会被它咬得多疼啊。”
　　“还有你那个神像，饱食终日，满脑肥肠，和我提及的虫鼠有何分别。”黄鼠狼又给他罗织罪名。
　　“那是个绒布做的偶人啊，怎么会不胖呢？”少年气呼呼地躺在土里，恨恨地说。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