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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储秀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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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唱完了,人都散了。景仁宫里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道道细密的针,从灰白色天空里倾泻而出,扎在人心上。这阴郁缠绵的氛围竟不像粗犷的北国古都,反像旖旎秀美的江南小镇。
景仁门前自元代遗留下来的影壁 依旧杵在那里,避邪呢。小戴子一拳招呼上石头壁,白玉壁上留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何必呢。珍嫔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痴傻地往床上一躺,脸朝墙,再也不出一声。小黑做着掌灯的准备,我走过去,她满脸戒备。我轻轻说:
“我想陪您走一段儿。”
记得以前看电视剧《金枝欲孽》,看到孔武陪着安茜掌灯,那一路,浪漫。那一盏盏的灯在茫茫夜色中,接连被点亮。天上有一条星光路,天下渐渐地也生出一条「路」。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有了Zippo,就看得见了。
小黑走在我的前面,我们相距大概半步。
我老‘小黑’‘小黑’地,险些忘了人家本名「墨姑姑」的诗意。丹青素描,唐诗宋词,都带着这股墨香。她也是娉婷的,细弱的,手指像一节节的竹,从背后看身段也像,穿着驼色的直统统的旗袍,越发像。于是也会有竹的坚韧,竹的隐忍。
她在点完三四盏灯后,叹了口气:“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想了想,问:“您什么时候进的宫?”
她回头睨我一眼:“问这个做甚?”
我不好意思地答:“跟您待了这么久,都没问过。”不仅没有问过这位上司的喜好、经历,也没有「她是我的上司」的自觉性。事实上,小黑毕竟是景仁宫首席管家。比如,要担待罪责,她必须承担最大的一块。这叫职位与相应承担的responsibility。
小黑撇了撇嘴:“那哪儿还记得。”
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说:“岁数挺小的,但家里弟弟妹妹倒有一大堆了。进了宫就分给了贵人——你其实想问的这么回事儿吧?”
她敏感而尖锐,有竹子般的清脆。
小黑说:“小戴子比我大个几岁,小丫头比我小个几岁。贵人待我们仨就像姊姊。好归好,可我渐渐明白,那儿再好,说到底是冷宫。”她不急不徐地说这番话,既没有炫耀的成分,也没有解释的急迫,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个道理。这种坦白,反而让我不禁抖了一下。我心虚地讪笑:
“起风了。”
小黑没说什么,依旧专注地点灯。
我跟着她的影子。
其实她所表达的观点就是「人往高处走」,只不过听起来难免有些刺耳,特别是在一贯含蓄的东方。小黑突然回头,灯笼明晃晃地打在她的脸上,那双细长的眉眼笑问:“怎么?不问问这次的事儿?”
我推个太极过去:“那得看您愿不愿说。”
小黑耸了耸肩:“本来没什么可说的。”她瞟我一眼,“可你既都猜了不少,说吧,别憋得慌。”
我颤颤巍巍说,皇后娘娘竟然知道景仁宫的事……
小黑坦然而爽朗:“宫里头哪个不设点儿眼线,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是跟在钟粹宫身边儿的,要不,皇后主子怎么知道上回换了药的事儿。但我也算不上是卖主求荣的,我压根儿没想过扯出贵人的事。”
我想了想,说:“但这次不是您对吧……”
小黑眯缝着眼睛:“唷?那猜了谁呢。”
我支支吾吾半天不便说。小黑一眼瞧出了明细,她反而说:“那就猜猜是什么个原因。为的是什么?”
“为了……一支簪子么……”我话未说完,小黑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朝我走过来,说:“小白,我倒小瞧了你。”
那该是一场悱恻而细致的缱绻。那该是《牡丹亭》、《白蛇传》的发源地,江南。那该有莺红柳绿,歌舞升平,该有书生和小姐在春雨绵绵的季节里同撑一把伞。宜仙,他‘精心策划’的逃奔,‘处心积虑’的安排,他想带走的、想呵护的,想山清水秀、夫唱妇随的,都该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那个尖锐的人,把你刺疼了,也刺到心里了。是那个人,那么脆弱却又倔强,那么冷漠却又善良。你却再也带不走她。
是已死的贵人。
记得那天,在人走茶凉、细雨霏霏的景仁院里,我捅了捅仰起45度角的“伪男”同学,他回我一个明媚又忧伤的郭氏年华。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和眼底不合时宜的怀念情人的温柔,刺痛了我们的骄傲。
我们。一方面,是作为‘张小粟’,因为伪男而白白浪费的风花雪月而遗憾;一方面,是作为‘小白’,为我的主子珍嫔,一个被‘谋杀’了爱情的女孩儿而感到愤怒。
我怒曰:“你为什么不带贵人走?”
宜仙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雨丝扑落在他的脸上织就了一层网。分不清是雨是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他说:“那场太和门的大火……就差一点了。可她不肯走。她不肯跟我走!我北上,拜师学艺,终于熬出头。就是为了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为什么?!”
他一直问我。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什么」,不停地问啊问。每个人不回答,也回答不了。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憾,只好去向别人索取,如此周而复始。就拿我来说,即便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责问伪男友“荒废了我的青春”,我亦无法回答是否有拿志锐“要挟”入宫资格的成分。
如此说来,己所不欲,那么便不再问。不再问是否爱、是否恨,是否动心,是否惘然。也就无须再追究什么。
我甩下簪子,就是他们俩的信物吧。也许某年某月,曾几何时,这支打磨精致的簪子被宜仙优雅地别于贵人的鬓上,自此订就良缘;也许某年某月,已过半百,沧海桑田,唯有这支被污垢尘封的珠簪还能引发片刻的迷惘。那么,我成全你:让你仰望她曾仰望的天空,走她曾走过的路。等明日晨曦,一切又能干干净净了。
我唯一担忧的还是珍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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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你瞧瞧哪朵花儿好看?”“小白姐姐,主子说要用荷花胭脂,奴婢得上哪儿弄去?”“这件绣蝴蝶的最衬这个景儿~”
如此,自某个大半夜开始捣腾。素手执铜镜,描眉贴花黄;女为悦己者容,也为己悦者容。男人无法想象女人们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的心情,以为那是“爱美”、“肤浅”,殊不知那是一种期盼的、愉悦的较劲儿。也是一种告别从前的方式。
我为珍嫔选了宝蓝色的蝴蝶簪子,配浅绿底色斜襟旗袍,绣的是粉白桃花。马蹄底子鞋亦是浅绿缎面,缀上天蓝色的缨络。腮上不涂胭脂,只拿珍珠粉和在清晨从翠草上摘得的露珠里,轻轻压上一层,亮而鲜香。
这日,是皇上亲领他的老婆们,去给他「妈」请安。小黑叫我好好陪着,吩咐绝不准东张西望、不准盯着‘天颜’看个没完。所以从进储秀宫开始,我就竭力做好奴婢的分内事。
西侧间传出慈禧的笑声:“皇上,还不快把你那些个美人儿领我这儿来。”
我觉得这话磕碜人。珍嫔倒还称得上‘可爱’,我眼前这位皇后实在是底子不足。她纵然悉心涂抹,纵然穿的蓝紫色旗袍典雅华贵,却实在不敢恭维。
皇上突然就从我们后面大跨步进屋,看也不看我们,领着跟他一道来的瑾嫔直接进侧间了。这种明显的‘忽略’让静芬的脸色更阴郁,把好好儿的蓝紫色也变成一团污浊。我身边的珍嫔也有藏不住的失望。原来自从祀蚕礼之后,光绪似乎认定珍嫔的‘诡计’,把她划归在‘另一拨’,几乎不再召见。
大家怀着各自的想法,鱼贯而入。
先有层次地、规规矩矩给慈禧请安。人老太太今儿也不知哪儿抽抽了,全身都是蝴蝶,快成精了。大拉翅的皂板子上‘飞’了几只,脑袋上不满足又别了几只,衣服上不用说绣的全是。不过我心底不免得意。因为‘还有’一只蓝色蝴蝶正在珍小主头上翩翩起舞呢。这当然不是「喧宾夺主」,反而是一种跟随,一种致敬。至少,我感觉慈禧对珍嫔的笑要比对瑾嫔的‘深’一些。
请安毕,老太太拿眼一瞟:“都坐吧。皇上皇后挨这边儿坐,姐妹花儿就坐那椅子上。”她又特意指了指离她近一些的,“珍丫头。”
座位的次序等同于身份的尊卑,特别是中国人最最要紧的面子!慈禧的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静芬粉面含羞,等着随光绪过去坐下。光绪瞥了一眼扭捏不安的静芬,反而径直朝瑾嫔走去。瑾嫔吓得忙往边上直躲,让光绪扑了个空。慈禧就在座上看着。虽然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的片刻,却让全体的心跟着悬起来。
光绪尴尬不已。不过他倒会找空子,侧过身把躲在荣寿公主身后的小女孩拉了出来,顺手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蛋:“四妹妹,怎么倒躲着朕呢。”
这是庆郡王奕劻的女儿,光绪极疼爱的族妹。
四格格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正儿八经地奶声奶气:“皇上,咱们可都是大人了,不能疏忽了君臣之礼、兄妹之礼。”说完,还有模有样地双手叉腰,福上一福。众人见了都忍俊不禁,气氛这才正常了些。
慈禧笑道:“瞧这四格格有模有样的,赶明儿,皇上可得给指一门儿好亲事。”光绪笑着连声应了。慈禧又问:“你们都进过膳了?”
光绪垂手答:“子臣不敢偏。”
慈禧向众人道:“瞧瞧皇上多孝敬。”又懒洋洋地说,“准是知道我今儿必有好的,专上这儿来的,要搁平常日子里连个影儿都不见呢~”一面说,一面拿眼瞟人。又好像讲了什么好笑的话儿,自己先抿嘴笑了。大家这才敢陪着笑了些。光绪有些挂不住,轻声道:
“瞧皇爸爸说的。子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大婚过后就不是小孩子了?”慈禧意味深长道,“小是不小了,不过在皇爸爸的眼里,皇上永远是个孩子。”
中国人一好‘面子’,二好‘吃’。储秀宫总管太监崔玉贵隔着夹帘禀报说膳食已备好,慈禧笑着说:
“得了,快些传膳。今儿个你们都在这儿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