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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7:请先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意志 ...

  •   “第一件事,条理造就效率。”

      克拉克·塔里用一纸漂亮的简历顺利进入尼拉麦克斯公司后,接到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担任《处女泉》剧组的副导演一职。

      一天早上,他刚刚到达剧组设在瑞典的拍摄地,导演伊斯特·德比基就过来自报家门,手上端着美式煎蛋、烤吐司和一大杯柳橙汁,笑眯眯地对他说早安。

      他听说导演有自己烹饪然后请同事一起享用的习惯,一顿饭只有一个客人,在饭间她通常会旁敲侧击地委婉说出对对方工作提出的建议,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吃着那些好吃的食物,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要告诉你三件事情,好吗?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三条,然后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的。”

      然后她给出了第一条指示。

      塔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橙汁。

      “这是说,你希望我列一些计划出来吗?”他想把这句话变得具体一点。

      “唔,不仅仅是这方面。我希望你们用那种我打电话订购的盒子把资料整理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每一个场景要按顺序安排好,其他的你慢慢就知道了。”德比基掰着手指头解释道。

      他当然知道她提到的那种盒子,从机场接他到拍摄地的汽车上,灯光师伊利亚·亨特面带揶揄地跟他讲过。

      事情是这样,一开始,在准备放素材的纸盒时,伊斯特·德比基就不甚满意,她觉得盒子的盖子被卡得太紧,想要翻阅时没法很快地打开,她专门打电话给斯德哥尔摩的G·莱德公司,要求定做一种盒子。她用传真把自己设计的盒子图纸传送过去,还特别备注了纸盒的厚度,一周以后终于收到了那种她想要的、可以自如的上上下下打开的盒子。剧组成员用电影的名字开玩笑,把那小心圣洁供奉的盒子戏称为“处女盒”,不可否认,其中包含着他们对导演德比基的影射调侃。
      他天真地一口应承下来,然后再接下来的工作中饱受苦难:

      伊斯特·德比基特别喜欢秩序这种东西,她要求每天需要拍摄的场景准备好后逐一按顺序拍摄,每天他们整点开始、结束工作;她对电影中出现的事物的严谨性追求到了让人发狂的地步,剧组里专门有两个就是被她差使去拍瑞典的每处山谷、泉眼处、树林、小屋照片的,当他们把照片带回来之后,她再细细比对、观察,在那几张在塔里看来都只是一团杂乱的树枝的山谷照片中挑来选去,写下近十页观察笔记后终于选定高潮部分他们影片的那股泉水要从何处涌出;她眼力极好,过第二条时哪怕一个花瓶被调试场景的场务挪动了几厘米她也一眼看出,干脆利落地叫场务再去挪回上一场结束时那花瓶该在的位置。

      “第二件事,听我的指示。”

      德比基在片场处于完全领导地位,这很不容易,因为好莱坞这个地方的人,这么说吧,就算是最有良知的那一个身上也有一股子看人下菜碟的劲儿。尤其是,德比基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苦不堪言,在剧组准备阶段,有时候她要搞清楚一件事情,那么所有人都要任她差使去做一些最琐碎的搜集资料工作,尽管哈利·韦恩斯坦为了她这部新片招徕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是老江湖,但你只要在她手边而她刚好有事情要你做时,她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奥斯卡得主,一切都要按德比基殿下的话来。

      因为这,剧组的几个老资历看她不惯,他们面对这位面庞天真娇美、脚穿一双有蝴蝶结的光亮罗杰维维亚芭蕾舞鞋的年轻导演,开拍时甚至都不拿正眼瞧,准备给她个下马威。

      摄影师卢辛·巴拉德对她不满尤甚,他得过奥斯卡奖,在这行业排名顶尖,韦恩斯坦花了大价钱才让他进组,他热爱摄影,同时又派头十足,然而有一天伊斯特·德比基让他去拍摄一些木屋素材时,他被她那平淡随意的语调激怒了,认为这位新手缺少对前辈的尊重。

      第一天开拍时,第一个镜头准备期间,伊斯特·德比基亲自架好摄影机,她设计了几个非常复杂的机位来表现心怀不满的养女阴郁的心绪,准备采用长轨摄影的方式来展现这种深沉的感情,然后放入25厘米的镜片,仔细调试之后她面带征询地转向巴拉德。

      巴拉德挑了挑眉毛之后神气地答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开始架设灯光和摄影轨道,一阵捣鼓之后,塔里发现巴拉德刻意地把轨道放置在了离伊斯特之前架好的摄影机非常远的地方,他仔细看过她发给每个剧组成员的详细分镜图,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下来根本拍不出她在那分镜图上画出的效果。

      他不自在地发现剧组其他工作人员都看好戏一样地围拢过来,气氛越发紧绷,然而伊斯特·德比基仍然气定神闲地盯着巴拉德忙活,她一言不发,身体微向后仰,眼睛含笑。

      巴拉德忙活完了,他“啪”地一拍手,然后叉着腰,唐突地对伊斯特说:“小子,怎么?”

      她表情不变,镇定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摄影机拉到那儿去?怎么不按我说的来呢?”

      巴拉德眉毛挑得越来越高,脸上的肌肉凶猛地拧在一起,他死死逼近伊斯特,巨大的块头像山一样,唾沫横飞地叱骂到:“我什么也没改变,我他妈的要用50厘米镜片,完全按照你的要求,不过我要改成50厘米的,对,因为你的要求实在太他妈多了,我们速度太慢了!用50厘米能快很多!”
      他狂暴的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塔里心惊胆战地看着两个对峙的人。

      伊斯特·德比基好像没有什么情绪感知的器官一样,她的脸色出奇地平淡温和,蔚蓝的眼睛内那一片海洋一丝涟漪也无。

      她轻柔地反问道:“要不然整个场景都改了吧?因为这样下来整个信息都错了,镜头一变,所有的意思都不一样了。”

      巴拉德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像个炮弹一样猛烈地怒骂着,用了许多非常难听的词,他足足骂了五分钟,骂完了伊斯特·德比基的爸妈十几遍。

      她静静地等待着,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注视着他,直到卢辛·巴拉德的气势越来越弱。

      “骂完了吧?”她笑眯眯地问道,用非常婉转动听的嗓音非常轻声地说,“现在,把摄影机放到我告诉你的地方,不这样做的话,十分钟之内你就打包离开瑞典,这辈子都别回来,永远别和我合作了。”

      他们目目相视,谁都不说话,卢辛喘着粗气,眼球暴突,太阳穴处青筋疯狂跳动着,拳头捏的死紧,牙齿咬得咔啦响。德比基眼神超然,带着神庙里贞女的脱俗气度。

      终于,卢辛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去,他的身形都仿佛缩小了,在众人的注视中他默默无言地改变整个摆设,挪回了摄影机。

      片场里再也没有人敢对伊斯特·德比基的要求提出任何争议。

      即便是世界上最讨厌她的人也要承认,伊斯特·德比基身上具备了一个天才艺术家所需要的全部特征。她非常聪明,创意十足,卢辛·巴拉德之后也不甘不愿地说过“在和我合作过的那么多导演中,她是最聪明的一个”,有时候一天之内,她能提出一百个新的点子和创意来,但她也对自己要求严苛得惊人,同样在一天之内,她又能否决掉一百零一个提出来的点子。

      她作息极其规律,连带着整个剧组也是如此,除了要拍夜戏的那几天,她基本上天天晚上九点结束工作,然后十一点睡觉,第二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工作;她仔细地安排剧组宝贵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人闲着,整个片场在她的治理下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她特别爱用便条吩咐事情,每天她会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写各种便条,上面的要求千奇百怪:

      比如,有一天,在他们在拍摄圣洁的女儿卡琳被奸杀的镜头前,塔里收到了一张让他去查一查瑞典生长哪几种雏菊的便条,并且要求他观察每一种雏菊在风中的形态有什么不同。

      他对这匪夷所思的要求大伤脑筋,虽然苦思冥想几天后终于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但一直搞不懂伊斯特想知道这件事干什么。

      直到正式开拍这一场戏时,他才发现卡琳倒下时飞扬的纯白裙摆被经由伊斯特收到便条后特别处理飘动的弧度像极了雏菊在风中飘摇的姿态,和剧本上提示的“卡琳像雏菊一样倒下”完全吻合,他心头大震,看着终于露出满足笑容的伊斯特·德比基感到敬佩之极。

      她会提出很多难懂的要求和描述,塔里一直觉得伊斯特·德比基有某种伟大诗人才具备的通感能力,她给剧本做的备注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除了上面那一句“像雏菊一样倒下”外,被剧组成员当作费马大定理一样翻来覆去私下研讨的还有一句——“梦想家一样的站姿”,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你如果拿这些自己都觉得很蠢的问题去询问伊斯特的话,她丝毫不会不耐烦,而是会非常耐心地用许多故事和知识来像你讲述她是怎么得出这些描述的,你能深刻感受到她贵族学者一样的气质——礼貌、不厌其烦、好脾气地解释你的问题,直到你弄懂为止。

      这种态度拿来对付韦恩斯坦这样暴脾气的制片人简直轻而易举。当他们事无巨细地仔细工作两年多后,韦恩斯坦来到片场催工。伊斯特·德比基一条一条地向他解释为什么自己的片子还没有完工,为什么这些花的时间是有必要的,噎得韦恩斯坦在这个问题上挑不出什么错处,他又不忍心向她撒气,而片场的工作人员在德比基殿下的挑剔下更是井井有条得让他一点茬都找不出,他又气又发不出火,这样糟糕的情绪被瑞典恶劣的气候一催化最终让他住了半个月院,一出院他连夜搭飞机回了洛杉矶,再没催过他们了。

      “第三条,想象自己在做梦。”

      那天,经由她饱满的嘴唇吐出的,是这样最后一条原则。

      他正苦恼于怎么让底下的众多助理导演乖乖听话,他们会乖乖听德比基殿下的,可是面对他,那种欺软怕硬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他们老是拿’这个做不到’’这个不符合常理’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真是受够了,简直跟打仗一样。”再一次共进早餐时,他叫苦连天。

      伊斯特用手指梳理着缎子一样的金发,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冲他微笑:“这样吧,你告诉他们,想象自己是在做梦。”

      “这太天马行空了吧!”他不可置信地说。

      “试试吧,克拉克,试试。”她的笑容更大了。

      那天中午他再和她见面,已经完全拜服了。“天哪!你是对的!只要我和他们一说做梦的事情,他们就跟被解放的奴隶一样,全部都明白了!”他激动不已。

      而伊斯特则只是冲他眨了眨眼,再没有多解释什么了。

      要说和她工作的三年中,最困惑他的是什么事情,那必然就是伊斯特·德比基这个人的矛盾特性了。

      当她用她那情意绵绵的碧眼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情感最充沛的人,拥有最纯良的天性。但是有时候,这个人对待事情的果决冷酷会让你悚然一惊。

      他还记得他们是如何呕心沥血地给每个场景设计配色,奶油色的裙子做了几十条,就是为了最好地衬托女主角淡粉色的皮肤,伊斯特在三年多的拍摄历程中唯一一次情绪化的时刻就是花了一周还是找不到那种绝妙配合翠绿色草坪的棕色靴子时摔了一个杯子。他们为了色彩的美丽几乎榨干了每一个审美细胞,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没有辜负他们,内部试映在大屏幕上那种无上和谐的美感几乎让人窒息。

      然而离出片只剩一周时的试映结束时,有一位小工小心翼翼地提出,过于美丽的色彩可能削弱了电影主题想要表达的对信仰叩问主题的深度,大多数人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伊斯特却为这句话失声一样地沉默着思考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便当机立断要把去掉整个电影的色彩,把它做成黑白色的。

      美术指导当时就流下眼泪来,那个瘦小、戴眼镜的男人苦苦恳求伊斯特不要毁了那些色彩的杰作,但她果敢得可怕,冷静地让场务架着几乎快哭晕过去的美术指导去医院之后,亲自动手洗掉了底片上所有的颜色。

      塔里给她打下手,发现整个过程中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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