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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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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春
科林·斯宾塞走出艺术史研究所大门,跨上自行车,回到自己那幢有着雅致灰石墙的教授公寓。走进门前,他拉开信箱,雪片似的信件哗啦啦散了一地。
“真是的!这群广告商怎么比我前妻还疯狂。”数学系的麦克斯·夏姆帮他收拾着信件,随口抱怨了一句。科林温和地道了声谢谢,按下电梯,开始整理收件。夏姆感兴趣地看了眼其中从比弗利山庄寄来的一封,跟他攀谈起来。
“佛罗伦萨怎么样?”
“古朴,不过会议议程繁杂,很遗憾没太多时间好好游览。”
夏姆发出一阵极具特色的咯咯笑声,电梯到了六层,科林和夏姆点头道别、走出电梯。他打开门,暹罗猫查理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蹲在门口迎接他,拖长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小家伙。”他弯下腰抱起猫咪,它亲昵地舔舔他的下巴,然后一骨碌跃上他的肩膀。
他加热了一个梅子牛角面包,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打开那个来自比弗利山庄的信封,里面有一张展映会门票,以及一份展映会介绍手册。
他吃着面包,翻阅着手册,蛮有兴趣地仔细读起了作者署名为麦肯姬·帕西里尼的手册序言:
“若你在我母亲去世前见到她,你一定无法把她和媒体口中那个恃才傲物、坚韧不屈的天才艺术家联系起来。
她去世前瘦极了,终日抑郁,胶片仓库被烧毁的这一消息完全把她击垮了。她开始出现幻觉,手臂上满是药物治疗留下的针孔,总是神智不清。我对她的好奇、依恋在她从她崩溃到去世的半年时间里迅速转化成了恐惧与厌烦。
我清晰地记得,十七年前的圣诞夜,父亲兴奋地想要为我们放映他获奖的新电影,我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玛丽阿姨烤了很多小饼干。可是,看到一半,不知道被什么画面刺激(可能是炸弹爆炸的场面),母亲尖叫起来,大声哭泣,父亲和玛丽阿姨花了整个晚上安抚她,我当时不了解情况,在心里为自己的圣诞节被毁而愤愤不平。这种感情持续着,因为我无法理解她,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在我看来,她毁了父亲的生活。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打扫西西里旧宅的阁楼时,翻到了一卷母亲年轻时的录像带。根据录像带的标签,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母亲拍摄《被解救的心》时留下的,她和同事们正等着看奥斯卡颁奖礼,他们碰杯、欢笑、打闹,我始终不敢相信,那个面颊润泽、眼睛明亮的漂亮金发姑娘就是后来如游魂一般的母亲。
自那时起,我对母亲的过去产生了好奇,我渴望了解她。她拍摄的电影有哪些?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迷人男人的父亲又怎么会爱上她?她的工作方式如何?
带着这些疑问,我开始了为期七年的调查研究,现在,我已彻底理解母亲,并且带着让更多人理解她的目的,我们组织了这次展映。
我可以很自豪的宣布,母亲的作品已经全部得到修复,她生前的遗憾得到了弥补。被修复的影片不仅将在展映上放映,还会发行蓝光影碟。
另外,我应该开诚布公地对母亲的死做一些必要的说明:她罹患的是一种与生育有关的家族遗传性血液病,虽然这种血液病在妊娠结束后得到了控制,但由于后期她的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身体极度衰弱,它迅速复发,引起了并发症,这是导致她去世的根本原因。不是车祸,不是阴谋凶杀,更不是艾滋病。也许有人会问:事实如何我们难道不会自己判断吗?你难道要教我们怎么思考吗?好吧,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做这项艰巨的工作,任何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看到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后,很容易就能看出我所想的是什么了。
我要感谢此次影片展映的策划人、我的导师——亚历山大·皮克先生,他以伟大的热忱鼓舞我,以罕见的耐心帮助我,如果没有他,我一定没办法实现母亲的夙愿。
我还要感谢母亲的旧友们:莱·迪先生,查·塞女士,杰·尼先生,克·塔先生。在搜集整理母亲工作的记录、档案时,他们为我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许多也许永远不可能重见天日的资料得以被发现,一个更真实的母亲得以呈现在每一个关心、思念母亲的人面前。
最后的最后,向剑桥大学艺术学院的科林·斯宾塞教授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他是母亲多年的好友。在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之后,斯宾塞教授主动联系了我们,慷慨地提供了所有在和母亲的通信交往过程中保留下来的私人收藏拷贝作为我们修复的原始素材。除此之外,在修复、重制影片的过程中,斯宾塞教授还无私地为我们提供了专业知识上的协助。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此次展映。没有他,对于未来的观众来说,作为创作者的伊斯特·德比基就不存在。”
麦肯姬,这小姑娘,科林不由轻笑出声。他想起了那有着一头黑色秀发、总是高高扬起的脑袋,还有每当身边人说了什么蠢话就会紧紧拧起的眉头。她身上有一种比她母亲更锋利外放的气质,总是冷冰冰的。巨星父亲来看望她时,她敷衍了事,只顾着工作;专程飞到美国帮助她的科林离开那天,她连送别也不打算做,简直像个小魔王。可他还是从某天完好无缺被寄回给他的拷贝原件和这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中发现,她其实是个善良而细致的孩子,只不过和她父亲一样,身上有股拧巴劲儿。
他喝了一口冷咖啡,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已经很晚了,他若有所思地朝门走去。
从猫眼往外看,他微微睁大眼,犹豫了一下,他打开门。
米利亚姆·伯德醉醺醺地扑到他怀里,揪住他的蓝色毛衣。“你开门干什么?”她的语气特别蛮横,一听就喝的不少,“可怜的米利亚姆,她真应该去死。”
“你要进来休息吗?”科林冷静地问。
“当然不!米利亚姆从三个街区外走过来,路上干了三大瓶朗姆酒,击倒了一个小流氓,就是他妈的想要摸摸看她前男友的门!”她气呼呼地说,“该死!我当然要进来。”
她半瘫在科林身上,被他扶着坐在沙发上。科林给她倒了杯冰水,她喝下后便神情呆滞地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我给你室友打电话吧,她号码是多少?”
“让我来——”她嬉笑着抢过电话,猛地把它扔开,立起身子紧紧搂住科林,在他耳边呓语,“你该打给我男友,现在我和他住一起。你知道吗?他也是美国人,他也是个导演。”
“哈!”她亲吻着他的脸颊,接着说,“很好,你该知道这些。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会爱上美国导演的人吗?”
她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容光焕发,得意地吻住了他的嘴唇。她沉醉地抓住他的头发,想要更靠近一些,科林轻轻地挣开了,文雅英俊的脸上神色自若,那双蓝眼睛依旧清澈。
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米利亚姆颓然地说:“天呐,我姐姐说的真没错,你就是个混蛋。可我对自己说,米利亚姆,你从上小学就开始喜欢他了,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还暗暗嘲笑姐姐笨。我和你在一起快八年,没有一个晚上是不做你离开我的噩梦的。后来,我终于受不了了,干脆先离开你最好。该死的,真该死,我居然再也没做过噩梦了。”
“你是个好姑娘,应该得到幸福。”科林温柔地说。
“科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她固执地问。
他避开这个话题,给她找来枕头和毛毯,扶她躺下休息。
米利亚姆睁大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很快睡着了。他捡起电话,先后打给几个朋友才得到了她室友的号码。
他拨通,询问米利亚姆新家的电话号码。“可是,”女孩困惑地在电话那头说,“米利亚姆还跟我住在一起啊。”
他挂了电话,心中充满了愧疚和对自己的厌恶。他走向书房,米利亚姆的呼吸声在房间里轻轻回响。
科林·斯宾塞从胡桃木书架第二层的小匣子夹层里找出一个小钥匙,他打开了书桌旁一直牢牢锁着的珐琅柜子,取出一本纯羊皮外壳、有大理石纹衬页的本册,一年前,正是这本册子让偶然发现的米利亚姆崩溃,让她离开了他的生活。
他翻开那本册子,数年来几乎每一个周六的晚上,他都会腾出两个小时时间,细细规划,仔细裁剪,把从大洋彼岸购置来的每一点关于她的消息都拼贴在大理石纹纸上。一页一页过去,他会想象她的生活,描摹她的想法,和她一起度过一生——这是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的。“幻梦的艺术”,这是科林·斯宾塞教授十年来研究的论题。
带着涌出的泪水,科林来到了册子的最后一页,那是最昂贵、最让他心痛的一页收藏——它最初发布在西西里的一家当地报纸上,然而一天之内,这消息就传遍了世界,引发了一场海啸般的震动。原版报纸只发行了几十份,为了找到一份,科林挖空心思,花费足足了两年的薪水。
所有无关的内容被闪着银光的剪刀剪去,留存的仅是一段非常简单的讣告:
“伊斯特·露西尔·德比基,出生于得克萨斯,葬于西西里。
妻子,母亲,伟大的艺术家
过去、现在、未来都爱她、忠实于她的丈夫、学生、朋友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祝她做个好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