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宋思服

7、一：记得玉真初见面6

　　钱惟演着一身普通翰林朝服，身姿笔直如松柏般，丝毫掩不住其昳丽形貌，曾经的吴越皇子已四十余岁，却因着攀附权贵，人品广受诟病。

　　他对刘后深深一揖，道：“王钦若被御史台弹劾，实在有损圣人娘娘颜面，要不娘娘让人去御史台传个话儿，这事便罢了？”

　　刘娥一双凤目清清冷冷，叮嘱钱惟演道：“他现在觉得丢人了，收人家银子时怎没想到？你我两家乃是姻亲，王钦若现下流年不顺，朝中多少眼睛盯着他不放，你可离他远些！”

　　钱惟演最懂审时度势，先巴结刘娥，再联姻丁谓，见刘娥这般说，便再不做声。刘娥心下所思，却是王钦若之后，如何再培养自己的党羽，便道：

　　“王钦若算是废了，参知政事王曾先前受王钦若的排挤，罢为尚书礼部侍郎、判都省，离京出任应天，这人是个可用的，钱惟演，你寻个机会将其调回京城，复了他参政之位，再叫我哥哥也收敛一些，这个寇准寇相爷，着实是不好对付。”

　　参政王曾名满天下，只是不愿与刘娥等人为伍，如今寇准势大，刘娥也对其不得不用。入内副都知周怀政准时接赵祯回宫，对刘娥揖礼道：

　　“皇太子忙活了一整日，东宫宴上也未曾进食，圣人您看，小的是把太子带回资善堂？还是甘露殿？”

　　刘娥不假思索道：“带他回甘露殿。”

　　赵祯毕竟是小儿心性，委屈扯着母亲的衣角道：“祯儿许久未见着大娘娘，大娘娘陪祯儿一并用膳好吗？”

　　刘娥一贯性严，对祯哥哥动以礼法禁约，只拂去其手道：“好孩子，你自去甘露殿，娘娘还要去坤宁殿看宰执们的奏折，实在是没空陪你。”

　　又叮嘱周怀政道：“这几日易犯风痰，皇太子的饮食可要当心，万莫出差错。”

　　她扔下太子不管，赵祯年龄幼冲，每不喜之时便会偷偷跑去李才人的琼华阁里。李氏一人居在琼华阁里，只有赵祯去时才多些生机，她端着些瓜果熟食前来，眼瞧爱子伏在案几上画画，笑眼道：

　　“祯儿画的这是什么？是马儿么？”

　　祯哥哥的聪颖从小发自于内，他闲时好画马为戏，边画边道：“李娘娘，宫人们都喜欢我画的小马，抢着跟我要呢！”

　　我心下想着，他的画儿有什么好，不过是因着祯哥哥乃是赵官家独子，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哪个不把他宠上了天去，李才人却道：

　　“祯儿画的好，李娘娘也是喜欢的。”

　　李才人一支金钗斜插在乌云之上，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如西子一般的好看，她手捧赵祯的画，夸赞之言句句出自真心。她在这琼华阁里，日日盼着赵祯前来，赵祯真的来了，她却又怕刘娥知晓，只轻轻抚着孩子的发鬓道：

　　“好孩子，今夏正阳门习仪时，你何必要站在日头之下，中了暑可如何是好？喝了这碗粥，你便回甘露殿去吧，李娘娘一会儿亲自送你回去。”

　　“李娘娘放心，我刚刚从崇政殿顺路过来，大娘娘和小娘娘不会知道的。”

　　赵祯当时并不知晓李氏才是其生母，却能听懂李才人话里的担忧，可见是母子间心有灵犀，他眼瞧着自己的大作，甚是自豪道：

　　“李娘娘，我画的小马不仅宫人喜爱，张文懿张师傅也向我要呢！”

　　李氏望着自己的小心肝，笑眯眯道：“张文懿是个有学问的人，太子可也给他画了？”

　　赵祯摇头，只道：“师傅岂可与马耶？我才不敢把小马给他，外一被寇相公发现了，祯儿可免不了要去背好多的诗文！”

　　李氏沉笑道：“可是拒绝了师傅所求也是恁地没脸，我想祯儿是不会做的，是么？”

　　赵祯连忙点头，对李氏道：“所以祯儿大书了‘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八字送给了张师傅，张师傅还上奏了爹爹，说我字写的好呢！”

　　我在一旁吃着蜜饯，忽而听不懂祯哥哥的话，便问道：“什么是寅亮天地，弼予一人？”

　　祯哥哥对我十分的嫌弃，道：“傻阿落，这话是说，敬信天地之教，以辅我一人之治，你连这都不晓得，明日和我去资善堂听晏殊讲《尚书·周官》吧。”

　　李氏掩嘴，温声对儿子道：“你呀，真是个小人精，这八字送给谁谁不高兴呢！”

　　祯哥哥拉着我的衣袖，站在李氏面前，道：“李娘娘，她也是从杭州来的，也会说吴语呢！”

　　于是李才人蹲下身来，轻拥着我在怀里，也许是因着她与阿娘一样的含蓄温婉，也许是因着她与我庶音相和，我对她很是喜欢，她轻轻拨着我的发角，笑眼道：

　　“你的阿娘是个好心肠的人儿，祯儿出生时，便是你阿娘把他抱到官家面前的，阿落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入了禁中。”

　　我却兴高采烈，对李氏道：“杨淑妃说会把我阿娘接入汴京，李娘娘也认识我的阿娘吗？”

　　李氏叹气不再言语，周怀政却道：“李娘娘，太子出来的久了，该回甘露殿了。”

　　祯哥哥不情不愿站起身，李氏为他穿好外衣，笑着送他回去，周怀政眼瞧着桌上那马，笑着道：“太子这幅小马，不如便送给小的吧！”

　　“周家哥哥，我还是给你写一幅字吧！”

　　周怀政乃是天子内侍，赵祯一直唤其为“周家哥哥”，他一时童心大起，在宣纸上大书：“周家哥哥斩斩”，赐了周怀政。众人皆道赵祯时以为戏，一并恭喜周怀政得了皇太子书文，哪料想不到一年，周怀政竟处了极刑。

　　我随祯哥哥在甘露殿一直住到来年开春。杨淑妃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女人，直到多年之后，我还会在梦中见她坐在殿里，一面绣着蜀锦，一面幽幽对我道：

　　“你阿娘就是太要强了，她若是当年听我的劝留在禁内，才人美人什么的哪里在话下，她好好的福不享，还不惜得罪官家，出宫去找郭允恭，结果却被害惨了一辈子。”

　　她说完叹一口气，又抚着我的脸，怅然道：“不过你阿娘好歹生了你，若是留在宫里，和我一样无儿无女也不一定，阿落，你千万别学你阿娘，等你大了，姨娘一定为你挑个好夫婿。”

　　至于真宗喜欢我阿娘的往事，则是姐姐当了皇后之后，我从宫里的老人口中听来的，他们总说我阿娘年轻时如何的艳绝六宫，十多年前与宫女们一并起舞消磨时日，正在兴头之时，真宗与杨淑妃一并前来，阿娘舞姿柔美，真宗看得移不开眼，连连拍手称赞之。

　　杨氏早便想阿娘做官家的娘子，见真宗一时兴起，便笑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当晚真宗赵恒便召阿娘入长春殿侍奉。

　　真宗自年轻时便对蜀地女子莫名的喜爱，是以同出蜀地的刘娥和杨淑妃能宠冠后宫，阿娘平日里虽不张扬，长相实在是美极，真宗那日钦点了阿娘，大家都以为阿娘将得盛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天夜里真宗遣周怀政送阿娘回了甘露殿，第二日便将她放逐出宫。

　　宫里的流言，是阿娘在侍奉官家的时候战栗不已又泣不成声，以有心上人为名跪求官家放过，以死要挟不愿侍寝，终于惹得真宗龙颜大怒，遂被放逐出宫。

　　我后来才知晓李才人话里的意思，祯哥哥出生时，正是阿娘将他从生母李氏身边抱到刘娥面前，阿娘眼见李氏生下皇子却被归到刘氏名下，刘娥以祯哥哥之故被晋德妃、册皇后，而李氏却仍然只是县君，终身不得与亲子相认，这般悲惨的遭遇，定是叫阿娘铁了心不愿做官家的娘子，不愿受骨肉分离之痛。

　　所以内宫里的人听说我是林兰若的女儿之后，都会长叹一声：

　　“兰若啊，真是可惜了。”

　　想我阿娘当年恁样的惊艳六宫，敢以死拒绝皇帝垂幸被放逐出宫，却没想到遇人不淑，一辈子断送在我父亲的手中。每每这时，我对父亲的恨便多了一分，若是没有他，以阿娘的相貌才情，又有内宫杨淑妃为姻亲，即便嫁得一寻常人家，又怎会带着幼女远走他乡，躲不过骨肉分离、抑郁而终的苦楚？

　　转眼便到了天禧四年，上元佳节，亲王宰执皆携妻带子入谒禁中，我站在祯哥哥身边，伸长了脖子往人群里望，希望见到大娘子和姐姐。祯哥哥依着规矩着青罗衣、红罗裳，上绣藻、粉米、黼、黻四章，他拉着我的手，仰头对杨淑妃道：

　　“小娘娘，阿落的母亲今天就要接她走吗？”

　　杨淑妃一身翡翠纱衫裙，袖挽泥金带，打扮的粉妆玉琢，锦帕掩嘴一笑，道：“阿落在汴京城里有家人，你总不能指着她一直住在禁中吧？”

　　刘娥身着深青织成的祎衣，上以朱锦，下以绿锦，颈戴白玉双佩，坐于上座之上，神情甚是端庄隆重。皇太子赵祯虽只有十一岁，却是今上的独子，大宋江山铁定的储君，这两年赵恒身子每况愈下，太子继位乃是迟早的事，日后选妃也当早早筹谋。

　　刘娥接见命妇朝拜时，自是对适龄的臣家女子多留了些意，汴京城里的豪门望族，谁不想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因此上元入谒，但凡有十来岁的嫡女的人家，都将女儿装扮地如花一样，希望得到皇后或是皇太子的青眼。

　　只是寻常女孩儿容貌易得，气质却是难求，刘娥见过了几家的臣女，不乏有钱惟演、李迪家的贵女，她心下却是有些不大满意，孩子们相貌、规矩都是好的，只是大多懵懂无知，少有自己的主见。我盼了又盼，总算见大娘子带着二姐姐前来拜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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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宋人轶事汇编记载：
仁宗在春宫，闲时画马为戏，内臣多乞之。张文懿为太子谕德，亦从乞之。上曰：“师傅岂可与马耶？”乃大书“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八字以遗之。文懿奏闻，内外交贺。要珰周怀政，上尝戏呼为哥哥，怀政走诣上乞书，上大书曰：“周家哥哥斩斩。”时以为戏也。其后怀政竟处极刑。闻见后录 按真宗末年怀政以请传位太子被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