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本纪》稚曲

2、第二章 教习嬷嬷

　　次日卯时六刻，便闻得外头几声的人语鼎沸，我心中甚为烦躁，只不管不顾地用被衾裹了脑袋，还想再睡去。昨天夜间为着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含着兴奋与担心，好容易翻来覆去才沉沉睡着。

　　可不待我小憩半会，外头的阁门便被人推开了，我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却听见我屋外有人轻轻扣门。

　　我一惊，旋即想起先前母亲所说，如今嘉成朝皇上有令，秀女入选后皆居储秀宫，次日后有教习嬷嬷来教诲习礼宫规，待三日之后册封，若是得了个正七品的才人，家中便又可送来一人伺候，那自然是要好上许多的，终归是自己家里亲厚的人，用着也放心。

　　我慌忙起身，想来定是教习嬷嬷来了，只是可恨如今来不及，只得匆匆梳洗一番，便开了门，见门外是也教习嬷嬷与一位暂且伺候我的宫女，自己歉意道：“让嬷嬷见怪了，快请进来歇一歇罢。”

　　嬷嬷一身墨绿色对襟长褂，下着石青色纹花裙，眉眼间一派的严厉，眼角略略提起，应当有四十余岁。她冲我微微颔了颔首。我朝有明文规定，教习嬷嬷在教导期间可不必向小主行礼，此乃特殊情况。

　　那嬷嬷只令宫女伺候我梳洗，自己端端坐在小几旁的矮凳上，浅浅啜了一口茶，许是茶水凉了，她轻轻蹙起了眉，神色不悦。我心中更为慌乱，只匆匆梳洗过后便上前来告罪，微微垂首恭敬道：“姑姑。”

　　我略略觑了一眼，只见她眉梢略缓了些许，总不至于似刚才那般严肃。她搁下茶盏，站了起来，道：“奴婢姓钟，在这三天教引小主礼仪宫规一事。”

　　我心下明白，只道：“钟嬷嬷好。”又忽地忆起家中母亲与小姨的嘱咐，忙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钟嬷嬷，钟嬷嬷动作熟稔，旋即将荷包藏入袖中，朝我点了点头道：“小主聪颖。今儿咱们练习步态，宫中女子步态要娉婷，走姿要端庄……”

　　这三日来，我，婉君，孙小小与柳眉意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学习任务繁重，每个人的教习嬷嬷又都不相同，三日来，也没有机会来唠嗑几句闲话。可耐不住孙小小是个大嗓门，又爱八卦，故钟嬷嬷虽很少谈及宫闱之事，可我也知晓了不少。

　　当今皇上名讳景哲，如今不过二十有三，五年前作为太子与当今皇后，也就是那时秦太傅嫡长女秦昭婳喜结连理。皇后与皇上同岁，新婚时更是恩爱异常，如胶似漆。皇后端庄大方，贤良淑德，与府中侧妃侍妾相处和睦，更在次年诞下长子承昱，第三年又诞下了次子承德，深得帝心。皇上登基之后，册其为中宫皇后，大修凤仪宫，重漆椒房之喜。

　　皇后之下，肆妃之中不过尚且二人。贵妃徐氏精通诗书，是当朝徐太师嫡长女，虽比皇上年长一岁，可气质幽冷，也是受宠冠六宫。如今怀有身孕，居长春宫云意殿。而德妃李氏之父乃在德庆朝为当时的太子，即如今的皇上，以死谏言。皇上登上大宝之后，李氏之父却已早早过世，皇帝心中感激，追封其为安国公，其女于嘉成二年入宫为妃，后于嘉成四年诞下皇三子承安，尊居德妃之位。

　　除此以外，后宫妃嫔阶级森严，总划分为九品十八等，正三品一下的女子皆是只能称为“小主”，担不得一宫主殿，只能居于一宫内的一侧楼阁殿宇，且并无扶养皇嗣的权力。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可称为“主子”或是“娘娘”，身份贵重，居一宫主殿，可当得上是权高位重。

　　我偶有几次与婉君的匆匆闲聊，只觉得二人更加话语投机，她长我两岁，我便唤她杜姐姐，她亦唤我宁妹妹。

　　三日之期很快就结束了，直至钟嬷嬷领着小宫女退下去的那一刻，我方才从一片混沌之中醒悟过来。我心中难得如此期盼着自己位份高一些，好歹能让自家送人来，否则如何亦是难以安心。我同孙小小一起立于院门处翘首以盼，杜姐姐瞧着我们好笑，却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绣着手中的活计，倒是那柳眉意一下子就横竖起了眉头，硬把我们拉回去坐好，口中还不住嘟嘟囔囔着道是，“没有半点儿规矩……”

　　孙小小气急，冲上去就要与她撕扯，我与婉君赶忙撕开她们。这种事情到底是习以为常而不觉奇怪了，柳眉意虽脾气古怪可人却极好，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而孙小小似乎与她是天生气场不合，见面必掐，也是令我们头疼不已。

　　旨意终是没有让我们等太久，约莫是半刻钟而过，孙小小便瞧见一衣裳同宣旨公公一般的人过来，到近处细细一看，果真如此。

　　我们四人于缀静阁正厅处接旨，只听那宣旨公公宣道：

　　“嘉成九年三月廿七，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中书令柳道是十六岁女柳眉意，著封为从五品良媛，即日前往启祥宫。钦此。”

　　“嘉成九年三月廿七，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中大夫杜守成十七岁女杜婉君，著封为从六品美人，即日前往衍庆宫。钦此。”

　　“嘉成九年三月廿七，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太学博士顾白十五岁女顾宁欢，著封为从六品美人，即日前往毓秀宫。钦此。”

　　“嘉成九年三月廿七，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宣德郎孙立新十五岁女孙小小，著封为从七品良人，即日前往衍庆宫。钦此。”

　　旨意落下，我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好歹还是个从六品的美人，家中人选亦是好办了。只是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孙小小心情不畅快，却也只是闷闷生了会气就也好了。

　　我们没有时间逗留，只匆匆收拾了行囊便由一个内监领着往各自的宫室走去。婉君走前，回首朝我又笑了笑，我一愣神，也回以一笑。

　　宫道是幽寂的，往来的宫人一个一个皆是垂首闷闷地没有声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头人，如同傀儡一般，没有思想。

　　我搭着文娘的手慢慢地走着，文娘是母亲陪嫁嬷嬷的孙女，卖身契亦是在我们的手中，所以用起来大可放心。身后还有一位，是教习期间皇后娘娘赐下来服侍的宫女，名唤福喜，我为着同文娘一致，叫起来好听，便赐名其为“芳娘”。

　　毓秀宫也算是一个好居处，离着皇上的章乾殿不近不远，倒是与凤仪宫只隔了一条甬道，这样一来每日的晨昏定省也是方便了许多。走之前我使眼色让文娘塞给了那领路内监不少的银两，他一路上来也是喜笑颜开，说了不少有用的话。

　　这毓秀宫内装横精致典雅，又是后宫内刚刚修葺不久的宫殿，簇新的紧，而婉君与孙小小的衍庆宫最是宽敞大气，离着章乾殿还算近，不过与毓秀宫还是有些距离的。他轻轻觑了我一眼，果然是混迹深宫多年，旋即就心领神会，又谈及了新秀。这一次入选的新秀有二十余人，算得上是嘉成朝有史以来第一次最大规模的一次选秀。如今分为四拨入宫，我是第三拨，先前入宫的都是家室极为显赫的，例是曾经救了太后爱女、皇上胞姐平辉长公主的南湖郡主郑瑶，战功赫赫，多次平定西北战乱的司马大将军之孙贺昭……

　　我不禁感慨，到底是人才济济，如此一来回想起当初对着柳眉意便羡慕的自己，倒是汗颜了。

　　我行至毓秀宫，笑着又赏赐了一番那内监，方才盈盈踏入宫殿。过了门槛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正对着的朱漆大门内便是正殿丽正殿，丽正殿后头有一凉亭配小花厅，是供妃嫔夏日乘凉之地。东西配殿是供我这等正三品以下的妃嫔居住，东边是暖语阁，西边是听雨轩，两处皆是种满桃树，如今正是三月，花开烂漫，熏染了半边红日的粉霞。丽正殿前头亦是桃树，放眼望去，满园的佳景。

　　我立于院中，环顾四周莞尔一笑，道：“毓秀钟灵地，果然是名副其实。”我又看了看两侧跪拜着的宫女内侍，矜持颔首道：“都起来吧。”

　　其中一身堇色衣裳的女官上前搀扶住我，垂首恭敬道：“请小主入殿。”

　　我颔首不语，面上不动声色，由着她将我扶入暖语阁坐下。

　　暖语阁正间设姚木镂空雕桃花笑春风屏风横遮，一玉座正于当间，上悬一副百花齐放之图，因是侧殿，故挂不得御赐匾额。

　　我端庄坐于玉座，文娘芳娘伺候左右，一小宫女儿弓背端上茶来，我轻轻掀开茶盖，缓缓吹了吹，激起水波粼粼。我敛下眸子不语，底下跪着的是内务府拨来毓秀宫伺候我的人，我位居美人，有一位掌事姑姑，一位首领内侍，两位大宫女，三位二等宫女与四名小内侍伺候。

　　首领内监陈寿德与掌事姑姑林秋霞领着众宫人跪下向我请安，我也不拿大，只略略等了片刻，饮下一口茶便笑吟吟地唤了他们起来。

　　陈寿德面相憨厚老实，约莫三十上下，想是个没有心眼的。林秋霞面带严厉，皮肤略黑，眉间纹路明显，瞧起来应当是有四十一二了。她与着我先前的钟嬷嬷很是一般，我见了她，是打心眼里的眷恋。

　　底下的七位宫人，我也不过是过了眼，记一记名字面容，不至于日后叫错便是了。后我让文娘挨个赏了他们，一个也不落下，不过给陈寿德与林秋霞的荷包要更厚些，总归他们要高旁人一等。

　　我身子已乏，只是还顾念着要参拜主位娘娘一事，还不大敢睡去。林秋霞上前来服侍我，“小主今儿也疲倦了，随奴婢去歇息吧。”

　　我不解道：“不用参加主位娘娘么？”

　　她答道：“毓秀宫如今数小主位份最高。”

　　她顿了顿，瞧了瞧我的神色又接着道：“如今毓秀宫中，唯小主一人是美人位份，明日最后一拨还有一位林宝林，位份居小主之下，皇后娘娘拨了听雨轩去居住的。”

　　我满意颔首，心下赞许这位是个聪明人。我拉着她的手缓缓走入内间，对着她笑吟吟道：“林姑姑年长我许多，就同长辈一般，我心里头是实打实敬重姑姑的，如今初入宫闱，凡事不懂的，还是要姑姑多多指点。”

　　她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担不得小主厚爱。”

　　我只笑着，伸出手来拉她起身，“姑姑同我的教习嬷嬷一般，所以我倍感亲切，姑姑莫说担不起，左右咱们不过还有几年的时日，终究不多。”宫内二十五岁的宫女可以出宫，若是不想出宫的，到了五十五岁也是要出去的。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似有若无般轻轻叹了一声，“奴婢晓得。”

　　我敛下眸子，她便晓得，只道：“奴婢从前是伺候先帝的鄂贵嫔，贵嫔去后，又有幸伺候了当今的毕淑太妃，前年太妃过世，便被拨来毓秀宫伺候。”

　　我含笑，“我明白了。你是服侍过贵嫔、太妃的，行事自然稳重，我信你。此后我这暖语阁的事，便全交给你与陈公公打理。”

　　她福了福身，稳重大方，“奴婢能伺候小主，是奴婢的福气。”

　　我笑了笑，由着她服侍自己歇息，又唤了文娘再大赏一番林秋霞与陈寿德二人，他们二人进来谢了恩，方才再去打点宫中琐事。